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繞床青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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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訥張了張口,忽而發現李弘這問題竟是個兩難:若說對樊寧沒有私心,雖能得到藍田縣令一職,但萬一需要樊寧作為人證對簿公堂,難保她不會被收監,如是她在牢內的待遇就無法保障;但若說有,薛訥又難以證明自己當縣令不會偏私,他支支吾吾半天,才磕磕巴巴道:“臣……臣現下是沒有,但不能保證以後,若是哪日臨時起意,也未可知……”
李弘一怔,旋即噗嗤一聲,大笑不止。薛訥這一答看似笨拙,倒是把他問題裏設下的陷阱都避開了,他抬袖揾淚道:“誰說我們薛郎傻?這不是很知進退嗎?你這般會說笑,求作什麽藍田縣令,真是屈才了,應當讓你去平康坊,當個說書伎才是啊。”
薛訥了解李弘的性子,知道他如是玩笑並非不將此事放在心上,而是因為太過在意,才不肯輕易答允他所求,畢竟此事牽扯太廣,李弘又是首當其衝,他想起臨出門前,樊寧特意在他耳邊低語了幾句,忙依照著她所教授,徐徐說道:“殿下憂國憂民,本已在朝中動了不少人的命脈,此一事正值殿下監國期間,必然會有人以此為由,打擊殿下。比如殿下那位風流倜儻的表兄賀蘭敏之,現下一定燒了一壺好酒,研了一池好墨,下筆如有神助,編排著殿下的種種不是。加之賀蘭大學士的文辭修飾,明日的朝會上,臣隻怕,會有人意圖對殿下不利。隻是若以拘捕樊寧結案,雖可暫且堵住悠悠之口,但臣已有把握此事絕非樊寧所為,若這件事本身就是賀蘭敏之給殿下下的套,如若我們果真把樊寧收押了,豈不落入對方的圈套?訥雖不才,又與樊寧有舊,猛一看,似乎,唉似乎著實不是查理此案的良人,但眼下除了臣,恐怕大唐不會有第二個人,既有能力偵破此案,殿下亦可信得過。”
這位賀蘭敏之是天後武則天胞姐之子,李弘的表兄,時任弘文館大學士,他因為自己妹妹賀蘭敏月的莫名而死憎惡李氏,又因李弘整頓吏治,對宗室貴族子弟多加管束而氣惱,暗地裏籠絡了諸多大臣,尤其是蠢蠢欲動的武氏子弟,屢次在朝堂上與李弘為敵,此時等到這個良機,又是職責範圍所在,賀蘭敏之必然不會放過,定然會鉚足全力打擊李弘。
果然,被戳中了脊梁的李弘登時斂了調笑,抬手將如意放在了桌案上,微微蹙起了眉頭。薛訥聽到翡翠質地如意與桌案迸發出清脆的聲響,喉結一滾,俯首跪地,不再言聲。他再不懂人情世故,亦知自己的話僭越又無禮,可若不將利害挑明,李弘稍有猶疑,樊寧便可能腦袋落地,薛訥不願冒這個險。
書房裏靜謐非常,針落可聞,薛訥跪地俯首,僵著身子不敢動彈。不知過了多久,李弘才終於應聲,打破了屋內的寂靜:“本宮真是有些好奇了,這名叫樊寧的丫頭到底何德何能,竟然讓你這對朝堂事一問三不知,隻愛看些偏門雜目書籍的人關心起了朝政來……你說的不錯,眼下對於本宮最惠而不費的方式,便是將樊寧繩之以法。”
薛訥身子一震,還沒緩過神來,便聽李弘又道:“但本宮不願如此。授人以柄事小,心中實在難安。薛卿啊,你可還記得,你我少時一道讀書,那句 ‘棄身鋒刃端,性命安可懷?’”
“ ‘父母且不顧,何言子與妻’,殿下一心為國,一心為公,臣敬佩不已。臣雖駑鈍,但也是個不達真相不肯罷休的性子,若真是那丫頭殺人,臣……臣一定親自把她綁去伏法,再以死謝罪……”
“說得倒像殉情似的,你不會當真對這丫頭有意罷,本宮記得英國公家的郡主亦對你很中意啊”,李弘心結開解,複與薛訥玩笑,又肅然道,“藍田縣令的事,本宮可為你向聖人那裏求得。不過往來公函與任職文書總需要時間,怕是不會很快送到你手裏。案情緊迫,所以我打算先給刑部和大理寺發一份文書,命你為此案的特設監察禦史,這樣一來,凡是與此案有關的案卷你均可調取,證人也均可傳喚,案發現場也可憑這塊魚符自由出入,隻是去了哪裏,都查了些什麽,是否有涉案官員存在一些可疑舉動,凡此種種,需要每三日進宮向本宮匯報一次,要緊時則不分十二時辰皆可來報。另外,本宮還可為你安排兩名助手之位,隻是人要你自己找,若需俸祿也得你自己發。”
薛訥心下一喜,亦明白了李弘做此安排的周到之處:監察禦史本就可在太子監國時由太子親自派出,長安城附近出了如此大案,派特設禦史也在情理之中。這樣安排並不剝奪刑部和大理寺的執法職權,卻能以監察之名同樣行使查案之實。至於禦史所需的資曆,薛訥畢竟是掌管長安宮城衛禁的城門郎,即是表明聖人天後對其信任非同一般,關於緝盜亦屬專業人士,朝廷也不需撥半兩銀錢,可謂有百利而無一害。那些負責彈劾人事的禦史們,恐怕就算想破腦袋,也必挑不出什麽毛病。
“謝太子殿下!”薛訥後退一步,拜倒在地。
李弘上前將其扶起,語重心長道:“本宮知道,這些年來你過得並不算很舒心。你父親強勢,總嫌你性子溫吞不似他,你那胞弟又抓尖賣乖,凡事與你爭鋒,但本宮知道,你是個有傲骨之人,亦是個至善之人,是真正將大唐社稷和百姓放在心裏的人,幼年那幾分呆氣隻是你的偽裝罷了……本宮曾與你說過,心中唯有三願,一願天皇天後長樂無疾,二願四境安穩,百姓安居,第三願便是要杜絕天下所有冤案,讓作奸犯科者無處遁形,良民守法者不被冤枉,今天這個理想依然沒有改變。有薛郎在,本宮大誌可圖,不論旁人如何看你,本宮始終視你為左膀右臂,你可明白?”
“臣……定不負殿下所托!”薛訥內心早已澎湃激昂,嘴上卻不緊不慢。
李弘笑著拍了拍薛訥的肩背,看著外麵黑岑岑的天幕道:“時辰不早了,本宮還有不少奏承要批閱,你先回去吧,文書第二天一早便會到你府上。城門局那邊,本宮會暫時找人代管。”
“多謝殿下!”
“不過……待此案結了,本宮還有一樁緊要大案要委托你去查,你要謹記於心,速速將此案辦好。”
大案?弘文館一案已算石破天驚,難道李弘還有更難更棘手的案子壓在手中嗎?薛訥本想問,但見李弘眉宇間如同壓著黑雲,應似有難言之隱,便隻插手應道:“是……”
回到平陽郡公府時,已是亥初,薛訥步履匆匆走進慎思園,才關上房門,就聽“呼啦啦”一聲,樊寧從房梁上飛了下來。
“我不在這段時間如何,可有人進過我房間?”
樊寧聳肩攤手:“有個賊眉鼠眼的管家進來,搜你的包袱呢,把你的《括地誌》從頭到尾翻了一遍,還母雞下蛋似的在屋裏兜了好幾圈,不過我躲得高,他絕對沒看著。”
薛訥歎了口氣,心想薛楚玉那小子果然不可小覷,自己好歹是薛家長子,若沒有他同意,劉玉就算有八個膽也不敢擅自進入,好在他素來警覺,從不將要緊的物件放在包袱裏。亦不在自己看的書裏做任何筆記。薛訥撿起包袱,隨手放在一邊,一抬眼才發覺樊寧已經洗去了臉上的焦烏,散著三千青絲,膚光如雪晃得他直眼暈:“你何時沐浴了,沒被那廝瞧見罷?”
樊寧一笑,桃花眼彎彎如月,露出一口細白牙,滿不在乎道:“不過是在你家院子裏的溫泉水裏洗了頭和臉,若是中途讓誰瞧見,他早就沒命了。還是說,你又在想什麽淫邪之事?啊?”
樊寧說著,用竹棍戳薛訥,戳得薛訥連連後退,可這副蠻不講理的模樣,在薛訥看來卻甚是可愛,他偏頭笑得極其寵溺,走到壁櫃旁,拉開拉門,取出被褥鋪在了榻上。
雖然出了天大的事,但夜已極深,兩人亦都有了倦意,看著那獨一床錦被,樊寧立即抗議道:“你怎的就拿一套被褥?我怎麽辦?”
薛訥骨節分明的手指向房頂,示意她可以睡在梁上。樊寧旋即領會,飛起一腳踹在薛訥腹上,疼得他蹲在地上咬牙卻不能做聲。
樊寧才不管這些,一把擰了薛訥的耳朵,忿然道:“我看你是俠盜野史看多了吧?我又不是梁上君子,如何睡在房梁上?”
薛訥顯得頗為為難,俊秀白麵上逐漸染上紅暈:“可我這裏隻有一套被褥,又不能找管家要,咱們倆總不能睡,睡一起吧……”
“為何不能睡一起?你的榻挺寬敞的”,樊寧拿起繡枕放在正中,“還像小時候一樣,一人睡一頭不就行了?”
“那被子呢?”
樊寧啞然,頓時語塞。不管是不是各睡一頭,同蓋一床被,實在是有些羞人,她眼一閉心一橫,奪過被褥裹在身上,直挺挺躺下,蠻道:“橫豎我要蓋被子,管你那麽多。”
看著樊寧躺在自己的床榻上,側著身子,少女的身段玲瓏正好,發絲輕擺,暈著鴉青色的光澤,薛訥由不得心猿意馬,整顆心突突跳動,好似隨時能跳出嗓子眼來。
可入秋天寒,要他真睡地板,極有可能傷風生病,若是耽誤了查案豈還了得?可薛訥沒有別的辦法,和衣躺在了樊寧身旁的空位上,麵對著房門的方向,與她背對背側臥著。
今日真是比話本還緊張刺激的一天,薛訥壓滅了油燈靜躺許久,依然無法平靜,他又將線索在頭腦中梳理一遍,思索著從何處突破,就這樣過了許久。忽然,一床溫暖的錦被從身後覆在了薛訥身上,他一回頭,隻見樊寧依舊側臥著,身子隨著輕軟的呼吸微微顫動,看起來像是已經睡著了。
不知是真睡著了踢被子,還是由於羞於邀請自己進被窩故而裝睡。薛訥總之心中一暖,正要繼續思考,卻隱約聞到她發絲間隱隱飄散來幾分幽香,皂角粉的味道,清香裏帶著兩絲甜辣,倒合她的性子。
香氣縈繞下,薛訥有點後悔自己與樊寧躺進同一床被子裏了。這樣孤男寡女共處幽室之中,他目不能視,嗅覺卻很靈敏。再這樣下去,薛訥生怕自己做出什麽不智之舉。他趕忙將注意力轉回向案情,心想今日幸得第一時間向太子複命,任命自己做特設監察禦史的文書明日一早便會到。這兩日聖人與天後準備離京去神都洛陽,讓太子監國,顯然也有考驗之意,如今好死不死出了弘文館別院的大案,薛訥不由得替太子擔心起來。雖說聖人與武後都對李弘很疼愛,但天家之事,先君臣後父子,李弘有過,聖人與天後的責難也會更加嚴苛。
若論查案的能力,薛訥自負不在任何人之下,李弘對他也是百般信賴。可落在旁人眼中,便是任人唯親,成為太子收納羽翼的證據。朝堂之上,人心叵測,即便貴為太子亦不能置身事外。但薛訥知道,自己能為太子做的,唯有盡一切可能將這幕後真凶揪出來,還長安、還大唐一個平安。李淳風不明行蹤,尚不知是否為奸人所害,而如今他的青梅竹馬樊寧身後,隻剩下他,若是他再不拚盡全力,她還能倚靠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