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龍門業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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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兩京古道上,薛訥與樊寧冒著風雪打馬疾馳。雖已逼近年關,但道路上往來的商旅遊客卻分毫不少:有的胡商才在長安城卸貨,就匆忙趕往洛陽,意圖在最短的時間內,將跋涉千裏帶來的珍奇充入兩京街頭巷尾的商鋪中;亦有江南客操著吳儂軟語,在北地寒風中蜷縮趕路,馬車上裝載著華麗的絲綢與上好的茶葉,企望能在兩京之地賣出一個好價錢,以維係一家老小一年的吃穿用度。

    是夜薛訥與樊寧穿過潼關,宿在了黃河南側河東道府的驛站裏,此處距離東都洛陽已不足四百裏。樊寧的通緝令尚未發出關中,僅在京兆、扶風等郡盛傳,故而到達此地後,樊寧便去了寧淳恭的麵皮,隻將自己的長眉畫粗,依舊以男裝示人。

    年關將至,今年乃是頭一次沒有與李淳風一道過年。往年這時,李淳風都會帶樊寧入城去,采買物品,看望老友,待到年三十,所有生員後補各自回家去了,李淳風與樊寧便像尋常祖孫一樣,釀花椒酒,祭拜元始天尊,守歲至天明。

    這樣一年年、一歲歲地過去,樊寧漸漸長大,李淳風也從天命之年花白頭發的小老頭,成了如今年近古稀,發須盡白的老叟。是夜樊寧躺在驛站的臥榻上,翻來覆去睡不著,擔心記掛著李淳風,眼淚忍不住滾滾而落,將枕頭濡濕了一大片。

    天下之大,師父究竟哪裏去了?若是有事出門,總該說一聲,現下這樣音信全無,令她寢食難安,每日隻要閑下來便會擔心不止。樊寧正無聲落淚,忽聽一陣叩門響動,薛訥好聽的聲音緊接而來:“睡了嗎?”

    樊寧趕忙揩去眼淚,披上衣衫,起身給薛訥開門:“還沒……怎的了?”

    薛訥捧著一枚銅手爐,用錦布包了,上前幾步塞進了樊寧的被窩中:“才找掌櫃要的,外麵的雪更大了,給你暖被用。”

    “你用罷”,樊寧仍記掛著小時候在道觀時,薛訥很怕冷,“你不是畏寒嗎?我不需要的。”

    薛訥無意間瞥見樊寧枕頭上的淚痕,便知她又在擔心李淳風,轉言道:“這兩日跑得太急,馬都有些受不住了,若是明日雪還這麽大,我們不妨減速慢行。你自小沒出過關中,趁此機會,好好看看外麵的風景也是不錯的。”

    “若說想看,這一路我想看的景致還是挺多的”,樊寧果然被薛訥帶偏了思路,細數道,“華山之險,崤函之固,我都想看,但最想看的還是在神都洛陽。若是有時間,我想去洛河泛舟,再去看大運河舳艫千裏的盛景,想遠眺天子的明堂,猜想下數十年前的紫微宮究竟何等奢華壯麗,才引得太宗皇帝焚火燒之……當然最最想去的是邙山,你也知道我有多崇拜蘭陵王,他這一生最恢宏的戰功莫過於 ‘邙山大捷’,雖不能與他同時代,若能憑吊瞻仰一番總是不錯的。”

    “待查完案子,若還有時間,我一定陪你去……”

    聽了這話,樊寧小臉兒上起了兩團紅暈,桃花眼泛起點點漣漪:“好,時辰不早了,你也早些睡罷。”

    薛訥點頭起身離去,聽著樊寧落好了門鎖,方回到自己房間。窗外飄著鵝毛大雪,洋洋灑灑,很快便在地上堆積了厚厚一層,薛訥毫無睡意,行至桌案前,將房中油燈的琉璃燈罩去掉,映著燭火繼續看手邊的卷宗。

    洛陽城南,伊水中流,天然如闕,自二百餘年前的孝文帝時期至今,無數能人巧匠在伊河邊的石山上雕刻了精美絕倫的佛像,浩然大氣,乃千年傑作,極受天皇天後重視。究竟是何人敢在這裏縱火惹事,燒死燒傷數名工匠,卻沒有留下蛛絲馬跡。弘文館別院大案與此案千差萬別,卻有一點相同,便是翻遍廢墟上的殘渣,卻都未找出這瑰麗建築失火的原因。

    薛訥隱隱有個預感:若是能開解洛陽龍門山的懸案,便能想通弘文館別院縱火之謎,他既興奮,又惶惑,望著窗外的落雪,神情不甚明晰。

    數天後,大雪初霽之日,薛訥與樊寧終於抵達了神都洛陽,兩人立馬在城北山麓,遊目騁懷,隻見天地一片蒼茫,此城北倚邙山,南濱洛水,運河穿城而過,千帆競逐。遊商牽著駱駝,組成長長的車隊,遊走在雪後的天街上,天街盡頭便是瓊樓金闕聳立的上陽宮與紫微城。薛訥與樊寧雖沒有說話,卻都覺得唯有“雄奇壯麗”四字能描摹此情此景之萬一。

    城北為皇城所在,不便進入,薛訥與樊寧便沿著外城郭,繞至城南定鼎門,拿出文書與守城士兵,士兵仔細查驗後放行,兩人牽馬遊曆於一百二十坊中,遙望洛水對岸的皇城,竟是與長安城大明宮完全不同的景致。

    趁著未放衙,薛訥與樊寧趕至洛水邊不遠處的洛陽府衙報到,不來則已,一來竟見此處聚集著許多人,看衣著裝扮皆是仵作法曹之流,甚至還有不少波斯、東瀛、南詔、吐蕃裝束的,比肩接踵擠在衙門口,樊寧不禁驚歎:“好家夥!雖說是天皇天後征召,但這人也太多了吧!隻有一個案子,用得著這好幾百人來破嗎?”

    “重賞之下必有勇夫”,薛訥無心管別人,簽字報到後,領了特發文書,便匆匆帶著樊寧離開了此處。不消說,雖然樊寧的通緝令未曾發出關中,但難保會有關中的法曹來此應征,若是被人識破便糟了。

    正值夕陽西下,天寒霜凍,薛訥帶樊寧回到城南,去豐都市找了個不錯的客棧打尖,點了菰米飯、燴羊肉與樊寧吃。

    不知怎的,最近樊寧食量變小了很多,與薛訥同桌用飯,吃得既慢又少,竟有了些女兒家的秀氣,惹得薛訥很是擔心:“飯菜吃不順口嗎?還是身子不舒服,怎的總見你有心事似的。”

    樊寧撓撓小臉兒,不與薛訥相視道:“許是……擔心師父罷,天色晚了,明日一早還要往龍門山去,我們找掌櫃要兩個房間,早些洗漱休息罷。”

    一路奔波,樊寧從未叫過一聲苦累,但她到底是個姑娘家,這樣的寒冬臘月每日疾行二百餘裏,確實是太過辛苦。薛訥嘴上不說,卻很是心疼,招呼小二道:“勞煩,兩間上房。”

    那小二恭敬上前,屈身笑道:“這位官爺,不巧,最近因為龍門山火之事,小店客房緊俏,眼下上房隻剩一間了,但是有臥榻兩張,兩位可方便?”

    若是平時,樊寧定然早已大咧咧應聲答允,可今日她卻沒有應聲,臉露赧色對薛訥道:“我看那邊還有幾間客棧,不妨……”

    “官爺今日即便走遍洛陽城,怕也很難找到可心的房間了。最近因為龍門山的案子,城裏的客房都住滿了。小店這一間,還是方才有位官爺家中有事才退的。畢竟有五品官銜,黃金千兩的獎賞,誰又不想得呢?”

    “多少?”聽了這小二的話,樊寧噌地從席上站了起來,“黃金千兩?一品大員一百餘年的俸錢?”

    “是了”,小二含笑再是一揖,“不知這房間,可要給二位留著?”

    長安城平康坊中,紅蓮顫抖著身子,收拾著一地狼藉,她白瓷般的小臉兒上印著幾個通紅的指印,紅唇染血,精心梳成的墮馬髻頹然傾倒,若是換作旁人,定會看起來異常狼狽,但在紅蓮身上,卻有種惹人憐愛之美。

    樓下大門傳來一陣咚咚聲,紅蓮一驚,怯怯走下樓去,見來人是李弘的侍衛張順,方打開了門,迎他進來:“張大哥……”

    張順不敢向內堂走,隻將手中的藥包交與紅蓮:“姑娘放心,賀蘭敏之已經走了。”

    紅蓮含淚禮道:“今日若非張大哥救命,紅蓮真不知當如何自處,請受我一拜。”

    張順阻止不及,又不敢扶紅蓮,隻能徑直噗通跪倒在地,哭笑不得道:“姑娘千萬別這樣!臣隻是奉殿下之命,在此保護姑娘,怎配說 ‘救命’二字。隻是這一次施計,調派司列太常伯急找賀蘭敏之議事,將他喚走,這才保住了姑娘。下一次可不能再用這個名頭,姑娘還是多加小心,莫要與他私下相見了,否則若是出什麽事,張順實在無法與殿下交代啊。”

    “聽說天皇天後今年要在洛陽過年,賀蘭大學士應當明日後日便出發了,有今日一遭,他應當短時間不會再來了,今晚的事,求你千萬別告訴殿下……”

    近來紅蓮從賀蘭敏之處探知到了不少事,通過張順告知了李弘的幕僚,李弘的幕僚們借機在朝堂上對賀蘭敏之加以打擊,令他受到了天皇天後的申斥。賀蘭敏之氣惱不已,亦有些懷疑此事與紅蓮有瓜葛,今宵喝醉了來此撒野,欲對紅蓮不軌,遭到紅蓮拒絕後,他竟對紅蓮連打帶拽,若是張順晚到一步,則後果不堪設想。但即便是怕得渾身顫抖,她的目光依舊清澈堅定,所思所想唯有李弘。張順心中感慨不已,卻也自知無權置喙,拱手抱拳一禮,退出了閣樓。

    紅蓮關好大門,轉身將張順帶來的藥包放在高台處,拿出藥瓶細細擦拭著手腕上的傷,看著羅裳下手臂上的血痕,她忍不住紅了眼眶,但早已下定決心,為李弘縱死猶不悔,又怎能這點委屈都受不住呢?

    紅蓮還未來得及擦完傷,又聽大門處傳來一陣異響,她由不得一驚,心想若是賀蘭敏之此時折返,她今晚便真的必死無疑了。紅蓮強壓住心神,轉向鬥櫃處,打算拿出防身的短刀,誰知門外那人更快一步,用一柄骨扇從門縫處探入,一點點挪開了門閂。大門輕輕推開,北風呼嘯,來人衣袂翩翩,爽朗清舉,肅肅如鬆下風,竟是李弘。

    “先前就說過,等暮色落下來,就把銅鎖掛上,往後再也別忘了”,聽說賀蘭敏之鬧事,李弘恨不能拔劍去把他砍了,但理智卻束縛著他,讓他什麽也做不了,隻能盡力在宵禁之前趕來此處看望紅蓮。

    紅蓮沒想到李弘會來,畢竟年節將至,天皇天後又不在長安,宮內宮外的許多事都需要李弘去拿主意,他又忙又累隻恨分身乏術,此時到此處,亦是冒著被有心人發現彈劾的巨大風險。

    紅蓮方才沒有哭,此時卻淚如雨下,盈盈的淚順著絕豔姣美的麵龐滾落,我見猶憐。

    李弘行至紅蓮身前,看著她狼狽的模樣,說不出的心疼,多想將她擁在懷裏。但有些事,做出了第一步,便很難回頭,李弘隻能艱難地壓抑住心思,拉著紅蓮的袖籠上了二樓,親自燒煮開水,為她擦拭傷上藥。

    這些時日,若非紅蓮套話,得到了賀蘭敏之的把柄,在朝堂上對他多加打擊,賀蘭敏之一定會抓住弘文館別院與公主遺骸案大做文章,屆時不單薛訥查案不會似這般順利,李弘在朝堂上亦會進退失據,被奸佞鑽空子,危及長安、洛陽甚至大唐的安危。

    李弘明知紅蓮有功,卻一點也不想褒獎她,他隻恨自己無力,無法護她周全,看著她皓腕上,瑩白脖頸上與小臉兒上的傷痕,他竟忍不住紅了眼眶:“我會再給你置一所宅院,不要再在此地住了,賀蘭敏之的事到此為止……”

    “可是,若我這般憑空消失了,他難道不會懷疑殿下嗎?”紅蓮小臉兒上淚痕未幹,神情卻十足倔強,“若是他知曉了我與殿下的瓜葛,這些年殿下苦心孤詣的經營豈不都白費了。我知道,薛禦史尚未到任藍田,公主遺骸的事又令殿下掛心,我能牽絆住賀蘭敏之一時,便能為殿下爭取一時。我這條命是殿下給的,若非殿下,一年前紅蓮便已身陷泥淖之中,又如何能與殿下相知。這一年多來的日子,是我此生最幸福的時光,無論結果如何,哪怕與之玉石俱焚,紅蓮亦不悔。隻希望殿下早做安排,若有朝一日,紅蓮保不住……唯願殿下可以全身而退。”

    “你就這般不惜命嗎?”李弘正為紅蓮擦拭著臉上的傷處,用大手捧著她美豔絕倫的小臉兒,看到她痛得身子一縮,他心疼又後怕,再壓抑不住藏在心底多時的情愫,垂首將光潔的額抵住她的額頭,兩人相距不過盈尺,鼻翼間盈滿她身上清冽甜美的氣息,讓他能切實感受到她的存在,仿佛唯有這樣,他才能得到幾分安心,“既然說命是我的,便聽我的話。賀蘭敏之我自會收拾,我要你好好的,不要有任何差池……”

    若說方才是因為驚恐害怕而顫抖,此時的紅蓮卻是因為李弘的親呢而周身打顫。明明是寒梅般的傲骨純淨,卻偏偏置身於汙池之畔,李弘對她憐愛更甚,卻依舊沒有唐突,輕輕鬆開了她的小臉兒,轉而牽住她的小手:“我幫你放水,沐浴罷便好好休息吧,今晚我留下來。”

    每次李弘說留下,皆是坐在案幾前看一夜的文書,紅蓮體恤他辛苦,回道:“殿下不必擔心我,我待會子鎖好門就是了……”

    “不打緊,你不知道,慎言去洛陽之前,給我留了七八卷案宗,都是關於弘文館別院大案的敘述,我正好趁今晚看完。你若堅持趕我走,我在東宮也無法安眠,隻會一直擔心你,還不若待在此處。”

    聽李弘這般說,紅蓮便不再推辭,紅著眼眶道:“好……那我去煮些溫茶來,為殿下提神。”

    洛陽豐都市客棧裏,薛訥沐浴罷,穿著褻衣坐在榻邊,仔細看著方從府衙處領來的案卷。

    難怪天皇天後會下此重賞,這案子著實有些離奇:從上月開始,龍門山共發生了三起火災,造成五名工匠死亡,十餘人不同程度的受傷。刑部與大理寺以及洛陽府都派了專人,反複去勘察過了龍門山處的案發現場,但每一次現場都沒有可疑之人,甚至每一次在場之人皆不同,而洞窟內除了給佛像描金身的水桶顏料等別無它物,沒有柴草,更沒有火硝,但這離奇的焚火案就這般發生了。難怪洛陽城中皆傳言說佛祖動怒,即將要天降災厄於大唐,惹得人心惶惶。

    薛訥整個人沉在卷宗裏,完全忘卻了自我,連樊寧沐浴罷走出來都完全沒有注意到。

    樊寧散著一頭柔軟烏亮的長發,一雙清澈明亮的桃花眼顧盼生輝,因為天寒,她的鼻尖微微發紅,煞是可愛。見薛訥看書入神,她坐在自己的榻上,抿唇遙望著他,本隻想看看他在做什麽,一眼望過去,卻忍不住看著那猶如明月般爽朗清舉的少年發起了呆。雖說從小一起長大,但她漸漸發現,她並非自己想象中那般了解他。究竟是薛訥埋藏的深,還是她的心思都放在了旁處,從近日才開始注意到他了呢?

    薛訥恰好有事要問樊寧,抬眼間,兩人相視一瞬,竟同時別過頭去,露出了幾分赧色。不知過了多久,薛訥定住了神思,複開口問道:“我有事要問問你這行家:從風水上來講,你覺得此案可否有何蹊蹺?”

    “龍門山位於洛陽城東南,在五行中,東南屬火。龍為天子象征,洛陽又是皇都。結合這兩點看,在天子腳下縱火,好似有幾分挑釁的意味……剛入城時,我就聽街邊的孩子們隱隱唱著 ‘龍門火,天下禍’雲雲,若說沒有人特意引導,是否有些太過蹊蹺了啊。”

    若說薛訥是天賦異稟,觀物於微,那樊寧便是通達人情,精於世事。聽了樊寧的話,薛訥若有所思,心中暗歎這天下局勢果然比他想象中更複雜:“待明日去現場看看,便能更了解情況了。時候不早了,你快歇著罷。”

    樊寧見他仍無睡意,還在認真翻著卷宗,邊鋪床邊打趣道:“這次的賞金可真是不少,若是你能得了,薛楚玉不得氣死啊?”

    薛訥一怔,偏過頭來,一身白衣更顯得他清秀俊朗,微微一笑澄澈如水,像個涉世未深的孩子:“我不在意那些,千金萬銀也不若幫你洗去冤屈來的重要……”

    樊寧聽了這話,桃花靨驀地紅透,櫻唇囁嚅半晌,一個字也回不出來。薛訥見她不語,以為她困了,便重新將心思放在了卷宗之上,樊寧卻久久不能平靜,側躺在臥榻上背對著他,一顆心咚咚直跳。

    自打那日在地宮配合他哄劉氏起,她懵懂間對薛訥有了幾分不同往日的情愫。但她心知肚明,他心中另有所愛,待案情完結,便會帶她去見,作為摯友,唯有誠心實意地祝福,才能留存住他們多年的友情。可人就是這樣,明知不可得,卻難以壓抑心思,樊寧恨自己的貪心,百般自責中紅了眼眶,糾結半晌,直至三更天才迷迷糊糊睡著了。

    翌日清早,樊寧與薛訥用了早飯後,策馬趕往洛陽城東南處的龍門。已有不少應征的法曹在此等候,薛訥本想站在隊尾,卻被那眼尖的洛洲司法瞧見,招呼著他上前來:“薛禦史!來來來,你可是太子殿下親自推薦,快快上前來!”

    薛訥性子淡然,本就不愛理會無關緊要的事,此時被那司法拉著上前,雙眼卻緊盯著不遠處的龍門山,隻見個別石窟被貼了封條,其餘數個卻還是照常開鑿中,近千名工匠被腕粗的麻繩吊著,勤懇作業,在這座堅硬的石山上雕刻出近十萬尊佛像。

    薛訥後退幾步,站在了伊河邊上,以便自己看得更清晰,隻見那些貼了封條的石窟裏黢黑一片,甚至外窟壁上也燎出了幾片黑灰來。這龍門山的石質堅硬,與石灰相似,本身不易點燃,能夠燒成這樣,可見當時火勢之盛。

    河邊的榫卯路上駛來一輛馬車,遠遠停下,幾個差役模樣之人帶著趔趔趄趄的幾個工匠從上走下來,薛訥見那幾人身上都有不同程度的燒傷,有的在脖頸處,有的在雙手,還有的則是毀了容顏,應當就是在火災中幸存的匠人。

    那司法對眾人道:“各位同僚,人證來了。昨晚各位應當皆已看過了卷宗,有何疑竇各位可逐個發問,他們必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否則便會依律法受到懲罰。”

    一名來自江南道的法曹率先問道:“敢問彼時從何處起火?”

    幾位工匠互相看看對方,最終選出一名年長者回應道:“彼時我們正在窟裏給佛像描金身,火是忽然起來的,唰的一聲,便燒著了我們的衣衫,我們掙紮著向洞外跑,身上著著烈火,足下就是深淵,上麵拉繩的士兵們看到,焦急放我們下去,但有的人被燒斷了繩子,沒被燒死竟是摔死了……”

    “在場真的沒有看到什麽可疑之人嗎?”胡人法曹用生硬的官話發問。

    “我們都是一個村子的,就住在龍門山附近,世代修佛像,已經有數百年了……近千名工匠中唯有不到一百人,是從其他地方選來的,但也都是本本分分的手藝人,修了多年佛像了。各位若是不信,可以問這邊的這位官爺……”說著指了指站在一旁的洛陽司法。

    洛陽司法見話頭又回到自己這裏,對眾人解釋道:“他們說的不錯,本官已經調查過了,更何況,失火的幾個洞窟皆是由附近村落的匠人修建的,並無任何可疑之人。因為天皇天後重視,此處裏外裏有三道關卡,一般人是根本不可能進來的。”

    “這便奇了,若你說既不是內人作案,又沒有可疑的外人,難道真是佛祖發怒,降下業火嗎?”

    聽了匠人的證詞,眾法曹隻覺更加混沌,不禁有些氣惱,斥責之聲不絕於耳。那洛陽司法早就知道此案難斷,若非異常棘手,天皇天後又怎會下此重賞呢?話雖如此,但眾怒難平,這司法見眾人中唯有薛訥不語,如同抓住救命稻草似的,問道:“薛禦史,薛禦史你是太子殿下親自推薦,自然別有見解,可還有什麽疑竇要問他們嗎?”

    薛訥抬眼看看右手邊石山上高高的洞窟,又看看眼前一身傷痕的工匠,拱手對那司法道:“薛某想上那三個洞窟看看,不知可否如願?”

    所有人都沒想到,薛訥竟會提出這個要求,連那司法也怔了一瞬,方磕巴回道:“啊,倒不是不可以,隻是……”

    “那便有勞了”,薛訥一心想著案子,根本顧不得其他爭執,高聲招呼山頂上的士兵扔下粗繩來。

    “等下”,樊寧上前,按住了薛訥的手,低聲道,“主官不便,還是讓下官上去吧,需要留神些什麽,你隻管告訴我。”

    “怎麽可能讓你上去”,薛訥在身側兩名士兵的幫助下將繩索緊緊係在腰間,對樊寧一笑,“我說過,有我在,不會讓你涉險的。”

    說罷,薛訥招招手,示意那幾名士兵將他向上拉。隆冬時節,此地依山涉水,風力遒勁,即便薛訥身修八尺,在這巨大的石山麵前也隻是滄海一粟。樊寧看他被逐漸拉升至失火的洞窟處,一顆心七上八下,滿是說不出的掛懷。

    身後有人悄然議論道:“這便是薛仁貴將軍的長子?怎的不隨薛將軍征高麗,在這斷什麽案啊?”

    “你瞧他生得細皮白肉,隻怕連弓都拉不動,看模樣,平日裏也是個坊間裏混姑娘堆長大的,四處走著拿花掐果,這樣的人若是上了戰場,我們大唐不早就完了嗎……”

    樊寧驀然一回頭,看著那兩個胡言亂語之人,才想開口罵,卻聽人群中傳來一男子大笑之聲:“‘寧為百夫長,勝作一書生’,薛禦史將門之後,放著在軍中平步青雲的機會不要,投身於明法,應當還是有兩把刷子的,我們不妨且等且看。”

    樊寧循聲望去,隻見發聲的乃是一書生模樣之人,與薛訥年紀相若,生得細皮白肉,肩不能挑手不能提,與這些風餐露宿的法曹對比十分明顯。樊寧對他起了幾分疑竇,出聲問道:“你是何人?”

    那人不回話,抬手指指上方道:“不說這個,先看看你家主官能否順利入窟罷。”

    書生的話雖未直接反駁那些嘲笑薛訥的言論,卻成功讓人群安靜下來。樊寧不再計較,抬眼望去,隻見龍門山頂處,三名士兵正鉚足了勁將繩索一下下拉起,腕粗的麻繩在懸崖邊上摩擦著,發出令人毛骨悚然的簌簌聲,且越往高處,橫風越大,薛訥雖綁緊了腰身,卻仍被風吹得左搖右晃,連連打轉,好幾次險些與石壁相撞。

    好容易被吊到了石窟洞口,薛訥探出長腿想要邁步進入窟中,可惜仍距那洞口始終有些距離,無法如願。樊寧看得幹著急,隻恨方才上去的不是自己,高聲喊道:“大傻子!悠啊!悠過去!”

    這些四麵來的法曹怎能料到如此儒雅倜儻的欽差禦史有個如此滑稽的諢名,皆哄然大笑,也跟著喊起“大傻子”來。樊寧自悔失言,紅著臉喊道:“去!我家主官的綽號豈是你們這起子人能叫的!還不住嘴!”

    足下之地迸發出轟然笑聲,薛訥卻無心細究發生了什麽。看到案發現場這一刻,薛訥眼中的世界仿佛忽然放慢了數倍,風不再橫吹,繩子也停止了晃動,連下麵吵鬧的人群聲,也消失不見了。

    薛訥看準眼前的洞窟,鉚足氣力,向後一蕩身子,如同雄鷹俯衝般朝洞窟衝去,安然落在了地麵上。四下裏騰起一陣煙塵,薛訥撣撣周身的灰,抬眼張望,隻見約莫一丈見方的洞穴內,雕刻著一尊主佛像與數十個大大小小不同的羅漢,主佛像的金身已彩繪了一半,卻因失火熏得隱隱發黑。薛訥雙手合十行一禮,複四下查看,隻見佛像腳下傾斜著三五隻竹桶,裏麵調和著各色顏料,從數量上看,以黃色和白色最多,想來是為了調和成接近皮膚的顏色。薛訥拿手沾了沾地上殘存的部分顏料,黃色略微刺鼻,白色的雖然沒有氣味,放在唇邊卻有一股鹹苦味。

    薛訥起身再向周邊環視,窟口處吊著的兩隻竹桶立即吸引了他的注意力。薛訥走到竹桶邊,隻見桶中還剩些許黏稠液體,他用手指揩了一下放至鼻翼下,聞得一股臭雞蛋味,再聞則還有幾分花香,應是蛋清與蜂蜜的混合物,用來將顏料粉調和成漆,使其能附著於石雕的佛像表麵。竹筒下的地麵上橫著許多焦炭狀物,未完全燒盡的地方殘留著土黃色的纖維,想來應當是裝顏料粉的布袋了。

    從洞窟上滿滿的熏黑痕跡看來,薛訥辨不出起火的位置,似乎隻在一瞬間,整個洞窟便燒著了。薛訥心中略過一絲疑惑:若真有歹人在此縱火,無疑會將自己卷入火場之中,故而他必然是用了什麽機巧,令洞窟自己爆燃。

    薛訥立即聯想到弘文館別院起火的情形,據當時的守衛描述,當時過火速度非常之快,甚至連跑到井邊打水救火的時間都沒有。即便別院是全木質結構,也不當如此,可若凶手所用的是與此處一樣的手法,使得別院爆燃,便能說得通了。

    薛訥摸出事先準備好的油紙,從中抽出兩張,取了兩種顏料的粉末,分別包入其中。這也是薛訥辦案養成的習慣,畢竟懸案何時發生不可預料,唯有隨身攜帶,才能在第一時間保存證物,以供查驗。隻是每次勘察現場,薛訥心裏都會有些不是滋味,他輕輕歎了口氣,步出洞窟,拉拉繩索示意士兵們重新令繩子吃上勁,好將他下放到地麵上去。

    待薛訥落地,樊寧趕忙上前問道:“如何?可有什麽異常嗎?”

    薛訥掃了一眼在場的人,看到亦有工匠來回走動,心想此案若有凶手,必在這些工匠之間,他唯恐透露玄機,被凶手銷毀證據,隻道:“暫時還不能確定縱火的方式,詳情還待回衙門後私下細說與司法聽。”

    話音一落,這一群法曹即刻爆發出嘈雜的議論聲,有人甚至直言質疑:“薛禦史可是為了那千金賞錢,不想告知我等,這般刻意隱瞞!”

    “你若不信,你自己也上去看看好了”,樊寧見他們胡攪蠻纏,氣不打一處來,“繩索在此,哪位官爺想上去看看,隻消知會一聲,上麵的士兵馬上將爾拉上窟去,又何必在此為難薛禦史!”

    正當眾位法曹皆猶豫不決之際,忽聽“轟隆”一聲,距眾人不過十丈開外的某處洞窟火光四濺,正在洞窟中為佛像描金身的工匠們慘叫著退出洞窟,懸在半空,滿身烈火,掙紮不止。薛訥闊步跑上前去,高聲招呼山上的士兵:“快!快把他們放下了!寧副官,快去打水!”

    “哪裏有桶!”旁側石階下就是伊河,可以汲水,隻是苦無工具,樊寧焦急向那洛陽府衙的司法問道。

    那司法雖然負責此案許久,但也是頭一遭遇親眼見此事發生,怔了一瞬,方向旁側的一間木屋跑去:“屋裏有備用的……”

    一時間,眾人皆回過神,大步向木屋跑去,樊寧在眾人之先,一手拎一桶,飛身下岸,打滿了兩大桶,向方被士兵放落在地的工匠潑去。火雖熄了,待眾人圍上去,卻見那兩名工匠渾身黑黢黢血淋淋的,已經奄奄一息。

    “報應啊!是佛祖發怒了!”眾人嚇得立即四散逃竄,唯恐稍晚一步,自己也會被這從天而降的災厄卷入。而那高空中的石窟中仍有火苗冒出,若是貿然令人吊索接近,恐怕會將繩索燒斷,隻能任其燃盡。薛訥站在窟洞之下,看著這筆直石壁上大大小小的佛像,俊眉緊鎖,滿臉說不清道不明的茫然。

    雖曾破獲大案,但這也是薛訥第一次親眼看到案發。天子腳下,百名法曹麵前,究竟是何人能神不知鬼不覺地悄然放火,抑或說,難道真的是觸怒了佛祖,才燃起了這龍門山的業火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