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白玲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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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靈貝肉?”
張宏正眉頭抬了抬,不過也並沒露出感興趣的神色來,隻是裝作不在意地問:“那是什麽?”
“自然就是我們湖東城特產的靈貝的肉啦。”
這漢子臉上的笑容更怪了。
仔細一看,他的半張臉都像是被火烤得半融的蠟像似的,皮肉五官都糊住了一團,應該是受過什麽重傷,這一笑起來就把旁邊的還完好的五官一起扯動了,看起來極為怪異。
他麵前一個籮筐,裏麵滿是白生生的肉塊,大的足有人頭大小,小的也有巴掌大,雪白光潤如同米糕又像是白玉,乍一眼看過去還頗有賣相。
籮筐旁邊還有兩條胳膊粗細的青鱔也是頗為新鮮,隻是頭被砸爛,似乎是查看有沒有靈石。
“這東西能吃?”
張宏正努努嘴。
他當然知道這東西肯定是能吃的,但先嫌棄質疑一番才好壓價。
“自然是能吃的。”
醜臉漢子連連點頭。
“這靈貝能出產靈石,貝殼也是一門製作符咒的好材料,這肉自然元氣充沛,吃了強身健體,對修行大有裨益!”
“那你為何不留著自己吃?”
張宏正問了個很簡單的問題。
“那自然是太多吃不完了。”
醜臉漢子似乎是想做出沒奈何的表情。
“我們湖東城的貝場一天要收上來上數千靈貝,多的時候還要上萬.”張宏正咧嘴:“原來是多得沒人要,那你這要怎麽賣?”
“大的一塊靈石一個,小的三兩靈砂一個。”
“沒人要的垃圾也賣這麽貴?”
張宏正瞪眼。
“怎會是垃圾?
這東西真的吃了強身健體!以前衛戊所的一位什長每天都來我們貝場拿幾個回家去吃!”
醜臉漢子據理力爭。
“這些東西平日都是不讓我們拿的,今天是實在有多餘的才能在集市上看到,小哥你可莫要錯過了。”
“你當我沒見過妖獸肉麽?”
張宏正白他一眼。
“你說這東西能吃,那你吃一口給我看看。”
醜臉漢子猶豫起來:“這個.要煮熟了才能吃。”
“生的難道就有毒了?”
“自然不是有毒,隻是”醜臉漢子的臉幾乎要扭成一團。
“連你都不吃,卻拿來賣靈石?”
張宏正嗤笑一下。
“這東西極難入口,又腐爛得快,就是丟掉也沒人要的。
你居然敢賣這麽貴,當我們外地來的人是傻的麽?”
靈貝能出產靈石,自然是屬於妖獸的一種,隻是在唐家千年的刻意培養中逐漸地削弱了危險性,變成了一種宛如莊稼一樣可以定期收割的東西。
當然,妖獸畢竟還是妖獸,和馱獸等等完全馴化了的家畜之類還是不同的,隻看這漢子臉上的傷就能明白,應該是中了水行法術的侵蝕留下來的,說不定連那沒了的胳膊也是丟在靈貝裏了。
“但這東西真的能吃,聽說對修煉有益的!”
醜臉漢子的臉漲得通紅。
“隻是味道難吃點罷了,最上等的靈貝肉可還是送到城主府裏去煉藥呢,若不是今天實在太多丟也丟不及,你們這些外人來想吃還吃不到呢。”
“好了好了,廢話少說。”
張宏正一揮手。
“一顆靈石讓我挑十個回去試試,若是不好吃就權當喂貓了。”
張宏正也不等那漢子回答,就彎腰在竹筐裏揀了一個看起來最小,大約隻有半個巴掌大的貝肉拿到肥貓麵前,肥貓聞了聞隻翻了個白眼,完全沒張嘴的意思。
“你看,連貓都不吃。”
張宏正剛想丟掉貝肉,忽然想了想,轉手丟進了自己嘴裏。
剛一咀嚼,一股酸澀腥臭又悶頭的味道頓時就充滿了口腔,而且那貝肉看起來雪白水嫩,其實極有韌勁,這一咬還沒咬破,隻是把其中的汁水給咬了出來,這味道簡直就像是用老醋加尿熬製了一整天的湖底汙泥,難怪讓那漢子吃一口他死活不願意。
“呸呸呸,嘔”張宏正連忙張口將口中的貝肉吐掉,又是連連吐口水又是幹嘔,臉上的表情扭曲,連連大叫。
“就這東西也能拿來吃?
這不死人才怪!”
這動靜讓周圍商隊的人,還有不少過路的行人和散修都側目圍觀,漢子也是一臉的尷尬,分辯說:“這個.用油炸幹之後便沒這麽難吃了。”
張宏正作勢要走,想了想又轉過頭去說:“一顆靈石全給了我,我拿回去油炸了試試,要不你就自己拿去丟湖裏吧。”
漢子的醜臉上扭出一個不知道是什麽意思的怪異表情,猶豫了一會就揮手:“拿去拿去,今天算我倒黴了。”
張宏正走上前去提起竹筐,漢子又指了指旁邊的兩條鱔魚:“再補我一個靈石,這兩條一並拿走了。
這可比貝肉好吃得多了。”
“隻有半個。”
張宏正摸出原本用來修煉的靈石,先拿出一顆好的,再挑選出一顆修煉用得光澤暗淡的一起丟給漢子。
附身將兩條鰻魚一起放在竹筐裏,加起來一起也有百多斤了,他提在手裏也覺得沉甸甸的。
而醜臉漢子也不多說,接過靈石轉身就一溜煙跑了。
“這位小哥,你可被坑了。”
張宏正剛提起竹筐走兩步,就有路人對他說。
“那王五是貝場雜役,經常便這樣趁著集市的時候拿些貝肉來糊弄外地人。
這些東西貝場剁碎了丟回湖裏都來不及。”
“沒事,看他那模樣就當做善事了。”
張宏正隨口回答。
這些他自然也早猜出來了,也隻有貝場真的把這些貝肉當做垃圾,這醜臉漢子才有膽量大刺刺地在這地界上擺賣。
不過在他來看這一顆半靈石買下這些卻是很值得的,能產出靈石了,這些靈貝至少也該算是二階妖獸,平日裏他哪裏能找到這麽許多二階妖獸的肉,那青鰻的皮剝下來應該還可以給西望呂寧用來製作符紙。
提著竹筐張宏正也不再閑逛,準備去那給他們安排下的客棧,走到那集市口子上,他忽然看到集市邊角上的一處石台上,那帶著守衛押送他們的濟世教少女道士正負手而立,麵無表情地看著集市上的人來人往。
周圍並不見那些唐家的守衛,匆匆而過人也大都對她視若無睹,最多好奇地瞥上兩眼,就去忙自己的,這英武的少女道士獨自站在石台上四顧觀望,頗有些遺世獨立的味道。
雖然呂寧之前已經和他說過,張宏正自己也知道最好少去胡亂攙和打聽和唐家有關的事,但實在心中按捺不住好奇,還是走過去站在石台下抬頭看著這少女。
少女道士也瞥了一眼張宏正,看了看縮在他肩膀上打盹的肥貓,又抬起目光重新仔細巡視起集市來。
張宏正忽然開口說:“你看那麽仔細有什麽用?
膽敢在唐家地界上鬧事的人,肯定也不是你這個小小的流羽能管得了的。
你沒看那些守衛都沒在這邊了麽?”
少女道士又看了眼張宏正,沒理會他,不過麵上也沒露出什麽怒意。
默然了十多息之後她又忽然開口:“職責所在,自當盡心盡力。
之前將你們帶來這裏讓方管事審查也隻是我的職責而已,並不是存心冒犯,如有失禮之處請多包涵。”
“無所謂,那胖子不是對我們客氣得很麽。”
張宏正倒無所謂,說起來他們還算是占了便宜不用被守門的盤查。
“不過你這樣做真沒問題?
濟世道戒律第八,就是禁俗務,遠權勢。
不得和世家勾連。
就算你現在還隻是流羽,還不算是真正的濟世教道士,但該守的戒律還是要守吧。”
“莫非是教友當前?”
少女道士愣了一下,表情微有些尷尬。
“我這隻是一時的權宜之計”“我不是濟世教中人,隻是算在濟世教義舍裏長大,也有相熟的威儀道士想引介我入教,所以我對濟世教的規矩還是很清楚的,忍不住來問問。”
“.也不算外人.”女道士點點頭,表情緩和了許多。
“那你也知道我們流羽行走四方,除了曆練之外就是要要宣揚濟世之道,普濟黎民,如果能立一方廟宇,塑仙尊金身,為百姓庇護解災,那更是善莫大焉。”
“對。
不過這和你幫唐家做事有什麽關係?”
濟世教中教職是根據祭拜不同的濟世仙靈而分,其中最為常見的有兩種,一是治病救人,驅邪除穢的光世行者,可看作是濟世教的醫者,還有一個就是行使武力抵抗妖獸鎮壓邪穢的威儀道人,就是濟世教的武者。
在接受祭酒封敕之前,有誌於此的教徒都需要四處遊曆鍛煉,準備成為光世行者的叫做‘流光’,為成威儀道人而遊曆的則叫做‘流羽’。
所以嚴格來說,這位少女還在為了成為道士而曆練,不過一般人不會分辨這個,也並不在意。
少女道士猶豫了一下,還是說:“.這是湖東城城主唐無忌大人對我的考驗,他讓我在湖東城暫領職務做事,若是真能對湖東城有益,就允許我們在此建廟傳教。
他這隻是以私人身份請我幫忙,並非以城主身份邀請濟世教之人,所以我答應他暫代這守衛副長之職也隻是個人私事,不算違了教中戒律。”
“哦?
原來如此.”張宏正點頭如果是這樣的理由,也算勉強說得通了,想了想又問。
“那如果是他騙你呢?”
“騙?”
少女一愣,好像第一次聽到這個詞。
“唐無忌大人怎能騙我?
他身為一城之主,自然是一諾千金。”
這好像也有道理。
唐家人就算不怎麽厚道,但畢竟是天下有數的大世家,一位城主似乎也不大可能故意去蒙騙一個小小的女道士。
不過仔細想想之前那些守衛對她陽奉陰違的態度,其中似乎又有些古怪。
“對了,小兄弟你叫張宏正,是吧?”
少女道士問。
之前方朗卓看身符鐵牌的時候她就站在後麵,也順便看到了上麵的文字。
“小——兄弟。”
張宏正撇了撇嘴。
“你才多大?”
“在下白玲虎,十七。”
張宏正白她一眼:“那也和我差不多,不要裝得一副老氣橫秋的樣子,我還以為你三十七呢。”
這少女道士咳嗽一下,微微尷尬地扭了扭身子,似乎是想做一個和之前不一樣的姿勢和神態出來,但最後好像也不知道怎麽擺放,依然是一本正經地問:“那張兄弟,既然你也是義舍長大,又有修行資質,為什麽不加入聖教,反而要當散修,過那種朝不保夕的日子。”
之前那貝肉的味道還在口中回旋不去,張宏正吐了口唾沫,說:“我自有我的打算。
濟世教雖然是好,但規矩戒律太多婆婆媽媽,我不喜歡。”
“你怎能說聖教規矩太多婆婆媽媽?”
白玲虎一雙英氣的劍眉朝中間一搭,幾乎能聽見噠的一聲輕響。
“你自小在聖教義舍中長大,應該能明白教中的每一分規矩都是有原因的,若無這些規矩,聖教如何能井然有序地發展至今,如何能救濟百姓?
而聖教的戒律也都是為了源自仙尊所授的仁愛慈悲大道,你細心體悟,應該就能明白。
這就如父母教訓兒女一般,都是出自一片純慈至愛之心.”“打住了!”
張宏正連忙伸手。
“就算是親生父母,也不見得就必定能被兒女喜歡的。
不和你多說了,我這買的貝肉再不整治就要發臭了,花了我幾十塊靈石呢,浪費不得。
回見。”
眼看這少女突然拿出了義舍裏夫子的那副講經訓導的嘴臉,張宏正立刻就再沒了和他聊天的興致,轉身就走。
但想不到的是之前還對他愛理不睬的白玲虎卻跳下石台來,緊跟在他後麵說:“張兄弟,我覺得你對聖教多有誤解,隨時有踏入歧途之險.”“我覺得你頭腦死板,隨時都有被人玩弄於股掌之虞。”
張宏正腳步不停,連連揮手。
他以前在濟世教義舍的時候就最煩那些舍監訓導,一副苦口婆心口沫橫飛隻是為了你好的樣子,雖然他們多半是真心實意的好心,但確實讓人受不了。
“若無聖教,說不定我們早就成了路邊一捧黃土不在人世,聖教救我們還教我們一身本領,那我們今生所存的唯一目的就隻求讓仙尊所授的慈悲大道普濟世間,這難道不是理所當然的事麽?”
白玲虎在後麵毫無放棄的跡象。
“現在我聖教在唐家領地勢單力薄,正需要人手來幫忙,不如你也來”“先說我不是自小在濟世教長大,我十歲才去,在裏麵最多不過三四年光景,而且就算沒有濟世教我也能活下去。
當然濟世教幫我甚多,我若是以後修為有成,靈石靈晶的有富餘了,也會回教中去捐贈,但現在就算了吧。”
“你這人怎能這樣?”
白玲虎的眉頭是皺了又皺。
她容顏俏麗中原本就帶著一種勃然的英氣,這皺眉的動作讓她的英氣更為濃重,幾乎有些咄咄逼人與人誓不罷休的味道。
“怎能這樣隻為自己,自私自利?
若是其他人也就罷了,你畢竟在聖教中生活過這麽多年”“你這人又怎能這樣?”
張宏正幾乎被氣得笑了起來。
“怎能這樣食古不化,頭腦僵硬?
非要拿你的那一套硬加在別人身上?
難道你就真能為了濟世教什麽都願意去做?”
“那是自然。”
白玲虎回答得理所當然。
張宏正站住,轉過頭來看著白玲虎,少女道士也看著他,神色坦蕩堅毅,仿佛真的隨時都可以為濟世教上刀山下火海。
張宏正問:“那像這次這湖東城城主,如果不是叫你來做什麽守衛隊長,是叫你殺人什麽的呢?”
白玲虎立刻回答:“殺乃濟世戒律第一,我無論如何都是不會做的,此外還有淫邪,妄語,貪利那些自然也在內。
身心順理,唯道是從,從道為事,方為道士。
和我濟世道戒律相違的一切,不管是如何的條件交換都絕無妥協違逆的餘地。”
“啊,對對。”
張宏正拍了拍腦袋。
“那麽叫你做一些不在戒律之內,但又極為反感極為惡心的事呢?
比如比如說吃屎。
萬一那位唐無忌城主說濟世教想要在湖東城中設廟,就要你每日吃屎十斤,難道你也願意麽?
這可不在戒律之內。”
“這這.”白玲虎頓時目瞪口呆。
“唐無忌大人為何要我去做那種事?
這絕不可能。”
“別去管可不可能,隻問你願不願意!”
張宏正伸手朝她一指,加重了語氣和話語速度。
“你不是為了弘揚濟世道什麽都願意麽?
而且我聽說一些世家子弟窮奢極欲,什麽玩樂的法子都玩膩了,就喜歡作弄人,萬一他就喜歡看你一個濟世教的女道士吃屎呢?
你願不願意?
你若不吃,這湖東城就永遠沒了濟世教的一席之地。”
“這這.”少女的臉色先是通紅,然後變得慘白,半晌之後才毅然點頭,卻又仿佛耗盡了全身力氣一樣地虛弱。
“若是為了弘揚濟世大道,我自然是義不容辭。”
“但我是不願意的,一小口都不願意。
正所謂道不同不相為謀,所以你別來煩我了。”
張宏正丟下這一句,趁著白玲虎還有些發懵的時候提著竹筐鑽進了人群,一溜煙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