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3章 九千歲白月光(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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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千歲不喜歡旁人近身伺候,是般弱親自上的藥。
他起先還不肯,笑笑說不礙事。
“都滿手血了還不礙事,你坐下,別亂動!”
她嬌叱他一聲。
他順從極了,被她牽著袖走。
九千歲也沒上座,撿了一張鋪錦絲繡的鼓墩坐下,這卻是他坐得慣了,往常給她擦發、塗膏、揉腳,俱在這張小小的、圓圓的鼓墩上,養著她,亦抬頸仰著她。她入了中宮,他給她添置了許多珠翠寶器,唯有她睡慣的床,他坐慣的鼓墩,默契似的,從未更換。
縱使做了內侍,他骨子裏仍是那個世家玉郎張澗月,當偏執壓在深潭之下,他靜守,克製,戀舊,最是鍾愛舊物舊人。
最不教人知的,是他對舊的癖好。
他摩挲著她身上的每一處,欲將這具皮囊攬在掌中,用他的愛欲,慢慢養得溫了,軟了,舊了,磨去陌生的新的棱角,沒有他不認得的地方。
她的發香、體味、顏色、腰肉褶皺,他俱是記得清晰。
皮囊血肉如琉璃易供養,他又貪心地,想要她皮囊深處的魂魄。
偏偏今日,他癲狂發作,讓她窺見了那腐爛泥潭裏的一麵,虱子散落一地,何其醜陋駭人。他也知,世間女子愛的,是芝蘭玉樹佳公子,是權勢絕倫小閣老,絕非他這般情欲入魔的無根宦官。
九千歲異常緘默。
她給他纏著細布,每纏一層就滲一層血,不由得糾結皺起眉。
他從她的眉眼動靜敏銳察覺,小祖宗的脾氣逐漸變弱,竟有些心虛得不敢看他。
情愛如博弈,你退我進,對於擅長洞察人心的張六來說,這本是好時機,他可以趁此追討一些他要不到的,她出於愧疚,肯定應允。
然而他心頭是一處幽深枯井,今日陷得多了,他謹慎又疲倦,不肯再跌下去,因此隻是沉默應對。般弱耗費了一番精力,把老祖宗的修長雙手裹成小豬蹄子,並且滿意點點頭,隨後就蹲了下來,掀開他的蟒袍尾擺,熟練伸手進去。
張六一瞬驚惶,壓住她的手,沙啞地說,“……明日我便要隨大軍開拔,需得急行軍,娘娘若想要,我口舌伺候可好。”
他當下心緒潦草,興致不高,唯恐殘蛇取悅不了她。
般弱:“!!!”
她看起來就這麽饑渴嗎!
“我看你的腿傷!”她沒好氣地說,“你老實閉嘴行嗎!”
九千歲就不動了。
他身姿端莊,僅坐了鼓墩半邊,一隻手掌往後撐著,略微攥住邊緣,看似風輕雲淡,指尖卻緊張到發白。雖說他伺候她穿衣無數回,對她已是了若指掌,但他心病重,從未在她麵前脫去衣裳,與她坦誠相見。
他的雙腿……肯定沒有正常男子有力好看。
般弱心無旁騖,卷開他的衣擺,比起麵容的淩厲妖異,九千歲的長腿卻是清瘦孱弱,細長又蒼白,像是青灰色的不見天日的瓷器,從腳踝到膝骨,骨如刀尖,裹著一層伶俜的薄肉。般弱剛摸上去,冰涼徹骨,他則因為這突如其來的觸摸泛起了一片細細栗栗。
他緊壓著唇,沒讓自己失態嬌吟。
“有些紅了,倒是不礙事。”
般弱湊近看他膝蓋,軟細的氣息簌簌撲在他腿上。
九千歲岔開雙腿,忍得雙目赤紅。
她靠的那麽近,隻要他伸手一撥,她的臉就能埋進去。
埋進他的殘荷枯池裏,予他另一番春景。
般弱剛放下衣擺,就見九千歲冷汗直流,反而是傷勢更重了,她猶豫著,“要不還是叫太醫院吧?”
“……不、不必。”
九千歲尖著嗓子,抖抖索索吐出幾個含糊的字眼,他攏著腿,腰心早就因她而動蕩不已。隻有麵前這尊小菩薩不知,她的每一次靠近,都是要命的。
“要天亮了,咱家該走了。”
張六抻好衣裳,那背影頗有落荒而逃的意味。
般弱哎呀一聲,牽住他的袖子,“你等等!”
般弱特別闊氣,反手給他一大包糖。
張六雙手捧著,詫異看她。
般弱清了清嗓子,“這是我多做的,反正也吃不完,你留著路上吃了。”
張六低頭輕嗅,是琥珀鬆子糖的脆香,他幹涸的心口又鬆軟起來。
“謝娘娘恩典。”
他上前一步,臉頰輕輕磨蹭她的鬢角,“此番出征,娘娘便留守中宮,看顧京師,待我回來,會給娘娘帶更多更好吃的香糖果子。”
般弱嘟噥,“哄小孩兒呢,我又不似你,那麽愛吃甜的。”
張六眸光婉轉流動,他柔軟哄她,“乖孩子,好好看家,回來哥哥會獎賞你的。”
般弱以為張六隻是隨口一哄,沒想到他反而當成什麽要事,行軍每至一處城鎮,他都要親自買一些當地盛產的甜果酥糖。
將領們則是有點不安。
誰人不知,這內相口含天憲,更是出了名的俊美陰戾,喜怒難辨,蟒關之行由他來監軍,眾人聞之,無不驚懼。內相的城府極深,舉手投足皆有深意,於是眾將領齊聚一堂,苦思冥想他屢次買糖的意思。
他們暗自揣度,輾轉難眠,哪裏料得內相這一手,沒有任何陰謀,純粹是為了哄他家小孩兒高興的。
轉眼,飛沙走石,蟒關已至。
“內相,您看,那邊營帳俱是大羅烏持部的先手。”鎮守中官恭敬道,“自您上次擊退拓跋部之後,他們損失慘重,雖有挑釁,卻也不敢越過蟒關一步。奴也是接到暗線的消息,才知道他們狼子野心,並不甘心罷手。”
內相眯著眼,往嘴裏壓了一顆鬆子糖。
鎮守中官分明看見,老祖宗那顆鬆子糖,做得毛毛刺刺,顏色暗黑,簡直醜哭了,也不知道是哪家婆娘的手筆,怎這般寒磣他們內相。
然而內相愛惜極了,舍不得碾碎。
那醜陋的鬆子糖被內相的唇舌溫柔攜裹,他反複吮著,舔著,拱著,頗有耐心等得糖心融化,露出裏頭的酥脆鬆子,再慢慢咬碎,和那甜液一起,粘稠淌入他的喉嚨,這顆鬆子糖被主人愛屋及烏,得到了最憐惜的厚愛。
內相舔了舔焦渴的唇,聲音也因風沙啞了半晌。
他目光晦澀,語氣平靜,“到嘴的肥肉,便是一時燙口吐了出來,遲早也要吃回去。大羅如此,我亦如此。”正如這一顆鬆子糖,它再堅固強硬,也會被他的唇舌耐心融化。
鎮守中官眉眼低垂,裝作沒聽見後一句。
“三個月。”
內相說,“三個月必解決此獠。”
張六無視鎮守中官那棘手的臉色,他必須速戰速決。
在這裏待著越久,他就越擔心後宮那位主兒背著他,偷偷跟小白龍們勾搭。
張六在權場上無往不利,他洞若觀火,拿捏人心,先是假意與烏持部結盟,煽動不安分的烏持王去奪取大羅王的王位,然後又威懾拓跋部,說是烏持部欲要和他聯手,下一個要滅的就是拓跋部。
也就隻有這位內相,口蜜腹劍,八麵玲瓏,在各部遊刃有餘地灑餌。
雙方還沒起戰,大羅內部就因爭權奪位亂得難以忍受,而張六就在一旁,施施然地增減籌碼,各部為了爭取他的歡心,瘋了一樣奉獻異寶美人和國中權柄。
事情進展得很順利。
第三個月還沒到,烏持部就在內相的支持下,奪得第一部的威名,大羅王以及女眷子嗣盡被族內勇士誅殺,鮮血流滿了皇庭。
張六借刀殺人,內心毫無波瀾。
烏持王登位之後,立即給內相發了一道降書順表,表明大羅願意歸降逢朝,年年歲貢。
張六去了。
本是鼓樂齊鳴、觥籌交錯的慶功場麵,隨著內相起身告辭,殺機一瞬盈滿,他帶來的將領全被屠戮。
內相裙袍染血,平靜垂眸,“烏持王,意欲為何?”
烏持王哈哈大笑,“內相啊內相,枉你聰明一世,機關算盡,卻不知道,你身後那些人,視你如眼中釘,從你啟程的那一日起,早就插了草標,將你賣給了我大羅國!”
“誰?”
張六雙眼浮起厲芒。
烏持王捋了捋胡須,“還能有誰?自然是內相千嬌萬寵的小女帝,本王卻是不知,內相如此情深,竟連那殊勝令牌,如此身家性命,都交付予一個女人。可惜啊,內相,你終究是養出一頭小狼崽出來,她不欲你回去壞事,便交由我國管束。”
九千歲驚疑不定。
“……女帝?”
烏持王欣賞他的謀略,塵埃落定之後,也不妨教他死個明白,“早在你周旋我部族之際,你那小女帝拿著你的殊勝令牌,殺天子,囚平王,迫諸臣,諫臣亦血濺當場,她運道可比你好多了,得了內閣的青眼,主動替她擺平那些反對的文人酸儒。”
烏持王又搖了搖頭。
“罷了,多說無益,內相,現在你有兩條路可走。”
“其一,投身我部,本王破例,奉你為座上賓!”
“其一……”
烏持王還沒說完,張六失魂落魄,轉身就走。
國君大喝,“拿下他!”
張六被壓在地上,雙臂反折,從炙手可熱的九千歲到階下之囚,也不過是短短一瞬。他念頭紛雜,亂得理不清思緒,他就是出了一趟門,她怎麽就稱帝了?是被人脅迫的吧?不行,他要回去,他不能讓她置於危險當中!
然而不管他如何威逼利誘,烏持王都不為之所動,重複那一句,“內相,你是我大羅的心腹之疾,亦是逢朝的肉中刺,你留在這裏,對大家都是最好的。相信本王,女帝登基,權位更迭,縱然你能回去,逢朝也無你的立身之地!”
張六不信。
他不信……自己又被她賣了一次。
“不會的,烏持王,你定是在誆騙我。”張六如墜夢中光影,輕聲呢喃,“我給她買了很多糖,她定還等著我回去。”
軟桃糖、荔枝糖、芝麻糖、寸金糖、猊糖、酥糖……每一樣,他都嚐了,甜的,鹹的,怪味兒的,顏色鮮豔,準能哄得小孩眉開眼笑,張唇給他親。
她用鬆子糖哄他。
她明知他最嗜甜,最喜歡抱,最討厭苦,最不愛吃藥。
於是張六給她找了個借口,“她定,定是身不由己。”
烏持王憐憫道,“世上哪來那麽多身不由己,無非是無關痛癢罷了,犧牲你一個宦官,她還有千千萬萬的俊俏小郎君,這買賣可不虧。”
張六仰著一截仿佛瀕死的鶴頸,失神望著殿外。
他想到那年死去的蓑衣鶴。
他會不會,從此也死在她的心上?
會不會,經年之後,再有一個俊俏小郎君替了他,喂她吃那顆醜醜的鬆子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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