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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生命,或者說活著,並不是一件理所當然的事。

    那會很費勁,很辛苦,還要一些運氣才行。

    張宏正從小就知道這一點,尤其是在他十歲的時候。

    那一年是聖武3211年,五月。

    南宮領長城西南方,北川州最西端的樂山村,張宏正的家鄉。

    村中最大的平底曬穀場已經被一座寬大的高拱建築所占據。

    寬大通風的窗戶,隔層式的屋頂讓外麵的日光盡可能地照射進來,但還是驅不走其中悲戚慘烈的氣息,數十張床鋪排列著,上麵躺滿了士兵,有的滿身鮮血,有的四肢不全,有的身上全被怪異的青苔和藤蔓纏繞,呻吟和哀嚎此起彼伏,幾個軍中的醫師醫和趕過來幫忙的濟世教道人如陀螺一樣地轉得滿頭大汗,卻還是忙不過來。

    一個年過半百的老軍醫剛處理完一個雙手都被重物砸爛了的重傷員,又小跑到旁邊一個全身長滿了青苔的傷員旁邊。

    他拿出一道符咒調勻了氣息點開,隨即手掌間化出一片火光,然後猛地按在傷員身上,傷員立刻全身爆出一陣火光和氣浪。

    火光一閃而過,傷員身上的青苔都一起燒做了灰燼,隻是衣服也被燒掉了大半,皮膚也成了焦黑紅腫的半熟狀態,頭發和剩下的衣衫上還殘留著幾朵火花,老軍醫轉身跑去提牆邊的水桶,卻發現裏麵已經是空空如也。

    “水呢?

    水呢?”

    老軍醫左右張望放聲大叫。

    “還有沒有人能來幫個忙的啊?”

    “水來了!”

    張宏正提著兩個大半桶水吭哧吭哧地跑了過來。

    老軍醫迎上幾步從他手裏搶過一隻水桶,舉起兜頭朝著傷員全身淋了下去,總算將頭發和衣服上的火焰給澆熄,將皮膚上的灰黑給衝掉一些。

    一直毫無動靜的傷員這時候才吐出一口長氣,開始出聲呻吟了起來,老軍醫放下水桶,喘了幾口氣,頗為無奈地搖搖頭之後又從懷裏摸出一張符籙來,這次這張符籙化作一片藍色的光芒緩緩降下將傷員包裹住,隨後在傷員的身體上緩緩遊走,老軍醫的雙手也一直按在他胸口上。

    張宏正在旁邊看得不禁撇了撇嘴,一般來說木毒是需要用火行道法來祛除,不過這位老軍醫手法有些差錯,剛才那一道符咒有些用力過猛,不隻是把木毒祛除了,連人都烤了個半熟,這時候又要用濟世教的符咒來治愈燒傷。

    不過張宏正也隻是看得多,知道是怎麽回事罷了,真要讓他動手是不可能的,他一個隻練過幾手正氣拳的十歲小孩連最低等的符咒也激發不了。

    張宏正左右看了看,又指著隔壁一個傷員問:“這個中了寄生枝的人要盡快截肢啊,如果等木芽蔓延到軀幹上就沒救了。”

    這個傷員的雙腳看起來猶如兩個盆栽,上麵長滿了密密麻麻的綠枝嫩芽,乍一眼似乎還有些春意盎然,但仔細一看就能發現那些嫩芽都是鑽破皮膚從血肉裏滋生出來的,足麵足背上的枝葉最為粗大,脛骨附近的是剛剛鑽出皮膚,膝蓋以下的則是剛剛有些隆起的跡象,看起來這些枝丫就是至下而上開始蔓延的。

    而這些枝丫子在肉裏生長的滋味顯然極為難受,那個傷員皺緊了眉頭表情扭曲,隻是性情堅毅拚命忍住了沒有呻吟慘叫。

    “我知道!但是我忙不過來啊!”

    老軍醫瞪了張宏正一眼,他手還是按在那個被他用火符燒傷的傷員身上,控製著藍色光芒的流動。

    “這次的傷員下來得太多太突然,你們這些村子裏的大人也全都征用來人手也還不夠。”

    “要不然我來幫忙吧。

    反正隻是切個腳。”

    張宏正擼了擼袖子。

    “小鬼,你行不行啊?”

    老軍醫瞥了張宏正一眼。

    長城戰線附近的百姓都是從小就見慣了刀兵血肉的,不過張宏正看起來隻是十歲左右,能幫人截肢還是有些令人不可思議。

    張宏正沒理會老軍醫,用手戳了戳那皺眉忍耐的傷員,問:“大叔,醫生忙不過來,我來幫你把腳鋸了行不?

    現在這些寄生的枝丫還在膝蓋下麵,如果等它們長到膝蓋以上,我的手勁不夠可鋸不斷大腿骨啊。

    如果讓這些東西長到屁股上。

    大叔你就隻能把屁股給一起割了。”

    傷員睜開眼睛,勉力說:“好吧,那就拜托小兄弟幫忙了。”

    “那行,大叔你忍著點。”

    張宏正轉身去旁邊的醫藥櫃子裏翻出了可以止疼止血的行軍定傷丹,繃帶還有專門截肢用的刀,喂傷員吃下丹藥之後就用繃帶緊緊地紮住大腿,再拿一卷繃帶給傷員咬在口中,然後躬身隨便在下麵的水桶裏洗了洗手就拿著刀對準傷員的膝蓋切割了起來。

    專門用金行符咒淬煉過的刀鋒很快,幾乎是如切豆腐一樣地破開了肌膚,不過在切入關節腔的邊緣,碰到傷員的筋腱的時候還是感受到了明顯的阻力,那久經鍛煉被武者的元氣滋養的筋腱厚韌如浸油的老牛皮,張宏正按著刀柄又切又割弄得滿頭大汗,總算憑借著刀刃的鋒利把傷員的雙腿從膝蓋處切了下來。

    “呼,好險,總算是弄下來了。”

    張宏正丟下刀滿意地長籲一口氣,擦擦額頭上的汗水,卻沒注意到直接抹了一頭的血。

    丟在旁邊的兩條斷腿上,已經有嫩芽從血肉模糊的斷麵裏冒出來,可見真的再慢上一點這些東西就會延伸到腿部上去。

    不過看看傷員那七零八散猶如一團爛抹布的傷口,張宏正又暗暗吐舌,他其實也是頭一次真的給人動刀,隻是仗著以前在張屠夫手下幫過一段時間的工,切過不少豬蹄,還有看了不少醫師給傷員急救截肢的場麵,覺得都是大同小異,所以才有信心來主動要求幫忙,哪知道真的動起手來還是有些力不從心。

    再看看那傷員,卻是雙眼翻白,不知道什麽時候痛得昏了過去,那止痛的定傷丹效果有限,實在擋不住張宏正的一陣亂切猛割。

    “啊,這個,剩下的包紮就隻有等你來了。”

    張宏正拿出金創藥在膝蓋斷麵上抹上一圈,就一攤手宣布自己能做的都做了。

    “行吧,小家夥。”

    老軍醫點頭,雖然做得有些亂七八糟,至少看起來這傷兵的命是保住了,能有資格當上長城守軍的,至少也得有一定的修為,隻要去了致命的暗傷敷了藥就能沒事。

    張宏正眼睛一轉,又問:“那我這幫上的可是正經輔工,今天至少也得算我一兩靈砂吧?”

    “你這小鬼!”

    老軍醫眼睛一瞪。

    擔任長城守軍的輔兵,是在長城附近居住村民的一項重要副職,像這種打打下手的小孩一般隻是管飯之餘丟幾粒靈砂就行,一兩靈砂一天一般都是正經大人的價錢。

    但想想這也不是自己掏腰包,現在也正是缺人的時候,老軍醫不耐煩地一揮手。

    “行,待會我給隊長說一聲,快去其他地方幫忙。”

    “好嘞。”

    張宏正咧嘴一笑,用桶子裏剩下的水胡亂洗了洗手抹了把臉就提著木桶跑開了。

    “張宏正!快過來幫忙!”

    一個五大三粗的胖大娘推著輛獨輪車走了進來,上麵用一個鬥大的籮筐裝著滿滿的雜糧饅頭和木薯,正冒著騰騰的熱氣。

    “開飯了!”

    張宏正大叫一聲,丟下木桶就衝了過去,也不管手上的血跡都還沒有洗幹淨,拿起一個熱騰騰的雜糧饅頭吹了吹就塞進嘴裏大嚼。

    饅頭乃是新鮮出籠沒多久的,滿是麵筋的彈性和雜糧的敦實醇厚,難得中間還夾上了一塊半肥熏肉,肥肉的鹹香和麥香混合在口中一起蔓延開來實在讓人口腹生津,張宏正隻是兩口就把一個比成人拳頭還大的饅頭夾肉全吞了下去。

    啪的一下,張宏正還沒來得及回味,頭上就挨了那胖大娘的一記巴掌:“小鬼!我是叫你幫忙幹活分饅頭,沒叫你幫忙吃!”

    “不吃怎麽有力氣幹活?”

    張宏正振振有詞地回了一句,然後才幫著把饅頭木薯分出去給這裏的醫師和傷員,醫師們大多都接過就三口兩口地塞嘴裏狼吞虎咽,力求在最短的時間裏吃完,有些手上實在沒空的則示意張宏正給他們放在一旁,或是幹脆放到自己的衣袍裏麵等有空再吃。

    “傷了這麽多兵漢子,看來這次漏過來的妖獸挺厲害的。”

    分完了饅頭木薯,大娘也沒慌著離開,就在門口靠在獨輪車上一邊吃著木薯,一邊看著這滿屋的傷兵歎氣。

    “嗯。

    每年都有一兩次這樣的。”

    張宏正在旁邊也抱著一個剩下的饅頭啃著。

    “你知道個屁。”

    胖大娘歎了口氣,臉色越見沉重。

    “我年輕的時候這邊可還是安靜得很的,大家農閑的時候就去幫長城送送東西搬搬石頭,農忙的時候還會有些有空的軍漢子們來幫忙。

    現在這裏都成了治療傷兵的前哨戰了。

    建木裏的妖獸越來越厲害,跨海遊過來的也越來越多。”

    張宏正哦了一聲,他畢竟年紀還小,在他的記憶裏似乎一直便是這樣,附近巡視海岸的部隊時常會遇到跨海而來的妖獸,戰鬥之後傷員就會在就近的村莊中休整治療,村子附近偶爾也會發現一些妖獸,有膽子大的身手好的村民獵戶會糾集起來去獵殺低級妖獸獲取靈石,不過更多的是反成了妖獸的盤中餐。

    “聽說州府的老爺也覺得這裏是不能再住人了,讓我們全部內遷。”

    “內遷?

    是要離開這裏麽?”

    張宏正一愣,他雖然是孤兒,但自小就在這樂山村長大,這裏便是故鄉,一草一木都是熟悉而難割舍的。

    但是想了想他卻還是點頭。

    “沒關係,到哪裏也能混口飯吃,這裏的妖獸也確實太危險了,王胖子的老爹上個月去撿柴禾不都送了命麽。”

    胖大娘不滿地吐出一嘴木薯皮:“小鬼胡說八道些什麽。

    我們都在這住了快一輩子了,還能去哪兒?

    讓村長去求求城主,去求求北麵的長城守軍,讓他們多派些軍漢子來守著,日子還是一樣過唄。”

    “不好了!”

    一個淒厲的喊聲從門外遠處傳來。

    張宏正和胖大娘看去,幾個滿身鮮血的人正朝著這裏一路狂奔而來,路上的村民都愕然駐足觀望。

    “是村頭張獵戶他們。

    和那個隊長。”

    張宏正凝神一看,認出了其中兩人。

    這幾人身上帶傷,而且還傷得不輕,身上的鮮血沿路都在滴灑,但跑得還是飛快。

    “警戒!傳訊~!有很多妖獸來襲~!”

    跑在最前麵的是這裏的駐軍隊長,他明顯傷得不輕,前胸一條長長的傷口中不斷湧出血來,但就憑著一身硬紮的修為將其他人遠拋在後麵,焦躁的怒吼聲如雷鳴一樣傳來。

    “很多妖獸!”

    胖大娘聞言張口結舌,嘴裏的半截木薯掉落下來,臉上的肥肉如同在水裏泡了三天一樣全是慘白。

    凡是聽到這怒吼的村民也都是大驚失色,這幾年妖獸頻繁侵擾讓他們都有了經驗,能把這位修為不錯的軍官傷成這樣的,絕不會是那種幾個獵戶就能對付的低級雜魚,必定是極強極大的妖獸。

    就像是要故意和這聲音呼應一樣,跑在最後那人背後的地麵猛然裂開,一個水桶粗細的圓形身軀飛射而出,頂端裂開一個巨大的口子,一口就將那個跑在最後的人吞入其中。

    這是一隻全身碧綠,半像是藤蔓半像是巨蟒一樣的怪物,隻是現在露出地麵的部分就有一丈多長,吞進一個人之後圓形的身軀明顯凸起一截,但隻是一個蠕動吞咽,那個人頂起的部分就平複了下去,好像一坨豬油就那樣被無聲無息地消化了。

    “呀~~~”胖大娘發出的尖叫幾乎把旁邊張宏正的耳朵給撕爛。

    幸好她還沒就那樣昏倒過去,而是丟下獨輪車和張宏正轉身以和她那身材極為不符的速度朝門外衝出,轉而又朝另外一個方向飛奔而去。

    但她還沒跑出多遠,一個綠色的身影飛掠而來,兩個縱越就橫跨了二十多丈的距離將胖大娘撲倒在地。

    這是一隻身上滿是枝葉的大貓,滿身的綠色也沒減輕這怪物身上的凶戾之氣,頭頸一動一擺間胖大娘的頭就被咬了下來,鮮紅的血如噴泉一樣濺起老高。

    張宏正的一張小臉嚇得煞白。

    他不是沒見過妖獸,也不是沒見過死人,隻是這眼前的情況已經和他所知的全然不同,剛才還和他聊天的大娘瞬間就身首異處,而在他的視線中還有更多的類似的身影從遠處的森林中衝了出來。

    那都是和這兩隻類似,如同放大了若幹倍的怪異動物,全身基本都是草木的綠色和褐色,很多地方就根本長著枝葉,如果停在那裏不動的話根本就像是一座座盆栽植物。

    但這並不是真的草木,對於長城附近的村民們來說,這些就是活生生的噩耗和災難。

    這些都是長城另一邊建木裏的妖獸,吃人的妖獸。

    “列陣~!”

    又是士兵隊長那怒雷一樣的吼聲。

    他之前似乎是失落了武器,現在這跑回這裏之後立刻拿到了備用裝備重新站在了門口。

    他胸口上的血還在呼呼地往外冒,但現在手持一刀一盾,整個人立刻如同山嶽峭壁一樣立得筆直,仿佛不可撼動。

    附近幾個士兵也一樣拿出刀盾排在了他身後組成一道防線。

    而在他們的身後則是傷兵們,這些之前還躺在床上的重傷員現在但凡是還能動彈的都爬了起來,有的支著拐杖有的相互攙扶著,手裏要麽是弩箭要麽是符文槍械,全都嚴陣以待。

    他們說不上全都視死如歸,也有人臉色淒然,有些人忍不住眼中有淚,甚至不少人在微微發抖,但卻沒有一個後退和逃跑的。

    至於那些醫師更是沒有退避,能在軍隊中擔任醫師職務的至少也得是在鬼仙道上有一定修為的才行,真論起戰鬥力還要勝過這些普通士兵。

    現在這些醫師都翻出了各種戰鬥用的符咒,一樣地準備廝殺戰鬥。

    “別怕,大不了就是留了名字在長城上,有無數兄弟們陪著~!”

    隊長轉過頭來叫了一聲鼓舞士氣。

    “這麽多妖獸跑來了這裏,塞裏斯將軍那裏肯定有察覺,支援很快就到,在此之前我們先宰一個是一個!”

    “先宰一個是一個!”

    士兵們參差不齊地吼叫著回應。

    張宏正連忙趁機縮回了這些士兵們的防線之內,之前和隊長一起跑回來的幾個村民也跟著躲了進來,隨後一屁股就坐到了地上,顯然是跑得脫了力。

    “張叔,是怎麽回事?

    怎麽有這麽多的妖獸?”

    張宏正連忙提了桶水放在他們麵前,幾個村民拿起木勺牛飲的牛飲,用水淋頭的淋頭。

    “我咋知道?”

    張獵戶吐出一口帶血的唾沫。

    “我帶著隊長和幾個軍漢子去海邊查看,忽然樹林裏就冒出妖獸來,兩個軍漢子被咬死了,隊長掩護我和後麵的馬二他們逃跑,刀也被打掉了。”

    馬二是個一身土氣的莊稼漢,一雙赤腳上全是泥巴,顯然之前正在村外的農田裏種地,其他兩個村民也是差不多的模樣,現在全身都在發抖,哆嗦著說:“好多妖獸,好多妖獸,這裏不能住人了”“怎麽辦,怎麽辦。”

    另外兩個人也是全身哆嗦。

    外麵遠處有淒厲的慘叫聲傳來,顯然是衝入村莊的妖獸正在撕咬村民。

    “還能怎麽辦?

    和這些怪物拚了~!”

    張獵戶猛地站起,雙眼已經是一片血紅,他轉身朝著排列在牆角邊的武器走去。

    當獵戶的男人都有著悍不畏死的勇猛之氣,這些長城守軍們所用的軍用武器都是精製上品,就算張獵戶沒訓練過,用不了專門的符文槍符文弩箭,一般的刀劍武器也還是沒問題的。

    他抽出兩把長刀來握在手中,看著其他人說:“反正跑也跑不過,坐在這裏等死還不如拚一拚!讓這些軍漢子擋一擋吸引那些怪物的注意,我們就去把外麵的鄉親們接進來,就靠著這裏的堅牆據守。”

    轟隆一聲,足有一尺餘厚的土牆被撞破了,一個身高近兩丈的巨大身影衝了進來。

    這是個好像特別粗壯的巨型猴子,又好像雙手特別加長了的狗熊的巨大妖獸,背後還頂著一蓬枝葉。

    而剛剛還奮勇激昂決心要保衛鄉親父老的張獵戶已經被壓在了這妖獸的腳下,血肉模糊再也沒有絲毫的生機。

    這巨大妖獸左右張望了一下,撈起腳下再不動彈的張獵戶就塞進嘴裏,嘎吱嘎吱的咀嚼聲中張獵戶就消失在了妖獸的巨口中,隻有一股股的鮮血順著妖獸的口邊朝下流淌。

    從這巨大妖獸撞出的破洞朝外看,村莊中已是一片慘烈之極的景象,數十隻形態各異的妖獸正在村舍之間奔跑,盡情撕咬吞吃村民。

    這赫然是一次這小村子前所未有的妖獸集群。

    吞下張獵戶,巨大妖獸邁開大步就朝著張宏正和三個農夫走來。

    三個農夫早就已經嚇得全身癱軟,而張宏正還愣愣地站在原地,眼睜睜地看著破洞外麵平日跟在自己身後要自己編竹蚱蜢的小女孩被一隻雙頭妖獸扯成兩半,總是喜歡給自己麥芽糖吃的阿姨已經被吞下了半個身子,剩下的上半身還在妖獸口邊慘叫著掙紮,這地獄一般的場麵隻看得他目眥欲裂,一股從心底生出來的激憤和怒火將原本該有的恐懼都驅散了,他猛地衝到了妖獸腳下,撿起張獵戶丟掉的刀朝著妖獸的腳就斬去。

    奪的一下輕響,手上傳來的反震之力讓張宏正連刀都差點握不住。

    妖獸的身軀蘊含元氣,就算看起來好像隻是草木和血肉,實際上遠比任何盔甲都要堅韌,這些製式武器已經是極為鋒利的,但張宏正畢竟隻是個稍有修行基礎的十歲少年,這一刀隻是切入了妖獸腳麵不到半分,對於妖獸來說和被蚊子叮了一口無異。

    這一刀唯一的作用就是吸引了妖獸的注意,妖獸彎腰伸出前肢朝著張宏正抓來,那上麵還殘留著張獵戶的鮮血和些許碎肉。

    轟的一聲,一道身影如同流星一樣飛來重重地撞擊在妖獸胸口,將這妖獸撞得連連朝後退然後一屁股坐倒,撞擊產生的氣浪將張宏正掀翻在地。

    打了個滾之後站起,張宏正看到的正是之前守在門口的那個駐軍隊長。

    明明看起來他隻有妖獸五分之一大小,但靠著手持盾牌疾馳衝鋒而來一撞,就將這巨型妖獸撞得後退,而他趁勢丟下盾牌雙手持刀,刀身上的符文亮起,揮刀猛力斬下。

    白光一閃,巨大妖獸的一隻手臂被這一刀斬斷,綠色的汁液四處飛濺,妖獸發出震耳欲聾的吼叫聲。

    這時候鎮守門口士兵們也和衝來的妖獸戰在了一起,這聚集在一起的眾人在妖獸眼中就是一大堆香氣撲鼻的盛宴,衝進村裏的妖獸有數十隻,現在至少有一半以上都朝著這裏衝來。

    頂在最前麵的士兵用盾牌頂住妖獸的撲擊,趁隙用刀亂砍亂刺,後麵的傷兵們立刻射出符文弓弩和槍械,醫師們也丟出符咒,密集的火焰和爆炸立刻就將最前麵的幾隻妖獸撕得粉碎。

    但是戰況並沒有得到本質上的好轉,後麵立刻又有妖獸衝了上來趁著槍械和弓弩的發射間隙撲倒了兩名士兵,遠處還有妖獸不斷朝著這裏衝來。

    隆隆兩聲,又有兩隻體型巨大的妖獸直接撞破了牆壁衝了進來。

    這棟治療傷兵的建築是幾位醫師合力用土行符咒塑造的,其中還加入了土行靈砂增加其穩固性,但是在這些巨大的怪物麵前還是太過脆弱,並不能起到真正的防禦作用。

    “喝啊~!”

    隊長發出不知道是憤怒還是絕望的怒吼,丟下那隻被斬傷的妖獸衝向另一隻剛剛破牆而入的妖獸,同樣暴烈的一刀在妖獸身上砍出一道極深極長的傷痕,但他自己也被妖獸的反手一擊打得飛了出去。

    另一隻未受阻礙的巨大妖獸就像邁入了食堂的餓鬼,迫不及待地抓住了兩個躺在病床上無法動彈的重傷士兵就塞進了嘴裏,急促的慘叫剛剛發生就戛然而止,混合著骨頭崩裂髒器破碎的怪異響動一起成為妖獸的咀嚼聲的一部分。

    門口的地麵崩裂,剛才吞噬了村民的巨大綠蟒又從地底鑽了出來,這次一口就吞掉了兩個站得很近的醫師,包括之前張宏正去幫忙的那個老軍醫,隨後那粗如水缸的身軀一掃,周圍的士兵就飛了出去。

    軍陣開始崩潰了,沒有了前方持盾士兵的保護,傷兵們和醫師麵對近身的妖獸完全無力抵抗,轉瞬間就有四五個傷兵死在了撲來的妖獸口中。

    這棟堅土大屋也開始崩潰了,又有一個身軀龐大的妖獸撞破了牆壁,失去了支撐的屋頂垮塌下來,匯聚在這裏的人全都將成為妖獸的口糧。

    張宏正傻站在原地,看著聽著感受著四周不斷的慘嚎,不斷的廝殺,不斷的崩潰。

    一把符文槍滑落到了張宏正麵前,那是從一個剛被妖獸利爪掏出了內髒的士兵丟下的,上麵的符文還亮著,那士兵點亮了符文充能,卻還是來不及扣動扳機。

    張宏正撲過去撿起了槍,隨便對準了一個妖獸大叫著扣動了扳機,符咒的火焰從槍口飛出,帶著他的憤怒一起在妖獸的身上炸開成一團,妖獸痛得嚎叫了一聲。

    但也僅此而已,他的這一丁點反抗在這戰鬥中如同暴風雨裏的一點浪花,沒有任何實際的意義。

    周遭的一切依然朝這裏瘋狂擠壓過來,全是崩潰,殺戮,絕望和死亡。

    刷拉拉。

    一陣奇怪的聲音忽然闖入了這片全是絕望和死亡的世界。

    張宏正還來不及奇怪,就看到這屋子的屋頂乃至整個上半部分全都崩碎飛了起來。

    不是因為妖獸破壞的崩塌,而是整個地被一股外來的宏大力量撕碎吹飛。

    被劍。

    成百上千把劍如同從天外倒卷的銀河瀑布,如狂雷如閃電飛流奔湧滾滾而來,衝破屋頂撕碎牆壁衝入這片妖獸和人拚命廝殺的修羅戰場。

    然後這些虛實相間無堅不摧的劍又像是擁有了思維和靈性的活物一般,自動閃避開了裏麵的所有人,隻是從妖獸身上切,刺,斬,穿而過。

    隻是一眨眼之間,所有的妖獸,無論是雄壯凶猛的靈活狡詐的還是隱匿潛藏的,全都在劍光中變成了一地零零散散的碎塊。

    不隻是這殘破的大屋中,外麵的村莊也被這從天而降的劍雨狂潮席卷而過,所有的妖獸都被不聲不響地肢解粉碎。

    剛才還慘烈無比的一場廝殺拚搏,就此徹底終結,沒有絲毫殘留。

    劍光如潮,眨眼即來頃刻而去。

    掃蕩過地麵的萬劍浪潮又昂首而起,匯流成一股,盤旋在高空上的一人身邊沉浮不定。

    地上所有的人都驚愕得無以複加,不管險死還生的,重傷垂危的,都愣愣地看著空中那人。

    還是那個士兵隊長還留有幾分清醒,從地上爬起來,抱拳對上空遙遙一禮,問:“長城衛隊西岸巡邏甲三小隊駐紮在此,多謝這位大人援手,敢問尊姓大名?”

    “蜀山,李煜。”

    這人從腰間拿起一個葫蘆,昂首張口,碧玉般的酒液從葫蘆裏湧出倒入他的口中,恍惚間,連充塞四處的血腥氣都被一股淡淡的酒香壓了過去。

    這人看起來不過三十出頭,容貌俊秀卻是披頭散發胡子拉碴,一身修士的長袍古服也有些破舊不堪,眉宇間帶著微醺,乍看就是一個落拓買醉的浪子書生,隻是將他拱衛在中間如繁星不斷閃爍的無數劍光在宣告他的真實身份,這是一位至少是先天之上的修士,一位蜀山劍仙。

    吞下口中的酒,這個叫李煜的修士眼中的醉意似乎又重了幾分,他看向下方的士兵隊長冷然說:“這邊早就有妖獸增多的跡象,怎的還讓村民聚居於此?

    你們長城守軍做的什麽事?”

    “這個。”

    隊長張口結舌。

    村民內遷州府的事上麵早就在說,但許多村民自己不願,而且這事到底如何也由不得他來決定。

    好在李煜也好像知道如此,並沒多說什麽,轉頭看向了遠處的大海方向,一雙醉眼星眸閃動,若有所思:“那建木老妖似乎將一縷分身紮入地層,跨海而朝這邊蔓延過來了,因此這邊的妖獸才日漸增多。

    你速速收攏剩下的村民朝內陸撤退,傳訊給州府的大人讓他們接應防備,我且去會會那妖孽的分身。”

    話音未落,他帶著漫天的劍光化作一條光帶朝著遠方而去,眨眼間就消失在了所有人的視線裏。

    修士仙人也並不是什麽都對的。

    比如李煜讓隊長收攏村民撤離,這就是件有些多餘的事,這一次妖獸襲擊的強度和烈度太大,村民們對於那些蜂擁而至的妖獸沒有形成什麽有效的抵抗,就不過妖獸衝入村子的短短幾十息時間裏,整個樂山村的村民全都死了。

    除了張宏正。

    現在整個樂山村隻剩下了他一個人,根本不存在什麽收攏不收攏。

    張宏正木然地走在村中的土路上,四周隻剩一片瘡痍,村民們的屍體已經被士兵們收走掩埋了,隻剩下空蕩蕩的房屋和空氣中依然散不去的血腥。

    張宏正是孤兒,一次妖獸侵襲的騷亂中被村民在路邊撿到的,也不知道父母是誰,從小就在這樂山村裏吃百家飯長大,這村中的每一個都是他的親人,而現在卻一個都沒有了。

    很快連這個村子都要被徹底放棄,從此永遠消失。

    活著並不是一件理所當然的事。

    會很費勁,很辛苦,還要一些運氣才行。

    張宏正不記得是誰說過這句話了。

    也許是某個戰場上下來的老兵醉後的胡吹,也許是某個勞累的農夫或者獵戶飯後的閑聊,他之前還小,並不大懂。

    但是現在他有一點懂了。

    但即便如此,人還是要活著的。

    而且正因為如此地費勁辛苦,更得要活得有力些,要多殺些妖獸,給村裏鄉親們報仇,要像。

    那個在無數劍光裏凝立於高空,反手間殺盡妖獸然後仰頭醉飲的身影不斷浮現在張宏正眼前,他永遠也忘不了這個身影中蘊含的力量,灑脫。

    似乎隻有活成這樣,才能算是真正地活著。

    視線邊緣有一陣紅光閃過,把張宏正從思緒裏驚醒過來,發現自己居然不知不覺中走到了村子邊上,前方是一座小小的破舊小廟,那是濟世教的廟宇,平日間有些村民會過來祭拜濟世仙尊,廟裏常駐的兩個道人也會給受傷的村民治傷醫病。

    而之前那兩個道人在傷兵營裏幫忙,妖獸來襲時不幸都死掉了。

    小廟的半邊屋頂都塌陷了下去,有半截妖獸的屍體露在外麵,應該是剛才受到那一輪萬劍齊飛所殺,這件小廟也受到了波及才被毀壞。

    而剛才張宏正仿佛看到的紅光似乎就是從這廟裏發出的,隻是現在再靠近仔細看看卻又好像沒有什麽異常,妖獸的屍體已經有些腐爛,發出獨特的刺鼻臭味,不大可能再發出什麽光來。

    可能是看錯了吧,不過有個妖獸的屍體在這裏,還算是運氣不錯。

    張宏正撓撓頭,摸出隨身的小刀來準備去這個妖獸屍體上找找靈石。

    村裏的那些妖獸屍體都被士兵們處理了,那些屬於長城守軍的戰利品,自然沒他的份。

    如果能從這個妖獸屍體上掏摸幾塊出來,對他這無依無靠的小孩可算是一筆橫財,足夠吃喝不愁很長一段時間了。

    他雖然吃百家飯,但本質上卻是一個人生活,對收集財貨資產這些下意識地比較上心。

    “喵~~”這時候一隻黑白相間的肥貓突然從廢墟中走了出來,對著張宏正叫了一聲。

    張宏正一愣,這隻貓的花色他記得,今年春天的時候還是一隻遊蕩在這破廟附近的瘦骨伶仃的小貓,兩個濟世教道士拿剩飯喂它,他和幾個小孩偶爾也拿魚骨魚內髒過來,一段時間沒見不知道怎麽的幾乎胖成了一個球。

    旋即張宏正又不禁笑了。

    之前妖獸的侵襲連村中的牲畜也幾乎全部死絕,這時候看到一隻他認得,而且似乎也還認得他的生靈,讓他淒然死寂的心中升起一片溫和。

    “過來。

    你怎麽長這麽胖了?”

    張宏正蹲下招招手,那貓就真的邁步走了過來。

    “哎,現在這村子裏就剩我們兩個了。”

    張宏正摸摸貓頭,又抓抓肥嘟嘟的貓脖子,入手柔軟順滑。

    “以後就跟著我了好不好?”

    “喵~~”黑白肥貓好像真聽懂了似的回應了一聲,圓圓的臉上有些癡傻,又好像有些無法言說的深邃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