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敗近在咫尺，尚保羅有這種感覺，即使他對升華的軀體把握更加嫻熟，力能碎裂金石，速度如風暴般，他依然知道失敗近在咫尺。
    腐化的暴風雨消散了，那些幽靈的回響被放逐，這個城市燃燒的火光正在被人們熄滅，空氣中彌漫的毒素在即將消失殆盡。
    現在餘下的隻有眼前的戰鬥，他還有機會，有機會殺死那個騎士，獻上一位神明的生命，能有機會弑殺神靈的吸引力在他的意識中深深釘入，那種暢快感是其他的情緒無法比擬的。
    鏈刃在闊劍連環的斬擊下來不及聚攏合並，如抽掉固體的蛇般墜下，尚保羅知道自己在對方的猛攻下節節退後，但那個騎士終究是凡人之軀，他的血會流盡，力氣會枯竭，他隻需要堅持下去。
    這種想法令人不齒，作為一個惡魔王子他比凡人更快、更強壯，他凶暴的攻擊足夠殺死成片的血肉凡軀，他應該在敵人的鮮血中狂歡，但他此刻隻能感受到自己的鮮血在燃燒，而那個騎士的劈斬一次比一次凶猛。
    惡魔王子已然超越凡軀，但他就是擋不住那個騎士。
    海量的信息湧入惡魔王子的思緒之中，他能思考得比最好的心算師還快，即使他感受著數以萬計的人類的情感波動帶來的狂喜、悲痛、愧疚、憤怒等諸多情緒他也依能關注著戰場的每一個瞬間，看清每一滴血落在積水中擴散的絲縷，鋒芒掠過眼前的倒影，每一次心跳與喘息間氣血的起伏。
    他的舌頭從牙膛前經過，每一次呼吸都被無數的氣息充盈，火藥與木材的餘燼，金屬與滴落的鮮血，從石磚中落下的塵埃，還有最令人心曠的，掩蓋了無數腐敗惡臭的天台玫瑰的芬芳，千百朵玫瑰在他們的戰鬥中切裂、破碎，或是隨他們卷起的風裹挾在身旁，或是被積水推著緩緩漂流，經過古老的石雕滴水獸，這樣的戰場舞台是如此盛大。
    血肉撕裂的刺痛提醒了他不該在戰鬥中分神，但對惡魔王子而言血肉的苦痛並不比內心的空洞更難忍受，那種無助的渴望。
    去啊，盡情求索，當你能做到時我就會給你想要的滿足。黑暗中溫柔的聲音訴說著。
    惡魔王子看著眼前的騎士，隻覺得那團靈魂之火的光芒越發閃耀，因為其純粹的意誌，隻是專注於劍中，即使在整個城市混亂的合唱中也隻能感到無言的沉默。
    但那個騎士的呼吸已經有了血的味道，他不會支持太久了，自己很快就能殺了他，然後……然後是什麽？
    轉瞬即逝的遲疑讓惡魔王子又中了一劍，在痛苦中，那首惹人心煩的歌更清晰了些。
    “你能原諒我嗎，我知道注定要走入歧途。
    我知道你永不停止期待直到死而後已，而我將自己遺棄在緘默中。”
    惡魔王子艱澀地開口：“我……並不是……”
    他堪堪擋住眼前騎士的重擊，步伐混亂，惡魔的翼翅震動，他可以很輕鬆的起飛脫離戰場重整，但此刻他莫名的不願如此，他沒有戰士的榮譽感，他擅長陰謀恐嚇，但他的心在逼迫自己麵對這場戰鬥。
    劍鋒與鏈刃的碰撞隻剩下殘影，連綿不絕的碰撞形成了一道伴奏曲，惡魔王子永遠預測不到下一個音符會落在哪裏，但每一次都落在那首歌的旋律節點，劍尖從水中掠過時帶起一串反光的水花，金屬的火星迸射間銀亮的弧光從惡魔的眼前掠過，清晰得能看到每個細節。
    那些星點的火光美得令他幾乎陷入回憶中，他忽然想起了自己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真正獲得自由的夜晚，一望無際的曠野中隻有蟲鳴，星空緩慢地轉動著從地平線升起落下，周圍是濕潤的泥土與青草的氣息，那時純粹的欣喜如今殘破不堪地翻湧了上來，令他苦澀不已，沒有痛苦轉變而來的快意，隻有純粹的，幹涸後留下的鹽堿地般的苦澀。
    劍刃碰撞的震顫順著骨骼傳回，惡魔退後著收攏劍鋒，擋住一次帶起水幕的回斬，自他身上流出的每一滴血都開始燃燒起白焰，燃燼的玫瑰花瓣殘留的氣息縈繞在他身邊。
    鏈刃的金屬尖嘯著摩擦著劍刃，迸濺的火星在他眼中如同垂死的星辰，他感到一陣眩暈，仿佛置身於狂暴的漩渦中心，無數支離破碎的記憶碎片在他腦海中翻滾，冰冷的牆壁，絕望的哭喊……
    “我一直希望保護你免受傷害，
    隻有真相能讓靈魂自由。”
    劍鋒越過回轉的鏈刃，將惡魔的臉上削去了一片，血液填充在惡魔王子的眼中，他的利齒咀嚼著自己破碎的骨骼。
    “我早已……得到。”他脫口而出，但卻帶著自己也不可置信的顫抖，他感受著自己因為混沌之力迅速複原的身軀，嗜血的狂歡正在滋生，他忽然意識到了正在發生什麽。
    黑暗中的神明正在歡笑，在告訴他，作為一位不朽的惡魔王子他可以取得怎樣偉大的力量與成就。
    在他宮殿大門開啟時將掛滿以恐懼哀嚎編織的旌旗，奴隸擺上帶著毒藥和詛咒的盛宴，暢飲鮮血和淚水中的苦痛。
    他可以在這條道路上走得更遠，這樣的理解讓他驚顫不已，苦楚甚至超越了軀體被長劍再度貫穿時的痛苦。
    原始的求生欲令他毫無章法地揮動著鏈刃，黑暗之神賜予了更多，每一次垂落下的鏈刃都流星般轟擊著腳下的磚石，令其千瘡百孔、搖搖欲墜，那個騎士像是狂風中的落葉一樣。
    殺了他們，為我，為了我們。黑暗中的聲音換了一個語調，以他無比熟悉的柔聲以幾乎祈求的方式訴說著。
    惡魔王子感覺自己的精神再度振奮起來，但風中微弱的旋律自始至終都沒有停下。
    “但那一切都已被原諒，你可以原諒我嗎？”
    他會的，他依然可以挽回，他擁有了不朽與完美，隻需要……
    劍刃交錯，黯淡的光落下，他隻在那個騎士的劍鋒倒影中看到了一個殘破不堪的少年。
    仿佛經曆了漫長枯水期的河流迎來的最大的一場暴雨，悲傷與回憶堆積的河沙足以讓最勇敢的戰士都不願踏足。
    現在他清楚地看到了自己是如何走上這條道路的，看到了他為自己的世界帶來了什麽，他自誕生伊始被打上的詛咒烙印早已消失無蹤，但他依然被神第二次祝福了，從他誕生開始被血脈所連接的至親並非一個人類女孩，而是一位超然神隻不朽本質的一個側影，隻要他選擇愛她，那他就不會遠離神。
    在他逃離努恩前他痛恨這座城市，在逃離它後，他告訴自己是這座城市底色塑造了自己，是墮落者與永不飽足者們以他們的欲望強加於己，他帶來了複仇與懲罰，讓這座城市燃燒在自己墮落與欲望的火焰中，這是他想要的，但不是出於仇恨，而是出於愛，他其實一直墜落、墜落，發不出一點聲音。
    即使被毀滅神隻的偉力所灌注，疲憊在這一刻依然充滿了他的四肢百骸，因此他隻能徒然地看著那勢不可擋的一劍斬落。
    騎士與惡魔錯身而過，巨大的裂口貫通了惡魔王子的身軀上每一道傷痕，彌昂半跪在積水中，幾乎耗盡氣力，他們第一次背對著背，惡魔王子踉蹌向前幾步，手中破碎的鏈刃落在漂滿花瓣的水中，斷續的氣體從他破碎的肺中擠出。
    “真不可思議。”惡魔看著自己的雙手，無數的裂痕蛛網般在他的軀殼上滋生，每道裂痕都散發出白金色的微光，軀體的碎片逐漸剝落，他回頭看向那位騎士，惡魔的暴虐從他的麵龐上消失了，“這股即將摧毀我的力量居然讓我覺得如此溫暖，也許這才是我本該尋找的東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