第二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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卿自早醒儂自夢!
桂月已至,丹桂初開,淡淡的桂香隨風飄散。天色淺淡,午後秋風習習,正是趕路的好時間。
“好了好了,別送啦。”言疏連連擺手。他身後是一眾夥計們,皆合著袖子站在酒眠來的招牌下,憨笑聲陣陣。
“公子公子,一路順風。”
“有時間回來坐坐啊公子,還有仙姑!”
“慢走嘍,不送啊哈哈哈。”
傾栩右肩上背著包袱,一邊走一邊回頭望望,望完轉頭對身旁言疏道“就這麽走了?”
“不然呢?”言疏不解,“盤纏已經拿夠了啊。”
“”傾栩道,“我的意思是,你不跟他們多吩咐幾句?”
“不用不用。”言疏道,“他們都不是小孩子了。想當初,我把他們從一個白癡道士手中救下”語氣突然一頓,他吐了吐舌頭,瞅了一眼傾栩的神情,確認無礙後才繼續道,“那時他們都才修得人身,個個都是小孩兒模樣,個子還沒到我的腰呢!我把他們帶到夭與鎮來,這裏看似住的都是人,其實悄悄藏了許多避世度日的妖。當時我出了錢,開了這個酒眠來客棧,讓他們自己打理。一晃好幾百年過去啦,他們有的走了,有的願意留下來,就一直待在這兒過日子。”
傾栩靜靜聽完,忽覺不對,奇道“他們一直待在夭與鎮?那鎮上竟然沒人發覺他們已經活了幾百年嗎?”
“這個你不用擔心,”言疏道,“這點糊弄凡人的小法術他們還是會的。再說了,我每隔一段時間也會回來看看他們的。哎,你這是什麽眼神,我絕不是為了拿錢啊!”
傾栩笑道“這樣多好啊,無論你走到哪裏,酒眠來都是你的家,永遠供你歇腳和吃茶。”
“這倒是。除了這裏和黎桑山,似乎也沒什麽地方可供我長住了。”言疏回想道,“說起來,我上一次來這裏,好像是是二十年前?那時候你還沒出生吧傾栩?”
傾栩靜靜聽完,笑道“對。那時還沒有我呢。”
言疏道“果然。你多大了?”
傾栩道“十七。”說完又問他,“那你多大了?”
言疏扳起手指頭望天一算“兩千三百七十七十七十幾來著?唉,記不清了。”
傾栩“”
二人慢走輕談,不覺間已走過山路幾裏。
談時不覺時間快,抬頭方覺天色晚,二人走至一條河邊,準備過一夜再走。
言疏從河裏捉了條魚,麻利地架在火上烤,傾栩默默坐一邊兒啃饅頭。
此時言疏並沒有講話。
傾栩也沒有。她本就不是一個話多的人,即使和陌生人一直靜靜地坐一塊兒也不會覺得尷尬。而言疏則恰恰相反,似乎生怕世界安靜下來,一張嘴停不住地要說話。
傾栩覺得,言疏就不應該叫言疏。
他應該叫言密。
傾栩瞧了一眼烤魚的言疏,在心裏默念,一,二,三。
“哎,傾栩。”果然言疏開口道,“我能不能問你個問題啊?”
“你問。”
“我救你的那天晚上,”言疏猶豫了一下,道,“千雲觀的那些道士當時為什麽要殺你啊?”
傾栩愣了愣,未曾想他問的竟是這個,頓了頓才答道“我偷學了觀裏的禁術,馭夢術。之前我就是用馭夢術探的淳七的記憶。”
言疏奇道“這是什麽禁術?怎麽我從來沒有聽說過。”
傾栩解釋道“馭夢術是邪術,過度使用是有害的。施術者利用被施術者的精氣壽命來篡改或者經曆相關的夢境,如果過度施法會導致被施術者精氣枯竭,陽壽耗盡。簡單點講就是馭夢人用別人的精氣壽命在別人身上製造夢境,這個夢境可以是過去、現在,甚至有的還可以反映出未來。那天我就是用此術在淳七身上看見了她關於回憶的夢,所以才能知道她的家在哪裏。”
言疏漫不經心地轉著插魚的樹枝,往火堆裏又添了把柴才道“說了一大堆,不就是拿了某人的精氣然後在他身上編夢玩兒嘛?也不是什麽萬惡的咒法吧,隻要別一直用在同一個人身上就不會害死人,對吧?再說,誰會沒事一直去偷窺人家的夢啊。”
傾栩不作聲了。
隔了一會兒,言疏又試探著問“那,你害死幾個人了?”
“沒害死人。”
“那你傷了多少人?”
“一個。”
“那他們還要把你挫骨揚灰?!”言疏惱道,“這群破道士,還一天到晚地擺架子,成天說什麽為了蒼生慈悲為懷,連一個小孩都不放過。”
傾栩覺得有必要解釋一下“我十七了,不是小孩。”
“十七歲還不是小孩子?嘖,在我眼裏是。”
傾栩笑了,不再搭話。
言疏烤著烤著,又冒了一句“那,你當時出事,為何沒人來救你?你的師父師兄呢?”
“師父師兄當時出去捉鬼了,沒在千雲觀裏。”
“所以正巧我來救你了。哎,這是天意啊。”言疏道,“不過那天晚上救你之前,我在千雲觀屋頂上看見過一個蒙麵黑衣人,似乎是要來救你的。”
傾栩心中猛地一跳,幾乎抑製不住聲音裏的顫抖“什麽?你看清他的模樣了嗎?”
“沒,他蒙著麵呢。誰管他啊,反正最後是我英雄救魚!魚糊了哎!”言疏手忙腳亂地拯救烤魚。
傾栩哭笑不得,努力平複著狂跳的心。
兩人忙著折騰魚,把所有話都拋到了腦後。
夜裏,火把都燃盡了,傾栩仍然沒有睡著。言疏在一旁身都不翻一個,估計是睡熟了。
傾栩盯著天上的星星出了神。
那個人,那個要來救我的人。
一定是他。
一定是。
她閉上眼睛,腦海裏又是那些淩亂模糊的畫麵,一會是一個迎向她的懷抱,一會是額上依稀的冰冷觸感。
夢裏一道白光迎麵劈來,傾栩猛地睜開眼,一個翻身避開劈在頭側的劍鋒,一骨碌從地上爬起來。
傾栩穩住身子,抬頭看著眼前的三個人,頓覺周身冰涼。
麵前長身玉立仙風道骨的,是兩個白衣道人和一個灰衣道人。白衣的兩個是千雲觀裏與她相伴七年的人,灰衣的那個白胡子老頭卻是天下第一道觀元清觀的長老,元楓。
沒想到竟被他們找到了。
那灰衣的元楓道長提了劍就衝上來砍她,白衣的那兩個卻沒有動。
傾栩後退幾步,避開劍鋒,運了氣飛到身後的樹枝上。
元楓站在樹下,舉劍高指著她,厲聲痛斥“妖女,你今天死定了!”
傾栩冷冷一笑“好個替天行道的高人啊。”
“妖女,你害人無數,此番吾等絕不會再留你一命。”
“嗬,我何曾害人無數?不過是傷了你元楓道長的大弟子元宇,你竟如此心狠手辣要致我於死地,竟以第一道觀的名義威脅我觀,逼著掌門殺我以平你心中的憤意,好一招借刀殺人,好一個第一道觀啊!”
“放肆!”元楓道長怒吼,“你這妖女,使用禁術殘害他人還不知悔改!看老夫今日便除了你這禍害!”
元楓飛身而起,五指成爪扼向傾栩的喉嚨。
倏然一隻修長的手橫空截住元楓的攻勢,手的主人穩穩地落到樹枝上,一手攬住傾栩,一手擊向元楓,竟一掌擊得元楓生生落回地麵。
元楓大驚,未曾料到一個看似年輕的毛頭小子竟能輕鬆接下自己的全力一擊。
言疏悠悠地打了個哈欠,懶懶道“哈~你們一大早地吵個什麽勁,都把我吵醒了。”扭頭問傾栩,“有事你怎麽不叫我?”
傾栩心道剛才看見他們,嚇得我都忘了還有個你睡在這兒了
元楓在樹下謹慎地試探“閣下是誰,為何要護著這妖女?”
“妖女?”言疏隨手捏了捏傾栩的臉,“不妖啊。”
“閣下可知她”
“不知不知!”言疏很不耐煩地說,“你們要打便來打我,不打就快滾,別都杵在這兒礙眼。”
元楓見和他說不通,轉過身向著那兩個一直沒動的白衣道人氣急敗壞道“你們兩個,就這麽放任你們千雲觀的孽障出去禍害凡間嗎!”
那兩個白衣道人仍不說話,隻是沉默地看著傾栩。
傾栩微微頷首,輕聲道“師父,師兄。別來無恙。”
二人中較年輕的那一個是傾栩的冷梟師兄,他長身玉立,麵上冰冷,微不可察地點了下頭。
較年老的便是傾栩的師父千侵寞。千侵寞長老深深歎了口氣,雪白的眉毛深深擰成一個結“栩丫頭。跟我回去吧。”
傾栩沒說話,搖了搖頭。她知道,師父這是要保護她。
當初千雲觀處以傾栩火刑的時候,千侵寞與冷梟都出門在外,錯過了傾栩出事的時間,回來才得知傾栩已被處以火刑,還被一個飛身而來的人救走了。
正巧元清觀聽聞傾栩還活著,元楓上門又要來拿個說法,千侵寞便幹脆順水推舟,明麵上提出跟元楓一同前行捉拿孽徒傾栩,實則是想找到傾栩帶回千雲觀,留她在身邊保護起來。
可是傾栩不能。
若回了千雲觀,縱然有師父保護著她無性命之憂,可往後師父該如何麵對世人,千雲觀又如何向元清觀交代呢?
“徒兒不肖,又惹師父生氣了。”傾栩忽然從樹上飛身而下。
言疏嚇了一跳,連忙也跟著躍下樹梢。
“往後,就隻有師兄陪著師父了。徒兒丟盡師父的臉,此番已被逐出師門,不求師父原諒,隻求師父往後多多保重。徒兒傾栩,最後一次,喚您一聲師父。”
傾栩重重跪在地上,狠狠地向千侵寞磕了三個頭。
千侵寞不忍再看她,轉身欲走,走前淡淡地掃了言疏一眼,眉眼一皺。冷梟眸中淚光微閃,深深地再望了傾栩一眼,轉身隨千侵寞離開。
一旁的元楓大怒“千侵寞,你這是什麽意思!”
千侵寞頭也不回道“這孽徒我無法帶走,你若要抓,便自己抓她吧。”風中猶又散落他的隻言片語,“命,終究是躲不過啊”
元楓看看傾栩身邊的言疏,終是沒法子,很是不甘地把袖子一甩,氣急敗壞地駕雲而去。
言疏拉拉傾栩的袖子“他們走了,你快起來。”
傾栩仍跪伏在地上,額頭緊緊地貼著泥土。
直到言疏把她拉起來,才看見她通紅的雙眼,和滿臉的淚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