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2.劉秀無罪

字數:6369   加入書籤

A+A-


    qzone.io,最快更新牛吏 !
    桓譚完全沒料到自己的無心之語惹了禍,而是開心地玩起了音樂。
    他在河內與馮異匆匆一會,玩了一局六博之戲,馮異好像是心不在焉,很快就敗下陣來,然後客氣地說等他回程時再來一局。
    實際上馮異已被任命為河內太守,雖然詔命還沒有下,但是馮異自己心知肚明。所以在回邯鄲的途中繞路河內,先來安排一些事,與桓譚別後便匆匆北上。
    兩人分別時,馮異囑咐桓譚莫在洛陽耽擱太久,桓譚笑道:“我巴不得不去呢!誰願意在那個破地方多呆!”
    誰都知道,在敵對的兩國之間做使者是有相當危險的,絕對稱不上一個好差使。
    當年酈食其為劉邦去遊說齊王田廣,憑三寸不爛之舌使齊王甘心歸降,撤除了對漢軍的防禦。韓信正要攻打齊國,聽說齊王答應降漢,便停止了進軍。這時謀士蒯通遊說韓信說:“你勞師遠征,費盡力氣,才攻下趙國五十餘城,而酈食其憑三寸長的舌頭,就取得齊地七十餘城,你當了好幾年將軍,反倒不如一個儒生功勞大。”韓信聽了立即進兵,趁著齊王不備,一舉攻下齊地。齊王田廣認為酈食其騙了自己,把他下了油鍋。
    建武漢光祿大夫伏隆,受命出使齊地張步處受降,不料梁王劉永立刻宣布封張步為齊王,張步貪圖王爵,馬上反水,將伏隆殺害。
    這都是使者的悲慘下場。
    桓譚一度認為,是不是自己因為讖緯之事得罪了皇帝,才被派來做這個使者。
    其實現在兩漢正處於休戰狀態,雖然都在暗中磨刀霍霍,但是確實沒有當麵對決,全國目前處於一個難得平靜的時期,唯一一處戰火就是南陽,岑彭和鄧奉還在大戰,但那隻算是建武漢內戰,建世漢並沒有在明麵上插手。
    韓歆充分認識到情勢的嚴峻,每天催著班登要皇帝召見,桓譚卻還有些美好的想法,他有時會覺得,兩漢分治,或者一漢臣服,天下不再打仗,或許真的能實現。
    班登雖然沒什麽學問,但還是很盡職盡責的,每天都來陪兩個老頭說話。當然,韓歆不用他陪,他隻問一句:“何時得陛下召見?”
    每次班登都說再等等,韓歆便砰地關上門,將班登拒之門外。好在小班登是個好脾氣,也不覺得如何尷尬。
    韓歆甚至說過:“你又不懂學問,我與你沒有話說!”
    班登立即答道:“當年高皇帝是亭長,蕭相國是文吏,高皇帝沒學問,蕭相國有學問,難道高皇帝要和蕭相國說話,蕭相國便不和高皇帝說嗎?”
    韓歆被他噎住了,瞪眼看著他,然後什麽也沒說,又是砰的一聲,把門在班登麵前狠狠地關上。
    但桓譚喜歡這個小放牛娃,不僅因為他說話有趣,而且因他會唱歌。班登會唱各種小調,尤其是放牛小調。根據這些小調,桓譚已譜了幾首曲子,都是被韓歆稱為惡俗的民間小曲。
    這一老一小兩個人每天在傳舍裏彈琴唱歌,玩得不亦樂乎,桓譚都快忘了自己是來做什麽的了。
    終於,在他們到洛陽半個月後,皇帝召見了兩位使者。
    洛陽長期作為周朝的都城,劉玄也曾在此定都,宮殿比較齊備。
    皇帝在大殿召見使者,這一次正式晉見,形式上都要符合禮製,由禮部官員引導兩人入殿拜見。
    桓譚邊走邊想:“這洛陽果然是古都氣象,宮殿都如此弘闊,邯鄲比起此地,小得不是一點半點,若是比起長安,那就更加不如了。”
    想到這,他不由得暗自搖頭,“這話要是說給陛下聽,恐怕又要被訓斥了。”
    桓譚從心裏對劉秀有些懼怕,不隻是臣子對於君主的敬畏,還在於兩個人確實性格不太相合。桓譚比較隨性,不拘小節,而劉秀比較嚴謹,喜歡什麽事兒都按著規矩來。
    每次桓譚麵聖,都覺得芒刺在背,渾身都不自在。根本不敢多說話,生怕哪一句說得不合適了遭到皇帝的訓斥。
    他隨在韓歆身邊跪拜行禮,獻上禮物,又表達了建武帝對建世帝的問侯,固定的程序走完,兩人便在一旁跪坐。
    建世帝問道:“兩位奉命而來,不知有什麽見教。”
    韓歆說道:“臣奉陛下之命來此,是請兩漢罷兵休戰,互相修好,使黎民百姓不再受戰亂之苦。”
    皇帝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向著下麵一眾群臣道:“眾卿以為如何?”
    這話的意思大概相當於關門放狗了,對方的狗要開咬了,當然不能讓主人直接上場,必得先來一場狗咬狗。
    穀恭當初推辭迎送時十分積極,這一次朝堂辯論也同樣積極,他率先跳了出來,說道:“建武帝所提議之兩漢分立,陛下早有回信,提出免稅、換城、開關三個條件,若建武帝能接受這三個條件,陛下自會考慮息幹戈,與民休息。”
    韓歆道:“陛下此番並不是要兩漢分治,而是想兩漢並為一漢,共複大漢疆土。”
    兩漢分治已經被強力反駁回去,劉秀絕對不能答應三個條件,因此對此事再也不提,現在改提一漢了。
    穀恭沒等他話落地,立即接道:“建武帝若是能真心歸附長安,使得兩漢一統,陛下自會歡迎之至。”
    “我主年長,陛下年幼,自當以長為尊。我主言道,若是陛下能尊我主為大漢皇帝,使天下重歸一統,他將封陛下為齊王,繼承祖宗舊地。”
    “我主先祖齊悼惠王居長,汝主先祖代王為幼,若以長者為尊,自然應我主為皇帝。”
    穀恭轉身向著上麵跪拜道:“請陛下降旨,封邯鄲劉公為長沙王,上使天下一統,大漢複興,下使其繼承祖業,世代為王。”
    皇帝摸了摸下頜道:“這個主意不錯,不過本朝已有長沙王,不如就封劉文叔為趙王,他興起於趙地,想必也願居於邯鄲。”
    兩個皇帝為了天下一統,都願封對方為王,當然是誰也不服誰,穀恭和韓歆也一樣,誰也說服不了誰。
    這時桓譚說話了,“我主先祖文皇帝為太後薄氏所生,乃嫡係大宗,陛下先祖乃是外室所生,陛下如何能與我主相比?請陛下北麵而事邯鄲!”
    此話一出,滿殿嘩然,辯論開始向激烈發展。
    鄭興站出來道:“若論嫡庶,隻有惠帝才是嫡子,若論長幼,齊王乃是長子,若論功勞,城陽王有誅諸呂之功,我主之先祖早就當立。今皇脈歸於大宗,與禮相合,大漢之都在於長安,不在邯鄲,汝主當立入長安,朝拜吾皇!”
    桓譚當然不服,立即反唇相譏。鄭興當然不示弱,言語回擊,到了後來,簡直是你說你的,我說我的,誰也不聽對方說話了。
    劉鈺終於滿足了自己的惡趣味,看到了儒者吵架,而且看他們有越吵越烈的趨勢,除了沒罵出髒字之外,與販夫走卒的吵架也沒什麽不同。劉鈺懷疑他們不是守禮不罵髒字,而是從小沒接觸過這些,罵人的詞匯沒有底層百姓豐富。
    他終於聽膩了,向旁邊一擺頭,牛頭立即一聲斷喝:“朝堂之上,陛下麵前,爾等皆是衣冠大儒,與街頭小民一般吵吵嚷嚷,成何體統!”
    他這一聲宛如晴天霹靂,一下子把殿內亂糟糟的話聲全蓋了下去,眾人立即閉嘴,都正了正衣冠,甩了甩袍袖,回到座位,岸然落座。
    劉鈺說道:“劉文叔昆陽一戰破新軍四十萬,朕敬他是個英雄。當年王郎邯鄲稱帝,自稱乃成帝之子劉子輿,當有天下,劉文叔道:‘設使成帝複生,天下亦不可得,何況子輿!’話雖無禮,仍不失為霸主之論。有此論者,朕亦當他是個豪傑。今日為何英雄氣短,遣腐儒來此作嫡庶長幼之論,豈不令人恥笑?爾等回去告知汝主,能戰則戰,不戰則降,勿複多言!”
    桓譚這大半輩子都在罵別人是腐儒,天道好還,今天終於也嚐到了腐的滋味。
    韓歆還要爭辯,“陛下此言差矣,陛下與吾主皆是漢室血脈,天下劉氏一家,一家人為何要相互攻殺!”
    劉鈺看著他道:“既是一家人,為何要分居兩處?劉氏之家在長安,汝主可即還家,朕灑掃以待。”
    韓歆愣了一下,沒想到劉鈺在這等著他。你說是一家,那就得一起住,這話說得一點沒毛病。
    按說都說到這個份上了,韓歆應該閉嘴了,可他還不甘心。劉秀來之前交待了,今年關東缺糧,要盡量拖延開戰。韓歆還想掙紮一下,大聲申辯道:“吾主無罪,關東百姓無罪,陛下為何討伐無罪之人!”
    劉鈺手扶書案,身子前傾,厲聲道:“劉秀無罪,則劉子輿何罪?劉永何罪?奈何殺之?”
    韓歆無言以對。
    劉鈺站起,高大的身軀筆直而立,他大聲道:“天下一家,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
    韓歆被他的氣勢震住了,竟不敢抬頭仰視,隻呆在當地,再也說不出一個字。
    桓譚隻覺心中咚咚亂跳,看著劉鈺的背影,心裏隻餘下一個聲音,“真是英雄啊!”
    辯雖是辯,劉鈺還是很講究的,當天便大排宴席,招待兩位使者,以盡地主之誼。
    宴席排在了魚龍殿,此殿正對著一麵湖水,深秋時節,湖水看起來幽深清冷,透著寒氣,讓人忍不住將身上衣袍緊了又緊。
    等到進了殿,目之所及,到處燃燒著膏燭,火光跳躍,珍饈盈案,立時便讓人身上暖了起來。
    殿閣闊大,卻沒什麽繁複的裝飾,處處透著一種低調的奢華。
    桓譚向身邊的韓歆道:“看今天殿上的架勢,我還以為無酒可飲,已經準備去吃牢飯了。”
    韓歆皺了皺眉頭,低聲道:“雖是宴席,亦要守禮,莫要被人看輕了去。”
    桓譚笑道:“我都是腐儒了,當然要守那些腐儒的臭規矩。”
    此時鄭興迎麵走來,向著兩人拱手,笑吟吟地道:“兩位兄台,多年不見,還是如此精神健旺!一會兒可得多喝幾杯,咱們長安的高度酒,非是你們那種水酒可比,準保讓你們喝了還想再喝!”
    此時氣氛與方才完全不同,雙方在大殿上是各為其主,唇槍舌劍,到了宴席上便又成了老相識,多年故交,免不了相互寒暄。
    桓譚道:“少贛兄,近日我讀,又有一些義理,想與你詳剖一二,你可要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不能藏私啊!”
    鄭興精習、,在這方麵他可是行家權威,桓譚要問他之事,可算是問對人了。
    鄭興笑道:“論經便是論經,可不能動輒俗儒腐儒,我可不愛聽!”
    桓譚大笑道:“不愛聽你也是腐儒!”
    兩人相視大笑,攜手入座。
    其實鄭興與桓譚從前雖然常常爭辯,其實關係還是不錯的,拋開兩人各自的立場,還是頗有共同語言的。
    比如他們兩個都對讖緯之學不屑一顧,鄭興常說“子不語亂力怪神,讖緯之學,即如此類。”
    而桓譚走得更遠,他竟然給迷信讖緯的建武皇帝上了一篇,說“觀先王之所記述,鹹以仁義正道為本,非有奇怪虛誕之事。蓋天道性命,聖人所難言也。自子貢以下,不得而聞,況後世淺儒,能通之乎!今諸巧慧小才伎數之人,增益圖書,矯稱讖記,以欺惑貪邪,詿誤人主,焉可不抑遠之哉!”直接說讖緯是奇怪虛誕之事,他還說讖語“其事雖有時合,譬猶卜數隻偶之類。”偶爾讖語靈驗,不過是跟算命的一樣,湊巧碰上了而已。
    劉秀依據登基為帝,以讖緯之學為自己的統治基礎,桓譚上這一篇奏書,直接指著讖緯,和皇帝對著幹,不隻是不識相,簡直是不知死活。劉秀見了這奏書大怒,差點將他下獄治罪。
    由此可知,桓譚為什麽在邯鄲朝廷不得誌,得不到劉秀重用。
    桓譚和鄭興正聊得熱乎,爭得熱鬧,宴席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