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安童和落景在岸上喘息，明晃晃的日光讓他們有短暫缺氧的感覺。
    也不知道林教練何時與他們說了再見，然後就帶著喬治和羅伊去下水。
    喬治很小的時候就會遊泳了，是媽媽教他的，喬治很小的時候也會騎自行車，也是媽媽教他的。
    喬治換好潛水服，穿上腳蹼，雖然他沒有學過潛水，但因為他很喜歡水，所以並沒有害怕的感覺，而是期待。
    海水漫過喬治腳踝時，涼意像媽媽的指尖滑過脊背。他想起五歲那年的泳池，媽媽托著他肚子的手掌如同此刻包裹腳踝的海藻，溫軟而篤定。
    腳蹼攪動水流發出“噗嗒”聲，竟與童年自行車鏈條轉動的哢噠聲重疊——那時母親用棍子連接著後座，握著棍子平衡自行車，風把她的呼喊裁成碎片：“看前方！喬治，看雲！”
    他傾倒身體，像當年從自行車座躍向草地般決絕。
    鹹水灌入耳道的瞬間，世界被裹進藍色天鵝絨。
    二十米深的寂靜裏，自己的心跳如槌敲打鼓膜，咚咚，咚咚。
    某個氣泡擦著臉頰上升時，他忽然聽見媽媽多年前笑語：“呼氣要慢，喬治，像吹生日蠟燭那樣——”
    淺水區的陽光是液態的蜜，穿透眼皮烙下橙紅印記。
    一條黃紋蝴蝶魚掠過鎖骨，鱗片刮起細小的電流，讓他猛然縮頸——七歲那輛失控的自行車把手也曾這樣擦過皮膚，媽媽沾著碘伏的棉簽按下來：“痛就喊出來，海豚都聽得見。”此刻真的有三隻銀鰭魚組成三角隊列遊過，宛如當年媽媽騎車帶他穿越銀杏大道的樹影斑駁。
    深度計指向十五米時，胸腔開始收緊。
    暗流像無數冷舌頭舔舐脊椎，他本能蜷縮身體，卻觸到腰間的安全繩。這繩索的粗糲感突然幻化成媽媽自行車後座的金屬支架，九歲的他總用手指摳弄支架脫漆的鏽斑。“抓緊了！”媽媽的聲音撞破二十年時光，與此刻潛水教練的警告重合。他鬆開咬得過緊的呼吸閥，氣流嘶鳴著湧出，化作一串向水麵逃亡的珍珠。
    礁石群在幽暗中浮出輪廓，鹿角珊瑚的枝椏如同媽媽晾曬毛線的竹針。一條海鰻從岩縫探頭，紫羅蘭色的鰓裂開合，喬治幾乎看見媽媽編織圍巾時顫動的唇——她總講著可愛的故事哄他入睡。當鰻魚倏然縮回洞穴，喬治下意識伸手，指尖隻觸到冰滑的海水，像當年沒抓住的那隻從自行車筐滾落的橘子，在柏油路上越滾越遠。
    深度停在二十二米。喬治展開四肢懸浮，腳蹼攪動的渦流托起細沙。沙粒在頭燈光柱裏旋舞，恍若童年泳池瓷磚折射的光斑。他試著翻轉身體，潛水服束縛帶勒進肩胛，疼痛卻帶來奇異的安寧——像媽媽把著自行車後座奔跑時，汗水浸透的棉布裙貼在他光裸的小腿上。
    一串氣泡從調節器逃逸，向上飄成逐漸破碎的省略號。喬治突然明白，媽媽給予他的從來不是遊泳或騎車的技能，而是把身體交給流體的勇氣。就像此刻，他正騎著一輛液態自行車，在深藍巷道裏滑向沒有終點的遠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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