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落花有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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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說有太子親派的屬官前來找薛訥,薛楚玉趕忙帶著劉玉前來相迎,隻見堂下站著個身量不高的瘦削少年,身著綢裳圓領袍,頭簪青玉冠,腰配鴉九劍,一雙清目沉定明亮,很是倜儻風流,正是喬裝而來的樊寧。
樊寧與薛訥打小一起長大,幾乎是看著薛楚玉欺負了薛訥這麽多年,早就想揍他一頓泄氣,此時卻不能顯露,粗著嗓音拱手禮道:“敢問這位可是薛小郎君?”
薛楚玉拱手回禮:“正是在下,寧副官漏夜前來,不知可是有何要緊事。家兄……忽感不適,正在房中休息,若是沒有什麽緊急公務,可否請寧副官明早再跑一趟?或者若是寧副官肯相信楚玉,楚玉可以代為傳話與家兄……”
“哦?薛禦史身子不適嗎?本官不放心,還是親自去看看薛禦史為好”,樊寧說著,背著手上前幾步。
“官爺,官爺留步”,劉玉賠著笑臉上前來,先禮後兵道,“即便是東宮屬官,也不好擅闖我平陽郡公府罷?不請自來已是無禮,眼見時近宵禁,官爺若再不回去,隻怕坊裏的武侯也不是吃素的。”
樊寧插著腰,上下打量著薛楚玉與劉玉主仆,大拇指在唇邊一揩,歪頭笑道:“前幾日薛禦史曾與本官說起,家中有人在庖廚寫血字,恐怕是要對他不利,讓本官多加留心,若是有何風吹草動,便前來相救。這是東宮魚符,本官上承監國太子,下護百姓黎民,若是有人與凶嫌相瓜葛,妄圖對特設監察禦史不利,本官自當拔刀斬之,再向殿下請罪!”
說著,樊寧霍地拔出了鴉九劍,橫在了薛楚玉的喉頭。她的動作之快,竟讓薛楚玉來不及做任何反應,待回過神,也隻能在眾目睽睽下尷尬笑道:“是劉管家失言,並無阻攔閣下查案的意思,來人,快帶寧副官去看看阿兄罷……”
樊寧這才收了劍,似模似樣地抱拳一禮,隨著一名怯生生上前來的丫頭,向薛訥的慎思園走去。
柳夫人仍與那郎中一道守在薛訥身側,聽說有東宮屬官來,她少不得起身相迎。
樊寧進了房間,近距離查看了薛訥的情況,見他雖虛汗滿頭,但唇色與麵色還算正常,略略舒了口氣,先向柳夫人一禮,又問郎中道:“薛郎身子可要緊?”
“方才老夫已為薛禦史行了針石之術,又喂了藥,薛禦史的症狀已緩解許多,隻是此處還離不開人,且要看看他的表症如何,再做進一步的診治……”
“可有性命之憂?”
“並無性命之礙,隻是……若說是中毒,薛禦史的症狀也太輕了些,若說是吃壞了東西,又有些反應過於劇烈了。”
“可知道薛郎中的是何毒?”樊寧問。
“這……下官醫術淺薄,隻知道論症狀是脾胃失和,有窒息與喉頭水腫之症,若非救得及時,亦會有性命之憂,但馬上經手診治,便不會有差池。”
“是何物中包含毒物,這位郎中可驗過了?”
“已略略驗過,應是魚羹中有毒。”
“那其他人吃的魚羹呢?”樊寧又問。
“其他人的亦驗過了,皆是尋常魚羹,隻有大郎君吃的那一份有毒,其他人都沒有。”
“這便奇了”,柳夫人轉著佛珠,慢慢說道,“所有人的魚羹皆是同鍋而煮,再分別盛至碗裏的。今日府裏祭祖設宴,我亦少不得要去後廚看看,這魚羹出鍋裝盤,從後廚送至宴廳,直至端上桌案,皆由我親眼所見,並無差池啊。”
樊寧聞此,不由陷入沉思。若柳夫人所言是真,那便不可能有人有機會單獨給薛訥下毒,可案情昭昭,郎中亦是言之鑿鑿,難道是柳夫人在撒謊,下毒的就是柳夫人?抑或說先前府中出現的血字,亦是她的手筆?樊寧不由得對柳夫人起了兩分提防,拱手道:“夫人萬安,下官可否去案發處看看。”
“來人,帶寧副官去正堂看看罷”,柳夫人不經意地吩咐下人,看到樊寧轉身而去時,卻明顯怔了一瞬,轉佛珠的手一使力,在紫檀珠上留下了一條長長的劃痕。
待樊寧離去,柳夫人無聲嗟歎,默默收起了佛珠,吩咐道:“今夜府中出事,便不留將軍的幾位兄弟與侄兒過夜了,趁著還未宵禁,好生送他們回家去罷。”
樊寧來到大堂時,京兆尹府的法曹已帶著仵作到達現場,樊寧見到這些官差,心裏發怵,排麵上卻分毫不輸,背著手指點江山一通,而後開始悄然四處查看。
經仵作查驗,薛訥魚羹中的毒乃是河豚毒,隻是用量很少,故而薛訥才沒出什麽大事。樊寧深知河豚之毒,微量即可致死,心有餘悸,更覺疑惑:今日家宴,所有人餐盤上的吃食都是一模一樣,並且是隨機擺放的,為何眾人都沒有中毒之症,唯獨薛訥會窒息暈倒呢?
樊寧略忖了忖,對那法曹道:“殿下對薛禦史的重視,幾位是知道的,薛禦史身負弘文館要案,卻離奇中毒,此事不論如何,總要給殿下一個交代,免得明日一早殿下問起來,我們什麽都沒做,惹得殿下動怒。”
“寧副官說得極是”,那法曹附和著,亦想著今夜無論如何也要拿出個調查方向,可是除了薛訥所食的魚羹外,其他食物酒水都驗過了,根本沒有毒物,如是又要何從調查呢?
樊寧便是料定他們會如是為難,心中竊喜,麵上卻不露聲色,蹙著長眉,煞有介事問府中小廝道:“開宴以來,上罷菜後,可有何人在席間走動嗎?”
小廝一怔,努力想了想,磕巴道:“隻……隻有我們家小郎君,跟大家敬了個酒,旁人都沒有動彈。”
眾人聽完,皆若有所思,樊寧趁機煽風點火,對那法曹道:“既然如此,是否應先將薛小郎君請回衙門問話,雖然還沒有什麽切實證據,但問問話好歹算個方向,也不至明日一早殿下問起,我們竟是一夜什麽都沒做,不知以為如何?”
這法曹的意思,原是抓個小嘍囉回去問問便罷,但現下此間活動的隻有薛楚玉,帶他回去問話乃是情理之中,何況薛楚玉本也沒有官職在身,到底沒什麽忌諱,眼見快到宵禁時分,法曹不想再耽擱,便吩咐手下道:“那就去請薛小郎君,隨我們回一趟京兆尹府罷。”
樊寧強壓住想笑出聲的衝動,與法曹寒暄幾句後,複回到慎思園看望薛訥。
薛訥已轉醒過來,勸了柳夫人回房休息,隻留下幾位侍婢小廝侍奉在側,聽說“寧淳恭”來了,他努力睜開眼,用極其虛弱的聲音說道:“剛聽說寧兄來看我,不能相迎,實在是失禮了。”
樊寧心想薛訥真不算傻,估摸是聽柳夫人說了,腦子這便轉過了彎來,她拱手一禮,笑道:“見薛禦史沒什麽大礙,下官就放心了。有些關於弘文館別院案子的線索,想與薛禦史討論一番,可否屏退左右?”
薛訥微微頷首,屋中的侍婢小廝便統統退出了慎思園,輕輕關上了大門。樊寧長舒一口氣,笑對薛訥道:“薛楚玉被帶走了,雖然定不了罪,總要在京兆尹待上一陣,也夠他難受了。”
薛訥望著樊寧,笑得寵溺又無奈,慢慢道:“你是最機靈的,楚玉再能耐也算不過你……方才嚇著你了吧,我也不知怎的,忽然就覺得胸口悶得不行,一口氣喘不上來就沒了知覺。本還想保護你,卻讓你擔驚受怕。”
“嗨,咱們倆是什麽交情,你還用得著說這個”,樊寧盤腿坐在薛訥的榻上,悄然道,“不過,這事確實不同尋常,我方才去你們用飯的大堂查看過,今晚的魚羹,乃是同鍋而煮,由你娘親看著分盛出來,又傳到宴廳來的。開宴之後,你並未離席過,卻隻有你一個人的魚羹裏麵檢出了河豚毒,你說奇不奇怪?之前血書那事如此誇張,我還不信,沒料到真的差點把你毒死,現下排查一圈,最有嫌疑的竟然是你娘,真是叫人何處說理去啊?但我又想了想,你娘雖然有些偏心眼,對你還是疼愛的,總不至於下殺手啊。”
薛訥無奈的笑容裏帶著幾分薄薄的淒涼:“是啊,我娘再怎樣也不至如此,楚玉就更沒有可能了,他多年經營,希望的是我不知不覺吃啞巴虧,絕不會親自動手。此事鬧得如此之大,隻怕很快就會傳遍長安城,不知多少人等著看嫡長子受迫害的戲碼,對楚玉風評不利……”
“照你這麽說,搞出這事的人並不是要害你,反而還是要幫你了?這怎麽可能,你別忘了,你這條命可是撿回來的”,樊寧看著薛訥灰黃的麵色,頗為心疼地歎了口氣,“說來從前在道觀的時候,你也時常生病,如今這麽大個人了,難不成還要我像小時候一樣照顧你啊?”
薛訥搖搖頭,他麵色很是憔悴,眼神卻依舊十分明亮,給人一種莫名的俊俏之感:“不必照顧我,我沒事的,隻是這兩日怕是會有郎中、仆役密集往來,家裏你是住不得了,不妨去西市找間好點的客棧先住下。最近出了那 ‘安定公主’的案子,刑部分散了不少注意力,加之法門寺的證詞,皆指向案子另有隱情,搜捉你的武侯少了許多,住店應是無礙的。但即便如此,你還是拿上那隻銀香囊罷,裏麵的香葉我調過了,遮得住你身上的味道。”
“我不要,別是李媛嬡給你的定情物罷?”
薛訥一怔,急火上頭來,臉色漲得通紅,咳喘不止:“郡主是我的老友,何來定情物這一說……你隻管拿上罷,保命的時候,還拘什麽何人送的。”
樊寧依然坐著沒動,又道:“今晚我想藏在庖廚外看看,說不定會有什麽發現,不必去住店了。”
“無論是幫我的也好,害我的也罷,才作了案,肯定不敢馬上就現身的,總要過上一兩日。你今晚隻管好好休息,眼看要宵禁了,快去罷,拿上我的錢袋。”
聽薛訥這麽說,樊寧便也不再客氣,拿起桌上的錦囊錢袋,隻覺沉甸甸的,她打開一看,果然有許多錢,在城裏最好的客棧住上三兩月都沒什麽問題。薛訥又道:“昨夜就沒睡好,到現在也沒吃上晚飯,你快去吧,盡力把這些錢花光,也算是為我破財免災了。”
樊寧偏頭一笑,拱手一禮,揣起了香囊與錢袋離開了平陽郡公府,禦馬去往西市,本想住在最喜歡的東麟閣,行至門口,卻還是心疼薛訥的錢,最終宿在了旁邊幹淨清雅的小館裏。
這裏店麵不大,夥計也不多,但掌櫃很和氣勤謹,收拾的店內外幹幹淨淨。樊寧交了兩日的銀錢,走進房間,去掉麵皮好好洗漱一番後,躺在榻上發起了呆。
她打從五六歲就與薛訥相識,迄今已逾十年,亦是看著那薛楚玉欺負了薛訥十年。從前以為薛訥不懂,如今看來,他是根本不屑與薛楚玉爭鬥,不管今日在飯菜上做手腳的人是為了幫薛訥還是害薛訥,這一切的起因還是薛楚玉的步步緊逼。
樊寧握緊小拳,隻恨不能去打薛楚玉一頓讓他老實點,眼下到了什麽樣的關口,弘文館別院的案子勾勾連連,竟可能關乎著大唐朝堂,薛楚玉怎還能隻考量一己私利。今日陷他到京兆府隻是個開端,若他再不識好歹,樊寧便打算替他兄長收拾他一頓,讓他好好長幾分教訓。
翌日清早,天方擦亮樊寧就貼好麵皮,打算用了早飯後即刻去平陽郡公府找薛訥報到。才出了客棧,就見高敏坐在店前的麵攤上吃著胡餅油茶湯,兩人四目相對,樊寧少不得與他招呼:“高主事,好巧,你從法門寺回來了?”
“是啊,才進城,還沒來得及回刑部報到。寧兄還沒用早飯吧?過來一起吧!”
樊寧本想推辭,但被高敏熱情邀請,實在不大好脫身,她隻得坐在了高敏身側,也點了一份同樣的早餐吃了起來。高敏邊吃邊問道:“才進城就聽說薛禦史出事了,寧兄可去看過他了?沒有大礙罷?”
沒成想高敏的耳報神如此靈通,這麽快就聽說了昨夜的事,樊寧頓了一瞬方回道:“啊,大抵無礙罷,高主事怎的一進城就聽說了……”
“在這長安城裏,薛家的事傳得極快,除了薛大將軍功勳卓著外,主要還是薛禦史招人。你說,他年近及冠,身份高貴,瀟灑不凡,還沒有定親,又與太子交好,哪個姑娘會不喜歡?若非這幾日,旁的事傳得沸沸揚揚,隻怕現下就有幾十號人圍在平陽郡公府外看熱鬧了。”
樊寧猜測高敏說的“旁的事”正是安定公主案,想幫薛訥套幾句話:“對了,高主事可聽說公主的案子了?回長安一路,我與薛禦史見許多十六七歲的姑娘都攜家帶口地出逃,鬧得人心惶惶的。”
“可不是嘛”,高敏握住樊寧的肩,在她耳畔低語道,“聽說天皇下令追回安定公主的骸骨,但天後則秘密命禦史去尋找永徽五年出生,被人抱養的姑娘……這是何意,不必高某言明,寧兄也應當懂的,所以有門路的人都在四處尋訪,這才鬧得人心惶惶。”
高敏在樊寧耳邊說話,熱乎乎的氣息惹得她很是不自在,後撤一步又問道:“可是天後許了什麽高官厚祿?前陣子的弘文館別院大案,也不見他們這般上心啊?”
“你沒聽說過 ‘娶妻得公主,平地生官府’嗎?你且看看天皇天後對太平公主何其嬌寵,便能猜出,若是安定公主真的還活著,會有何等待遇。若是誰能提前一步找到公主,再得到公主的青眼,這輩子還需發愁嗎?不過啊,依我看,我們刑部就沒幾個模樣好的,公主就算瞎了傻了也看不上他們,隻有我高某還算有幾分希望罷。”
樊寧想起上次曾見過那一高一矮兩主事,深覺得高敏的話有理,撇嘴笑了兩聲,吃了幾口胡餅,起身請辭:“時辰不早了,想來高主事也著急回刑部,寧某就不耽誤了,即刻往平陽郡公府找我家主官去。”
“寧兄客氣,記得替高某向薛禦史帶好。”
兩人行禮拜別後,樊寧駕馬向崇仁坊駛去,才進了大門,就見那賊眉鼠眼的劉玉正站在景觀山前給一群仆役訓話,看到樊寧,他滿臉不服之色。
樊寧打小多見這樣的無賴,麵無表情,重重一拍腰間的佩劍,即刻便嚇得那劉玉如王八似的一縮脖子,不敢再造次了。
打從昨晚樊寧離開後,薛訥一直躺在榻上思索,幾乎一整夜不得安眠。
案情實在是千頭萬緒,離開法門寺遭遇火災,差點害得他與樊寧葬身火海,如今薛府又出了這檔子事,令他險些中毒而亡。若是尋常人肯定要認定乃是有人一路追殺,要置自己於死地,可薛訥總感覺其中有些地方無法解釋得通,昨日在薛府的遭遇,似與前情並無瓜葛。
鳳翔客棧的失火案,多半會被當地官員以“庖廚走水”為名結案。此案的凶手若真是弘文館案的同一人,那就意味著凶手能如樊寧一般,靠著功夫飛簷走壁潛入薛府,到後廚下毒。可若這樣一來,毒就會出現在所有人的魚羹裏,而不是隻有自己的魚羹裏有;而傳菜的侍婢,事先也並不知道哪一份魚羹會放到自己麵前,想在傳菜的過程中下毒亦是不可能;上菜後,自己便片刻也沒有離過席位,也不可能有人投毒。
思考又進了死胡同,薛訥性子再沉定亦不由得起了三分煩躁,不知怎的,打從弘文館別院大案開始,最近總是頻頻碰壁,毫無頭緒,再這般下去,不單會辜負太子的信任,亦無法為樊寧洗清冤屈。
薛訥坐起身,壓下煩躁的情緒,閉上雙眼,努力使自己集中精神,回溯到昨夜的案發之時。
薛訥猶如一個看不見的旁觀者,站在隻存在於自己腦海中的宴廳裏。不遠處,母親柳夫人坐在正中主位,幾位叔父列居次席,自己則與薛楚玉隔著過道相對而坐,一如方才開宴時的情景。
“還有一個月,阿兄若是再捉不到凶手……”薛楚玉譏誚道。
不是此處,薛訥搖了搖頭,跳過了這一段。
“是劉玉的家人繳納了罰銀,兄長別血口噴人……”
也不是此處,薛訥又搖了搖頭,將這一段也跳了過去。
“菜涼了,別光說話了,快用飯吧”,柳夫人歎道。
就是這裏!薛訥一念之下,宴會廳中除了自己以外的所有人都停下了動作,亦包括那個正抄起湯匙把魚羹送入口中的自己。薛訥行至正在吃魚的自己麵前,仔細端詳比較著所有人,發現了一個先前從未留意的細節。
所有人之中,隻有自己是直接抄起魚就吃的,而其他人,都正在做一件相同的事:向魚羹中舀入薑汁。
薛訥回過神來,不顧一己之身,從臥榻上猛然坐起,欲往庖廚去,還沒出門,就聽得李媛嬡的呼喊聲:“薛郎!薛郎!”
薛訥心下著急,卻不得不對推門走入的李媛嬡以禮相待:“郡主……”
李媛嬡手裏掂著一大堆山參燕窩,看著薛訥憔悴的麵龐異常心疼,問道:“你沒事罷?今天一早聽說你出事,我緊趕慢趕來了,早飯都沒來得及吃呢。”
這廂薛訥才被李媛嬡攔下,那廂樊寧便信步行至了慎思園,才進園門就聽到有女聲,樊寧以為是柳夫人,叩門而入後卻發現是李媛嬡。兩人四目相對,李媛嬡眼中湧起幾分敵意,嚇得樊寧抬手摸摸自己的臉兒,心想李媛嬡這傻貨,總不成能看出自己的真麵目罷?
沒想到樊寧也一早來了,薛訥心裏莫名緊張,忙招呼道:“寧兄來了……這位是李郡主。”
樊寧趕忙裝出第一次與李媛嬡見麵的樣子,恭敬禮道:“寧淳恭見過郡主。”
李媛嬡的目光卻沒有分毫改善,盯著樊寧腰間的香囊,氣道:“這香囊是我給薛郎的,怎的在你身上?”
樊寧大窘,趕忙解下了香囊放在桌案上,縮了手後退幾步道:“薛禦史借我一用,不知是郡主所贈,失禮失禮……”
李媛嬡瞪了樊寧一眼,不再理會她,轉頭麵對薛訥時,則竭力壓製住脾氣,好言道:“聽說你那個倒黴弟弟昨晚被帶去了京兆府衙,現下還沒有回來。既然矛頭都指向他,你何不跟太子殿下申斥,就說薛楚玉圖謀爵位陷害長兄,趁機讓殿下責罰他,令他從此絕了這個念頭呢?”
“現下並無證據指向楚玉”,薛訥性子雖謙恭卻也剛直,已有了線索,隻想盡快破案,根本不想攀誣他人,“待到明日後日,應當就能水落石出了……”
“哎呀,你怎麽這麽呆呢”,李媛嬡叉腰氣惱不已,見樊寧在,欲言又止。
樊寧看出李媛嬡的意思,忙說道:“哦哦,那個,下官去門外等薛禦史。”
不待薛訥阻攔,樊寧便大步走了出去,薛訥望著她的背影,說不出的心急又無奈。李媛嬡哪裏管這些,嬌羞裏帶著幾分焦急:“薛郎,今日我便把話挑明了說罷,我今年也十九歲了,前幾日阿爺說了,也不拘你現下官階幾何了,隻要以後你能承襲平陽郡公,便,便答允我們的婚事……”
“我們的婚事?”薛訥一怔,蹙眉笑道,“先前的事不是長輩們的玩笑嗎?郡主可千萬別……”
“玩笑?”李媛嬡似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難以置信地望著薛訥,“何人說是玩笑?我們家裏上上下下都認定你,這些年一直心照不宣,就是在等你稍有建樹,怎的忽然成了玩笑呢?”
薛訥從前便知道李媛嬡對他有意,卻不想李勣府上之人皆如是認定,他趕忙起身長揖,向李媛嬡賠罪:“不知令英國公亦有所誤會,皆是慎言的錯,不敢懇求原諒……若是郡主允準,明日一早,慎言便登門致歉,解釋誤會。”
薛訥言辭懇切直白,沒有半分拿喬扭捏的意味,李媛嬡的麵色轉作蒼白,心頭遽然一痛,淚珠噙在眼眶裏不住打轉,她抬手一把抹去,不願以這副可憐巴巴的模樣落在薛訥眼中:“薛慎言,我李媛嬡不在意那些虛名,我隻是相中你這個人了,旁的不敢說。有我曾祖父在,朝中便無人敢欺淩你,薛楚玉要動你,我更是第一個不答應。我們從小一起長大,你可能分不清對我究竟是何念想,我可以等……”
“郡主”,薛訥難得打斷他人的話,直直望著李媛嬡,眸中滿是篤定堅持,還有幾分與她毫無瓜葛的溫柔,“慎言……心中早有所屬,數年前就已下定決心,非她莫娶,還是請郡主不要在我身上白費功夫,免得連舊日交情都沒了……”
這般溫和知禮的人,不成想說起絕情的話竟是這般決絕不留餘地,李媛嬡再堅強也忍不住,淚灑當場,轉頭跑開了。
樊寧站在院外,見李媛嬡哭著跑出,震驚非常,才想回去問薛訥到底怎麽了,便見薛訥急匆匆走了出來。
“哎哎,主官,李郡主是往那邊去的”,樊寧不明所以,以為薛訥要去追李媛嬡。
“隨我去廚房”,薛訥急道,“再不快些,證據就要沒了!”
庖廚處,侍婢們正在劉玉的指揮下小心翼翼地做活。昨晚家宴上出了這樣大的事,攪擾得人心惶惶,眾人皆生怕自己哪個環節做得不到位,被人拉去頂包,此時看到薛訥帶著一位麵生的副官匆匆走來,他們不由得聳起了膀子,滿麵驚恐之色。
“昨日做魚羹的鐵鍋可還在?”
一名年紀稍長的侍婢聽到薛訥這般問,忙做出請的姿勢:“還在庖廚裏,郎君隨我來……”
薛訥與樊寧大步隨那侍婢走入寬敞的廚房中,隻見應是有昨日前來查案的法曹吩咐,庖廚還未收拾幹淨,盡力保留著昨晚家宴前的模樣,隻在靠門處的方丈地做著今日的飯食。薛訥走到灶台前,隻見那燉魚的鐵鍋還未收拾,他忙將鐵鍋端起,迎著晌午的光線仔細查看,果然見鍋邊還留有些許不明殘液的痕跡。
河豚毒不溶於水,昨日些微飄在魚羹中,仵作們檢查的各位賓客的餐盤無毒,皆是因為那一道端上來的薑汁,偏生薛訥從小就不吃薑,此案的嫌犯便是抓住了薛訥這個習慣,方能投毒成功。
薛訥探手示意,樊寧即刻遞上一塊紗絹帕子,薛訥一點點將鍋口的液體擦去,妥善封存起來,走出庖廚對眾人道:“昨晚是我不慎吃錯了東西,與夜宴上的食材衝撞了,這才有些中毒之症,現下已經無事,與大家都不相幹,你們不必緊張……另外,勞煩寧兄告知劉玉,去京兆尹府將楚玉接回來罷。”
莫說在場之人皆呆立當場,就連樊寧也著實愣了一會兒,才回道:“哦哦,好,下官這就去辦。”
樊寧闊步走開,心裏的疑惑如山呼海嘯似的湧來:方才薛訥急匆匆趕來,定是已經發現了關竅,甚至應當已經猜出嫌犯究竟是誰,但他怎的又忽然說是自己吃壞了東西,與他人不相幹呢?
樊寧假裝請辭,離開了薛府,而後趁眾人不防備,飛簷走壁又入慎思園中。薛訥正倚在榻上看書,他似是猜到樊寧會馬上回來,手不釋卷道:“看你嘴幹了,桌上斟了水,先喝了再說話罷。”
樊寧抱起杯盞,咚咚飲下,坐在薛訥身側:“到底是怎麽回事?我心裏像是貓抓似的難受,趕緊告訴我,莫要賣關子了。”
薛訥放下書卷,輕輕歎了口氣,眉眼間滿是莫名的情愫:“再過三兩天,就會真相大白了。我已經大好了,今晚……應,應當不會再有人來,你別,別回客棧去了。”
樊寧偏頭看著薛訥,見他臉上一陣紅一陣白的,若有所思。薛訥被她盯得後背發毛,剛想是不是自己言辭太過露骨,被這丫頭看穿了心思,便見樊寧湊上前來,抿唇笑道:“你是不是……害怕啊?”
“啊?”薛訥還以為樊寧要問自己是不是對她有意,誰知她話鋒忽然一轉,令他半晌沒反應過來。
樊寧哪裏知道薛訥的小九九,振振有詞道:“我還以為你膽子好大呢,見天撥弄那些死人,現在事情出在自己身上,知道怕了吧?行行行,我今晚不走,還在這守著你,好不好?”
隻要樊寧留下,薛訥也不在意說辭了,甚至無意識當真蜷了蜷身子,好似真的怕了似的:“那便多謝你了……”
“對了,今日李媛嬡是怎麽了?”樊寧擺出一副包打聽的姿態,竟與李弘有兩分相像,“我看她好像哭了?”
提起此事,薛訥十足無奈,歎道:“郡主怕是誤會了我與她之間的關係,以為那開玩笑的指腹為婚是真的。”
“哦……你把人家拒絕了,我是真好奇,你喜歡那姑娘究竟是何人,可是有三頭六臂嗎?你竟為了她,連英國公家的郡主都拒絕了。要知道她祖父可是李勣!天皇最倚重的人!整個長安城裏多少青年才俊都想與他家攀親呢!”
聽樊寧如是說,薛訥不知是喜是悲,他低垂眼簾,眸中滿是眷戀,嘴角的笑卻有些清苦:“沒有三頭六臂,也不是什麽名門閨秀,她……隻是她罷了……”
“過陣子有機會,你帶我去見見她,如何?作為你最好的摯友,我也當幫你把把關啊!”
薛訥抬起眼,輕輕一笑,話語溫和卻篤定:“你放心,待塵埃落定,我會馬上帶你去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