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君家何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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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刑部衙門一向是皇城六部裏煞氣最重的所在,今日尤甚,一大早天還未明,此處就人來人往,頭配進賢冠身著襴衫的大小官吏皆一臉肅殺,像凝著霜茄子似的,同僚相見也不過匆匆插手一禮,顧不上半句攀談。

    容貌酷似神荼的司獄領著個瘦弱的少年疾步走來,找司門郎中拿了鎖鑰,又快步離去,繞過辦公的區域,穿過長長的回廊,來到陰冷的地窖處。

    地窖裏極暗,少年抬起頭,露出一張秀氣但略顯疲憊的臉兒來,定睛望著門楣上“永寧”兩字,雙眼微微一眯。此人不是別個,正是薛訥。昨夜有樊寧在,薛訥幾乎一夜未合眼。晨起未到寅時,薛訥方更衣畢,太子監國的敕書就到了平陽郡公府外,任命他為弘文館一案特設監察禦史,這便是讓他趕在刑部之前火速開始查案的意思。薛訥自然明白,於是接下敕旨便馬不停蹄地趕來此處,意圖趕在點卯之前便開始調查。

    今日是九月十五,亦是天皇移駕往神都洛陽前的最後一次望日朝參,百官就班,賀蘭敏之身為弘文館大學士,必然不會放過此次上表參奏太子李弘監國不力的機會。薛訥無法在朝堂上為太子舌戰群雄,能做的便是盡早破案而已。

    冷麵司獄打開了鐵質的沉重大門,長滿絡腮胡的麵龐上神情甚不明朗,聲音又低又沉道:“證人們已經到了,薛禦史隨我來。”

    黝黑的地窖裏點著一排橙橘色的油燈,愈是燈火通明,愈顯得幽暗可怖。此地分隔著七八間密室,東側的負責刑訊問話,西側的則是停屍房。薛訥走進打頭東側一間,拉開條凳,坐在木案前,稍候不過片刻,一名負責記錄的書官便匆匆走了進來,衝薛訥插手一禮後,坐在了條凳另一端,緊接著一個叫馮二的守衛被帶了進來。

    趁著薛訥端詳那證人的空檔,門口兩名掌固低聲議論道:

    “這年輕的後生是誰?怎的看著這樣眼生?”

    “你不識得他?他是薛大將軍的長子薛訥……”

    “平了高句麗的薛仁貴大將軍嗎?如此驍勇之人,怎的生了個小白臉兒子?再者說這案子不是通報與太子了嗎?怎的來的不是東宮屬官,而是他呢?”

    “你可小聲些罷,太子殿下可是很器重這薛大傻子,已命他為禦史監察此案,往後他往來此處的次數隻會多不會少……”

    “可我聽說,嫌犯不是已經確定了嗎?太子怎的還要派禦史來?”

    “定是定了,可還未曾捉住,而且此人凶煞,怕是不好捉,太子才派了禦史來。”

    “哦?是何人?”

    “秘閣局丞李淳風的女徒弟……”

    “一個小娘子竟能闖出這樣大的禍來?竟害那麽多人都燒死了?”

    “嚇,那丫頭可不是什麽尋常的小娘子,那可是個紅衣夜叉……”

    走廊裏回聲嗡嗡然,聲音甚不明晰,但室內的薛訥還是敏銳地捕捉到了“紅衣夜叉”四字,他輕咳一聲算作提點,那兩個掌固登時不敢說話了,佯裝沒什麽事一般守在門外。

    證人驗明正身後,薛訥開始問話,雖說他平時不善言辭,但唯獨推理和審問時卻條理清晰,從不結巴:“堂下可是馮二?起火時你在何處?”

    馮二答道:“回官爺,小的當時就在大門口,眼看著藏寶閣裏麵燒起來的。”

    “當時你與何人一處?可有證明?”

    “回官爺,小的與王五一處,都在大門口執勤。事發當天自辰時開始,直到申正換崗,都是我們兩個當值。”

    大門執勤的士兵可以說是本案的關鍵,因為薛訥雖然知道守衛長可能被掉包,但並不知道凶手究竟是何時自何處進的藏寶閣,更不知道掉包究竟是在何時進行的,他坐正了身子,肅然問道:“在你們執勤的這四個時辰裏,都有哪些人進出過大門?”

    馮二撓了撓頭道:“這哪記得清,大概來了三五撥人左右吧。那個叫樊寧的小娘子是最後一個來的。”

    “守衛長在何處?是否有外出過?”

    馮二又撓了撓頭,翻著白眼,似是在拚命回想:“老大自從我們執勤開始就一直跟我們在一起啊。中間雖然因為接送這些客人往藏寶閣裏去過,但是從來沒有出過院子的大門。”

    這便奇了,薛訥心想,他本以為守衛長定然有外出過,才給了凶手掉包的機會。難道凶手早就潛入了弘文館內部,或者幹脆是弘文館內部的人?

    薛訥又問了幾個旁的問題,書官做過筆錄後,馮二畫了押,薛訥便命人將他帶了下去,複傳另一名人證王五上來,問道:“昨日從接班至起火,你人在何處,與何人在一起?”

    “回官爺,小人一直與馮二守在大門口,直到裏麵著火的時候,連茅房都沒去。”

    “你可記得你們執勤這段時間都有誰來過?”

    王五邊回憶邊道:“我想想啊……先是辰正時分弘文館本院來人取走了《大學》的原本,隨後巳初三刻左右有內侍來取《淩煙閣二十四功臣圖》的修複稿,之後便一直無事,直到未正來了法門寺的一眾僧人,是為了把《法華經》借走抄錄來著,然後他們剛走那個小娘子就來了。”

    薛訥腦海中閃過一個念頭,徐徐問道:“方才你說的這些人,有沒有來時與走時人數不一致的?”

    王五撓了撓頭道:“這我就不清楚了,畢竟一直都有老大跟著,就沒在意。”

    怕就怕守衛長是共犯啊,薛訥緊緊握拳,克製不住地焦躁。不過這些人也是照章辦事,所作所為無可厚非,誰能想到他們的守衛長可能已經被暗中替換了呢?

    待薛訥回過神來,問話的對象已經被換成了第三個人,仔細一看,竟是個十三四歲的孩子。

    “你叫什麽?事發時你在何處?”薛訥問。

    那孩子怯怯的,似乎有些害怕薛訥,不敢直視他的眼睛,隻低著頭道:“我叫沈七,當時我……在後院巡邏。”

    “何人能為你作證?”薛訥又問。

    “就……就我一個人”,沈七將頭埋得更低,聲音也愈發微小。

    沒有人證嗎,薛訥看著沈七局促不安的模樣,顯然正是覺得自己可能會被懷疑,才愈發害怕起來。

    要說巡邏的確也沒有兩個人一起的,薛訥控製住聲線,盡量語氣舒緩地說道:“你放心,我不會因為沒有人證就懷疑於你,你隻需要告訴我你看到的一切,待我聽聞你們所有人的供述後,我自有定奪。”

    聽了這話,沈七安心了幾分,立即像是要為自己申辯一樣,急切道:“我從未時開始就一直繞著後院執勤,期間透過一樓藏寶閣朝後院開的窗戶,看見過上樓的人。”

    薛訥立刻來了精神,身子明顯向前傾,語速也難得加快了兩分:“你都看見誰了?”

    少年咽了咽口水,怯怯地對薛訥道:“先是看到我們守衛長領著一群僧人把箱子一個個抬著上了樓,然後我轉了一圈回來時什麽也沒看到,又轉了一圈回來,看到龍四從樓梯急匆匆地上去,似乎是去叫守衛長的。然後又轉了一圈回來,看到守衛長領著一個紅衣服的小娘子上樓去了。”

    “你確定是六個僧人?沒有看走眼或者數錯?”薛訥追問道。

    “的確是六個僧人……我一個人在後牆巡邏無聊,看到有人上樓都會停下來。”

    這孩子雖然沒有人證,但他看到的情況,跟樊寧告訴他的以及大門口王五說的情況基本是一致的,所以這個孩子的話應該可以相信。薛訥正思忖著,那孩子又道:“之後當我轉了半圈到後牆的時候,突然二樓就起了火。我當時嚇癱了,本想要趕到正門那邊,跟大家一起打水救火,結果我還沒來得及站起來,通往前院的通路就被燃燒著落下來的木頭給堵塞了。我隻能一直待在後院,就這樣看它燒著。直到整幢閣樓倒塌前,那個紅衣服的小娘子持劍從二樓直接跳下來,然後翻牆逃走了。”

    薛訥立刻察覺出其中的異樣,連忙追問道:“你的意思是,樊……那紅衣娘子逃出來之前,沒有任何人從後院翻牆逃離?”

    沈七呆呆點頭,似是不懂薛訥為何會反口一問。

    薛訥陷入了沉默,按樊寧所說,她是緊跟在跳窗的犯人之後從同一個窗戶逃出來的。這和沈七所說的存在明顯的矛盾之處,難道沈七在說謊?

    接下來被帶進來的是一名老者。薛訥重又將思緒拉回,問道:“老人家貴姓?敢問事發時你在何處?”

    那老者咳嗽了一聲,對薛訥道:“老夫免貴姓田,這裏人都叫我田老漢。老夫沒什麽別的本事,隻是字寫得還不錯,畢竟以前當過教書先生嘛,如今來這裏便是負責謄抄經書典籍罷了。事發之時,我正在回家路上,約莫申正左右到的家。不過才到沒多久,就聽附近的武侯鋪吵吵,說是走水了。”

    “敢問尊家住在何地?距離弘文館別院多遠?”薛訥問道。

    “在藍田縣東,距離大概十裏地吧。別看我這把年紀,走路還是可以的,隻是走不快就是了……”說罷,他又咳嗽了兩聲。

    此人就是為樊寧謄抄《推 背 圖》之人,雖然沒有確切的人證證明當時他不在現場,但看他這副年老體衰的樣子,若是能在申正左右到家,至少得在未初左右出發,若沒有人從旁輔助,中間是不可能往返的,如是說來,他應當不是縱火之人。

    不過聽之前三個人的供述,似乎並沒有提到這田老漢出去的事,許是習慣性隻講了外來者,而沒有將自己人算在內。以防萬一,薛訥又問道:“你不是本該在前日就該將稿子謄抄好嗎?怎的又往後延了一天?”

    “不瞞官爺,我這咳嗽便是前日染風寒得的。若非實在是力有不逮,我也絕不會有所延誤啊。”

    “你這病,可有去找郎中瞧瞧?”

    “官爺還是不了解我們這些平頭百姓的苦啊,小小風寒,哪裏有錢去瞧郎中?”

    薛訥頗感慚愧,見沒有旁的可問,也無甚嫌疑,便自出腰包,給了他兩塊銀子,招呼那老者早些回家休養身體。

    最後一個進來的是個八尺餘高的魁梧壯漢,薛訥見其人高馬大,與那守衛長頗有些相似之處,不由提高了警覺,問道:“你是何人?在館中做何營生?”

    那人瞥了一眼薛訥,反問道:“你又是何人?細皮白肉看上去不似刑部的官爺,我為何要聽你問話?”

    證人倨傲不配合並非什麽稀罕事,既然想得到更多線索,便要耐心溝通,薛訥一本正經地做起了自我介紹:“城門郎薛訥,奉太子之命,前來督查此案,乃是本案的特設監察禦史……”

    誰知那人卻哼了一聲,一臉不屑道:“特設的禦史,也就是說案子結了就會撤職咯?那我還陪你說個蛋蛋。”

    說罷,他起身要走,卻被門口那兩個衛卒攔住道:“沒有禦史同意,不得擅自離開!”

    見沒法逃離,那人隻好聳聳肩,哂笑地睨著薛訥:“好吧,就陪你這娃玩玩這不良人的童戲罷。”

    好囂張的態度,薛訥神色如故,把方才的問題又問了一遍道:“姓甚名誰,是何職務,事發時人在何處?”

    “我叫張三,在館內負責管理武庫,整備刀劍皮甲等。事發時我正在倉庫,發現著火後我第一時間逃了出來,後來便跟著一起滅火來著。”

    “在倉庫中時可有人同在?”

    “怎可能還有旁人,就我一個。”

    “那便是說,即便你當時並不在倉庫內,也無人知曉了?”

    “武庫隻設一名看守,是天皇天後定下的規矩。你若有疑問,不妨去問那些刀叉劍戟,說不定它們會說話,還能告訴你,凶手究竟是誰呢”,大漢攤手笑道,完全不拿薛訥的問話當回事。

    若換尋常人處在薛訥的位置上,可能早就被激怒,直接斷定這張三就是凶手。可薛訥隻瞟了一眼張三兩耳的耳根,便知凶手不是他。之前樊寧曾提到過她與守衛長交手時用袖劍射傷了那人的耳根,但張三兩耳完好,並未受傷。如今才過了一日,恐怕要長好亦不會如此快。

    “你既是管理兵器甲胄的,事發前幾日可有發現遺失皮甲和佩劍?”

    這是一個關鍵問題。若有兵器甲胄遺失,便可證明有外部犯,畢竟守衛長的屍體是穿著皮甲的,可那人橫肉一顫,厲聲駁道:“怎麽可能!我張三可不是吃素的,自我五年前到弘文館別院以來,這裏就從來沒丟過一兵一甲!”

    薛訥大為意外,又再一次確認道:“事發之前,你一步也未離開過倉庫,亦未在倉庫裏遇見過任何其他人,對嗎?”

    “正是”,此人打了個哈欠,揉揉眼角,似是對晨起一早喚他來問訊十分不滿。

    這便奇了,若此人不是凶手,那麽他的話就等於活生生地杜絕了存在外部犯的可能,怎會有兩個一模一樣同著皮甲衣衫的守衛長,其中必定會有一個有皮甲而另一個沒有穿才對,而這又使得樊寧的供述和現場的情況存在出入。難不成凶手脫下了守衛長屍體上的皮甲,穿上與樊寧決鬥後又趁亂脫下來給屍體穿了回去?可從樊寧的描述來看,留給凶手的時間不過隻有眨眼的功夫,怎麽也不像有機會這樣做啊!

    見問不出更多的內容,薛訥隻得讓張三離開。本以為經過問訊能夠讓樊寧身上的嫌疑減輕一些,誰知卻更加重了她的嫌疑,尤其是那少年沈七所說隻看到樊寧從後院逃離,以及壯漢張三說從未有鎧甲兵刃遺失,最是對樊寧不利。若樊寧真的落網,她的嫌疑怕是很難洗清了。

    不對,凶手一定有什麽辦法,能夠化不可能為可能,隻是自己還沒有發現而已,薛訥這樣想著,輕輕慨歎一聲,起身走出了刑部大門。

    “胡餅,茶湯,菰米飯!胡餅,茶湯,菰米飯!”

    巳正一刻,長安城東市熱鬧喧騰,胡商趕著駱駝,運送著西域的珍奇穿街過巷,四處可見販賣茶餅與櫻桃饆饠的攤販。一個瘦削俊逸的少年四處看四處尋,不知是哪家富戶裏的富貴閑人,一雙清目卻藏著幾分警醒,過於白皙的麵龐上長著兩撇八字胡,看起來頗為紮眼。此人不是別個,正是樊寧,今日一早起來,見薛訥已經出門,她便換裝溜出了薛府,想要尋一尋李淳風的蹤跡。

    李淳風為人興趣廣博,不單喜愛天文曆法,推演精算,亦愛歌舞說書,這長安城裏的酒肆歌樓便是他流連忘返之所在。

    時辰尚早,平康坊的歌舞館尚未開張,此時去太過惹眼,樊寧決計先去西市那幾個師父喜歡的飯館酒肆附近看看,這一大圈子轉下來,依然沒有尋到李淳風的蹤跡,她不覺有些氣餒,這偌大的長安城,師父究竟在何處?難道也與她一樣,被奸人所害嗎?

    西市的正中心是平準局,便是為了防止有商販缺斤短兩而設定,今日平準局的兩側都張貼著通緝樊寧的布告,她那張冷豔絕倫的麵龐配上兩側的懸賞文字,頗有幾分十惡不赦的意味。樊寧瞥了一眼,壓低襆頭匆匆而過,很快便混入了人群之中。

    長安城的坊市永遠這般熱鬧,隻是街頭巷尾的談資已由前兩日的“薛仁貴大破高句麗”變作了“紅衣夜叉逞凶弘文別館”,其間還摻雜著關於今日朝會太子李弘與弘文館學士賀蘭敏之鬥法的種種傳聞。樊寧回憶起自己曾聽師父提起,天後的外甥賀蘭敏之雖有才識,卻為人荒唐無道,又與太子李弘不睦,時常在朝堂上與李弘公然作對,難道這弘文館別院大案是他設下局,有意通過此事打擊太子李弘嗎?

    可他若真的想打擊太子,大可以有其他更直接的作為,如此實在是南轅北轍,樊寧否定了自己的想法,繼續沿路去往李淳風愛去的酒肆,走出三五丈開外,她忽而腳步一滯,抬眼看著道旁的木樓酒肆,眼底湧動著難以名狀的波瀾。

    樊寧不知道的是,這間酒肆的二樓上,有一刑部小吏亦在萬般關注著這弘文館別院大案。此人名為高敏,約莫二十歲上下,生得冗長臉兒,修眉俊眼,麵色微黑,身量高挑緊實,看似出身不顯,應是考科舉出來的破落貴族,今日是他放衙之日,可他並未歇息,翻閱著薛訥的訊問記錄,一頁頁看得極為仔細。方才為薛訥記檔的刑部書官則站在他身側,向高敏繪聲繪色地描述著薛訥審問時的細節,甚至連薛訥的麵部表情都沒有放過。

    高敏合上了卷宗側過身來,對那書官說了句:“辛苦了”。

    書官一禮算是謝過,又問:“高主事,要把卷宗給李司刑過目嗎?”

    “去吧”,高敏說著,將卷宗還與了書官,兀自憑欄遠眺,但見長安城內的樓宇如迷宮一般,高低錯落,似乎沒有盡頭。

    有些人一出生便是高門大戶,前呼後擁,高敏從不羨慕,他十分明白,棋局已然開場,而他的子隻握在自己手中。

    今日乃平陽郡公府設宴賀喬遷之喜之日,方過晌午,便有京中諸多達官貴人來此恭賀,薛訥才從刑部回來,就被管家劉玉請來大門處,與薛楚玉一道在石獅鎮守氣派不凡的大門外迎接賓客。

    薛訥方被太子李弘任命為監查禦史,他自己並未覺得有什麽了不得,可往來的賓客卻明顯對他熱絡了幾分,這不禁讓素來眾星捧月般的薛楚玉有些不快,言語中帶了幾分譏誚:“阿兄方從刑部回來,身上還帶著煞氣,如是隻怕有些衝撞,怎的不換了衣裳再來。”

    薛訥記掛著案子與樊寧,呆聲一應,扭頭便走,誰知背後忽而墜上了不小的重量,他回頭一看,隻見一身著齊胸襦裙的少女正爬在他背上,笑得十分嬌媚:“怎的我才來,你便要走了?”

    這齊胸襦裙少女乃是英國公李勣之曾孫女李媛嬡,與薛訥自幼相識。據說當時兩人都還在娘胎裏時,雙方的母親就曾在宴會時互相指著對方的肚子,半開玩笑地約定,若都是男孩便結拜兄弟,是女孩便結拜姐妹,若一男一女便結為夫妻。其後薛訥出生時早產,比李媛嬡早一個月生出來,整個小身子骨皺巴巴的,所幸並無大礙;而李媛嬡則是足月出生,比薛訥還要重個兩斤,兩個放到一起,隻看個頭,倒是分不清男女來。如今兩人同為名將之後,又都尚未婚配,不少人不禁猜測,待薛訥稍有作為他二人便會定親成婚。今日李媛嬡盛裝來此,塗著桃花靨,嬌媚逼人,舉手投足間頗有幾分未來主母的風範,更引得旁人側目。

    薛訥打小不擅言辭,尤以看到姑娘時嚴重,長大後才稍好了幾分,但今日李媛嬡趴在他後背上,還是把他嚇了一跳:“郡主,你,你快下,下來!”

    李媛嬡是英國公李勣的曾孫女,亦是李府上下的掌上明珠,若她家嫁給薛訥,自然會讓薛訥的府中的地位提升,加上他是長子,立長立嫡乃是慣例,襲爵也就順理成章。故而今日見李媛嬡對薛訥毫不避諱的青睞,薛楚玉心裏別提多不是滋味。

    隻因你比我早出生個三年,難道就比我賢德不成?薛楚玉暗暗咬牙,麵上卻笑得如沐春風,上前招呼道:“郡主來此,真是令我薛家蓬蓽生輝啊!母親這兩日還念著你,不妨讓楚玉帶你去佛堂……”

    誰知李媛嬡竟根本不理會薛楚玉,從薛訥的背上爬下來,挽著他徑直向前走:“你可有好多日都不找我了,聽說太子殿下派你辦弘文館的案子?真是沒想到,殺人的竟是那個樊寧,我早就說過,那丫頭看著狠絕,不是你能駕馭的……”

    “樊寧不是凶手”,薛訥此時倒是一點也不期艾了,徑直打斷了李媛嬡的話,帶著她向母親供佛的暖閣走去,低聲道,“不過郡主,這次我當真是有要事請你幫忙。”

    “可是要借什麽兵器嗎?”

    “不是借兵器,是借人。風影近日可忙嗎?你父親沒給他派差事罷?”薛訥徐緩問著,語氣裏卻帶著幾分難得的焦急。

    “倒是沒有什麽頂要緊的差事,隻是聽我阿爺說起,最近有一小撮突厥人正在密謀潛入長安,伺機製造事端。據說他們不屬於突厥‘十箭部落’的任何一支,不守我們大唐與他們定下的規矩,還一心想替死去的頡利可汗報仇,意圖在這長安城內造成死傷。風影有時會隨我父親去偵察此事,不過最近並無動向。”

    “可有人證物證?”薛訥聽了這事,忽而有些激動,一把握住李媛嬡的肩,一雙眼眸定定地望著她,惹得李媛嬡臉一紅,腦中一片空白,倒是忘了該如何回答。

    忽然間,不知何處飛來一塊石子,“啪”地一聲正直擊中了薛訥的腦門,他隻覺眼前一黑,登時像軟麵條似的歪在了地上。

    再度醒來時,已回到了自己的房中。

    應付了母親與李媛嬡的幾番探望,已是開宴的時間,薛訥將她們打發走,終於尋回了幾絲清淨,扶額撐著身子坐起來,低聲道:“出來吧。”

    想也不用想,就知道方才飛石擊中他的一定是樊寧,打從相識那一日,她就與李媛嬡不睦,方才定是不知從哪個角落看見他兩人說話,便飛出石頭打他。

    他挨揍事小,可那薛楚玉切切察察的,帶著下人四處去尋刺客,得虧樊寧功夫好,躲得快,這才沒被發現,否則還不知會生出什麽亂子。

    聽得薛訥召喚,樊寧從櫃中團身而出,飄然坐在了他身側,看著他額上腫起的大包,叉腰笑道:“這樣子比平時還俊上兩分,也不知道那什麽郡主喜不喜歡你這樣?”

    薛訥一把攥住她欲戳自己額頭的纖細指頭,無奈笑道:“我與郡主說幾句話,你便發飛石打我?我倒是不疼,萬一你被人看見了可怎麽是好?”

    樊寧一聳肩,一副滿不在乎的模樣,好似即便真的被人發現了,她也不怕。

    薛訥深邃如寒潭的眸底泛著無奈,他撫著腫痛的額,歎道:“也不知你和她是怎麽回事,好似從第一次見麵就吵個不停……”

    “我哪裏稀罕跟她吵,明明是她,打從八歲時候來道觀看你,就一直看我不順眼,那日還想對我惡作劇,誰知道沒把我坑了,反而把自己埋了……往後等你娶了她,我可不敢與你來往了……”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薛訥一怔,眸光陡然黯淡,像無星無月的夜:“誰,誰說我要娶李媛嬡。”

    樊寧正搖頭晃腦的,舒活著久悶於木櫃裏的身子,聽到薛訥這般說,她詫異低回過頭,望著薛訥,隻見他嘴角掛著淺笑,眸底卻藏著說不清道不明的哀傷。

    迎著樊寧茫然的目光,盡管嘴仍控製不住地打架,但薛訥還是十二分努力地說道:“我,我有喜歡的人……隻,隻會娶她,為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