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7章 九千歲白月光(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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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千歲大病一場後,卻是容光煥發出了佛手殿。
赤鬆金佛手絢爛生華,映得滿殿澄亮,他伸手摘了一枚絨線小豬來,捏了兩捏,軟糯可愛。
工匠們惴惴不安。
九千歲唇邊滾落笑容,“……如此巧思,值得一賞!”
病去如抽絲,九千歲痊愈的消息不日就傳了滿朝。
內閣惋惜不已。
還是讓這閹人得了權,又得了天子的寵愛,據聞九千歲病倒之時,天子竟然在旁照料,本是敵對君臣,竟好似情人頸項廝磨。
翌日早朝,天子珠冕近旁,隻見那內相一襲大紅吉服,妝蟒堆繡,發是潑墨山水,骨是白壁琉璃,眉間生就一點菩薩紅痣,慈悲又莊嚴,眸中流轉著一片靡麗生動的汩汩春湖。
好似死灰複燃後,豔烈更甚從前。
隻是這一份灼灼逼人的豔烈貢的是女帝,他們當麵,內相仍是手段酷烈,狠毒陰鷙,才短短一霎,就借著天子之手,發作了三位閣老以及四大世家,其中還牽扯了宗族造反之事,朱氏顏麵一落千丈。
這一場朝會過後,百官都甚為驚懼。
首輔痛失臂膀,容色冷肅,與內相一道走時,冷聲開口,“昔日凜帝何等英傑,未料到後人如此不堪。”
旁人以為元翁罵的是凜帝不中用的小兒子平王,神色都是頗為不自在。
他們托庇於小平王的門下,哪裏料得他竟然如此不堪,被折了雙臂之後,聽聞張六之名就兩股戰戰,目露驚恐,也不知道內相施行了什麽手段,竟將一位天潢貴胄逼得魂不附體,宛若驚弓之鳥,連他們的來使見都不肯見。
隨著內相病體痊愈,那一處宮觀被嚴密防護起來,他們再也探聽不得半分消息。
而張六心知,這位首輔是指桑罵槐呢。
他也不惱怒,白底青種的手掌撚著無事牌,籠在鮮紅的蟒紗袖中,嘴唇極紅亦極薄,天生的涼薄貴相。
“凜帝的後人堪不堪用的,咱家身為內侍,卻是不好置喙,不過元翁權高位重,此身已在峽淵,還需得動靜有法,不然這行將踏錯,此身可毀,那身下的鳥雀,卻是要白白送了性命。”
首輔目露犀利,“內相什麽意思?真人鬥法,還牽扯女眷子嗣不成?你這番不忌口,就不怕日後——”
內相如日中天,首輔到底是沒敢得罪到底,將狠話收了回去。
旁人俱是鬆了一口氣。
九千歲漫不經心彈著腰間玉佩,清汪汪一片,煞是圓潤可憐。
“咱家是個閹人,忌口不忌口的,沒什麽講究,聖人喂咱家什麽,咱家就吃。女眷子嗣,皆是蔭庇之下,既然受了恩澤,當然也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咱家心裏隻有聖人,沒那菩薩心腸,憐惜這個那個的。”
九千歲複抬起眸,“元翁,今時不同往日,聖人有意肅清朝中枝蔓勾連,內閣是內閣,六部是六部,各司其職,方是正道,若是再有連結之事。”他輕輕一笑,狠戾皆顯,“咱家是不介意抄元翁的府邸,聖人那壓祟錢,再厚也使得。”
如此雷霆震懾,首輔等人都是臉龐發白,不敢再招惹他。
隔天,首輔上書乞骸骨。
般弱看著請辭書,非常驚訝。
這老頭才四十多歲就要退休了嗎?
般弱換算了一下自己的退休年齡。
淦!
怎麽說她還得工作一十年!
般弱頓時羨慕壞了。
九千歲卻是哂笑。
這位元翁也算是了得,知道自己被剪除了羽翼,再混下去也混不出頭,果斷出讓位子,提攜後輩子侄。本來他想著內閣還算趁手,壓一壓再用,不曾想他們竟然找上了那老尚書,逼問了宮闈秘事,意圖煽動平王手足相殘,如此卻是留不得他們了。
九千歲就把這一份請辭給批了,一點挽留的麵子都不給。
般弱欲言又止。
人家都是三請三辭的,你這樣做,朝廷裏會沒有朋友的!
然後九千歲就問她,“不知聖人可有妥當安置奴的寶貝?若是教它受了蟲蟻,奴就在聖人的床榻日日啼哭。”
般弱:“……”
你這樣連我都會失去的!
般弱隻覺那玩意兒極其燙手,哪裏還敢用它威脅內相,連忙讓人從她的私庫裏拿出來。
“喏,物歸原主,往後你自己保管,可不得尋我麻煩!”
般弱還未交接,手指被他連木匣一起包裹起來。
般弱:“?”
這家夥又想幹什麽?
內相親熱靠著她,聲嗓像是溽暑裏壞掉的蟬,悶熱又啞。
“聖人,我的好萬歲,你親親小懷弱,好不好?”
般弱:“!!!”
她立刻就想把這東西拋出去。
然而不能。
內相手指如淨白緞帛,力氣卻是強悍,箍著她不能放開,他輕聲道,“未與聖人定情之前,我生性寡欲,不曾有過念想,為複仇亦不擇手段,隻當大仇得報後,再了結此身,開不開得了花,結不結得了果,卻是無暇顧及。”
“縱然做了諸多勸服,可……還是疼呀。”
九千歲的鴛鴦眼泛出一層水霧,“我猶記得,雙腿都是血,疼得都站不起來……我竟沒哭。”
他還未說完,麵前的小女帝就低下頭,開了木匣,捧起錦囊,貼在那粉潤的臉頰旁,又極其憐愛一吻。
朱懷弱驀地呼吸急促起來,指尖攥著蟒袖,死死看著她。
小女帝遲疑地問,“是……這樣嗎?”
“再,再吻一吻。”他目含淚光,哀求著,“求聖人垂憐。”
般弱沒辦法,又照做了。
她倒是沒什麽,內相卻是臉龐發紅,嬌喘連連,也顧不得什麽規矩,也管不得有沒有旁人在場,他伸臂攬住她的臉盤兒,極為動情地吻她眉心,胸膛劇烈發顫,“奴還有一個不情之請,懇請聖人答應。”
“什麽呀?”般弱警惕看他,“要是讓我做功課,那可不行,那幾個老頭的活兒我都沒做完呢!”
張六低低一笑。
“若是聖人答應我,我替聖人做。”
般弱雙眼燃起希望的火光,又熄了下來,她撇了撇嘴,“算了,還是我自己做,萬一被他們看出來,可好一段日子沒得消停。”
張六莞爾,撫她臉龐,歡喜不已。
“聖人長大了,會著想了,連陷阱都認得了。”
般弱不滿拍他的手,“又來埋汰我!快說是什麽事,過了這村兒沒那店兒了!”
內相目光灼灼望著她,“自然是想聖人,陪我走一趟白聖禪寺。”
般弱苦思冥想他的目的,“你要出家?”
張六眼波婉轉,“聖人的床榻,若無我翻江起浪,豈不遺憾?”
般弱橫他一眼。
張六又攜她的手,溫聲道,“聖人,隨我去罷,那一日是空閑的,聖人可不做任何功課。”
此禽獸總算說了句人話!
般弱怦然心動,就這樣被老狐狸騙到了白聖禪寺,是方丈親自接待。
方丈一看這兩位貴極天下的麵相,愣在原地。
張六摩挲著木匣,又依依不舍交給了方丈,“我不求功名利祿,也不求千秋長壽。”他雙眼如墨,化開了山水,又流轉到身旁的人,“隻求下世能得圓滿,六根皆在,與我的意中人再續前緣。”
般弱顫了顫。
媽耶,這男主說話怎麽陰森森的,好像做厲鬼都要纏上她似的。
方丈同樣顫顫接過,“如此,當起一殿,單獨供奉。”
張六腕間纏著寂冷佛珠,朝著方丈恭恭敬敬施了一個佛禮,任他權勢滔天,此刻姿態卻是莊嚴鄭重,“香油俱是備好,我可保白聖禪寺百年安寧,外敵不侵,還請方丈多多費心。”
方丈卻是搖頭,“天下安寧,我方才安。”
這權傾朝野的內相麵相尊貴,命數曲折離奇,他聰明無極,卻是多欲而酷烈,善變而乖戾,天下落入他手,也不知九州未來如何?眼下這一柄飲血之劍分明是有了劍鞘,方才收斂片刻,掩人耳目。
方丈又看向般弱,歎息一聲。
這位卻是多情薄情之相,也不知她的恩寵雨露能降到幾時?
若有朝一日她不願做劍鞘,誰又能阻止刀鋒的廝殺?
般弱:“?”
這老和尚什麽眼神?怎麽好像在看一個風流小垃圾似的?
般弱還想跟他辯論,被張六半哄半騙挪了出去。
般弱氣憤道,“你幹嘛堵我的嘴,那老和尚定在蔑視我!”
張六摸摸她的眉眼,“方丈會看麵相,想來是你的命格妙不可言,讓他眼神複雜了些。”
“……可是我感覺他想罵我。”
“你那麽好,他罵你什麽呢?”
“罵我不長情,遲早會背叛你!”
般弱對眼技可謂是解讀一流。
他撫在她眼睫的指尖微微一顫,又若無其事收了回去。
會嗎?
他想問她。
你會不會像我一樣忠貞,像我一樣長情,永世追隨你,永不背叛你。
你會嗎?
但他竟不敢問。
他算得了什麽?沒有合巹,沒有永結同心,不過是憑借一些手段爬上龍床的閹人,不是她的夫君,也不是她的正經情郎,僅用幾分口舌功夫,床笫間討得她幾分歡喜。若有一日,他年華不再,權勢不再,她的身邊也早就有了他人吧。
情愛似風流雲散,他怎能妄想永遠抓住她的手。
他本就比她年長,又折了十三年的壽命,將來也是比她先一步入了棺槨,連殉在她身旁的資格都沒有。
張六胸腹隱隱作痛,索性不再去想。
倆人出了內殿,天色青青,下了一場薄雨,張六撐開油紙傘,護著般弱離開。途經一處寂靜無人的回廊,那香火極盛的許願樹洗得鮮亮,萬千紅綢濕漓漓垂著,不知是誰家名姓,纏綿在一起。
他怎麽能如此羨慕。
結兩姓之好,締百年之歡。
他也想把倆人名姓,堂堂正正寫在一處,寫在紅綢裏,寫在喜帖上,寫在白碑前,從生到死的糾纏,從喜到哀的執手,人生大事皆是一起走過。他偶爾也會想,若他是真的張氏子多好,沒有任何陰謀,蟾宮折桂,娶她進門,十裏紅妝,風光無限。
再生兒育女,替他們迎娶送嫁。
可他竟不能。
“你看什麽呀?肩膀都濕了。”
般弱把傘往他那邊推了推,張六回了神,那冰白的臉頰濕濕漓漓的,情態流露出一絲脆弱。
“呀,臉也濕了。”
般弱牽袖擦了擦。
她頓了頓。
是熱的。
張六低下頭,蹭了蹭她的琵琶袖,囈語道,“……好暖啊。”
轉眼三年,般弱也在內相的扶持下坐穩了皇位,後宮除了宮女太監,並沒有男妃。
百官在她手底下當差了三年,知道天子從生澀到熟練,如今都能麵不改色坑他們了。
總之是老狐狸教出了小狐狸。
他們見大勢已去,漸漸放下了之前的擔憂與芥蒂,認同了小女帝的手腕,轉而變著法兒催著般弱進行秀男大選。
般弱:不敢不敢,我怕分屍。
然而一向嫉妒的六哥卻沒說什麽,他給般弱喂了一碗甜元宵,便出去辦差了。
“噗——”
四下無人之際,他用帕子壓住口鼻,泅開一抹顯眼的血跡。
那烏黑濃密的鬢間幾乎是刹那之間,泛出一些銀絲。
三年情蠱已破!
張六麵無表情,按照約定,奉上了十年壽命。
九千歲手腕通天,係統在他手裏,幾乎是沒發揮什麽作用,它僅憑著情蠱,就得了一名天道驕子的十三年壽命,更加不敢吭聲了。
九千歲將帕子藏好,抬腳出去。
他硬撐了半年,百官要求天子封妃的聲音越演越烈。
於是在般弱一十一歲生辰這一日,京城煙火綻放,豔如華晝,他卻牽著她,蒙著眼,到了一處府邸。
他把她交給了另一個人。
般弱陡然摸到一個陌生溫熱的手掌,吃了一驚,欲要扯下紅綢。
九千歲卻貼著她的耳朵,啞澀道,“不用怕,這是聖人的生辰禮,都怪我,是個殘缺的廢人,無法為聖人生育。可是這個王朝,需要一個子嗣,旁人的血脈,我不信任,唯有聖人的子嗣,我會教養他,讓他日後,替我保護聖人。”
他推了一身紅衣的小四爺一把。
小四爺欲言又止,又抿緊了唇。
“沈四,陪聖人,好好洞房,別誤了吉時。”
他垂眸,鬢角一縷銀霜,清冷得很。
“咱家就在外麵,若需要水,可隨時喚咱家。”
般弱反而冷笑一聲,“既然如此,那就謝過內相的美意,小四爺,咱們洞房去!”
小四爺沒說什麽,牽了那肉肉的手入了房。
六哥守在院子裏,怔怔看著夜幕裏的煙火,那麽繁盛的景兒,他想的,是他一十歲生辰那日,她放的地老鼠,小小的、亮亮的一團,在腳邊活潑亂竄。
那是他見過最好看的煙焰。
不知不覺,六哥踉踉蹌蹌,走到了外邊,府邸的喜事燈籠垂下紅穗,搖搖擺擺,是溫存的模樣。
六哥倚著冰冷的牆麵,紅唇似燒燼的猩灰,輕輕地叫了一聲。
“喵。”
記得很久之前,她說過,要是活著,給她喵一聲。那麽羞恥的要求,他當時用情不深,怎麽能應。
可現在,他叫了,隻為告訴她——
主人,我疼得很,尚還活著呢。
六哥學著奶貓兒的姿態,鮮紅又薄的舌頭,舔了舔受傷的爪子。
“喵嗚,喵嗚,喵嗚。”
誰家的貓兒又走丟了,真可憐呀。
可現在人人都忙著放煙火,慶萬壽聖節,慶太平盛世,誰會注意到牆角那一隻蜷縮的髒兮兮的棄貓呢。
冷極了。
六哥似笑非笑,似哭非哭,“五花肉,我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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