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同氣連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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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雖說長安的買賣多集中在東西兩市,但市井民生,還是多要仰賴流動在各個坊間的攤販。是日一早,武侯才打開平康坊的坊門,小商小販們便蜂擁而入,挑擔吆喝著,售賣著早餐的雜粥與餺飥。

    平陽郡公府的後廚亦開始準備一天的飯食,管家劉玉背著手,來此處耀武揚威一番後,掀開了小灶上的籠屜,端出了一碗燕窩,放進食籃裏,邁著四方步哼著小曲,走向前院薛楚玉的園舍,準備進行今日的例行馬屁。

    昨日薛訥被投下獄之事傳來,薛楚玉開懷不已,卻不敢聲張,強忍著歡愉,險些要憋出病。劉玉一早趕過去,便是要與他額手相慶,享受屬於他們的勝利。

    哪知薛楚玉頂著兩個炭色的黑眼圈,坐在房中長籲短歎。劉玉十分驚詫,放下食籃,躬身問道:“郎君何事不悅?”

    薛楚玉眉眼間幾分閃爍,透著一股心虛:“昨夜見母親在房中垂淚,似是因為兄長,若是她知道,是我將兄長窩藏嫌犯之事告到了刑部……”

    薛楚玉越說聲音越小,似是極其憂心。劉玉沒想到他這般沒擔當,內心鄙夷,嘴上卻仍十分恭謹,諂媚笑道:“郎君真是多慮了,大郎君窩藏嫌犯是事實,有那麽多人證物證,即便郎君不告發他,也有旁人告發。若是夫人知道,是郎君當機立斷,大義滅親揭發了大郎君,使得整個平陽郡公府幸免於難,一定會萬般欣慰,又怎會因此惱了郎君?更何況,家公與夫人最寵愛的就是郎君你,怎會因為那不受寵愛的大郎君之事苛責?夫人垂淚,不過是一時嚇著了,實在是與郎君不相幹呢!”

    劉玉的寬慰果然奏效,薛楚玉瞬間放鬆了心神,神采奕奕拿過食籃,端出燕窩喜滋滋地品了起來:“對了,先前說過,告發兄長的人證,除了我與那刑部肥主事外,還有個女的,是何人來著?”

    打從李弘自請撤去監國之職,於東宮閉門思過,紅蓮便沒有再與他見麵。

    若是從前,隻怕要飽受相思苦煎熬,但如今的紅蓮卻是自顧不暇,本以為那日被賀蘭敏之欺辱的恐懼傷痛,會隨著光景流失,漸漸消弭,孰知卻像沉屙頑疾般,愈演愈烈,揮之不去。

    白日裏還好,一到夜裏,她便覺得四處是賀蘭敏之的影子,充耳是他的獰笑,又驚又怕,難以入眠,即便睡著了,一有風吹草動也會動輒驚醒。這樣日複一日間,嬌花似的小人兒憔悴損,鬆了金釵,減了玉肌,我見猶憐。

    是日清早,天色蒙蒙亮了,她方有了睡意,才合上眼,便聽有人大力拍門,驚得她騰地坐起,蜷縮在榻上,瘦削的身子抖個不住。

    “娘子,奴婢去看看是何人造次”,李弘派來的女官年歲不小了,卻很是警醒,去庖廚抄了擀麵杖,徐徐靠向大門。

    紅蓮將小腦袋蜷在被窩中,顫抖個不住,須臾間,她聽到大門開了,那女官似是在攔著什麽人,不住道:“哎,哎,你是何人?你這般私闖民宅,可是要坐牢的!”

    紅蓮以為賀蘭敏之又尋上了門來,嚇得幾乎要驚厥之際,聽得一個略帶委屈的女聲道:“紅蓮姐姐,是我……”

    紅蓮分辨出樊寧的聲音,略略一怔,下榻打開了房門。樊寧渾身髒兮兮,一臉疲色地站在門外,昨夜她與眾多刺客纏鬥,冷冽攝人,毫無懼色,現下看到紅蓮,卻小嘴一撇,幾乎要哭出來。

    昨日聽說樊寧已無罪釋放,紅蓮滿心歡喜,但此時映入眼簾的卻是個髒如泥猴的小人,衣衫上還有刀箭飛掠的痕跡,她不免心驚,急聲問道:“怎麽弄的?我聽張順大哥說,你不是回藍田去了嗎?”

    樊寧撫著下頜,啞著嗓子道:“說來話長,能否先給我口水喝?我半夜從山上走下來,已經快斷氣了。”

    紅蓮忙讓樊寧進了自己房間,請那女官去做些簡單的飯菜,再多燒些熱水來。樊寧豪飲一壺茶,吃了些湯餅,沐浴換了衣裳後,一夜未眠的疲憊湧來,她與紅蓮一道躺在榻上,還未說幾句話,便齊齊沉入了夢鄉。

    再度醒來時已是午後,紅蓮也難得睡了個好覺,撐起小腦袋,側身問樊寧道:“你到底是與誰打架了?可是村裏的惡霸欺負你?”

    對於樊寧而言,這世上除了李淳風與薛訥外,紅蓮便是與她最親近之人,但安定公主之事,說出來聳人聽聞,臊人麵皮,實在是難以啟齒,她腦袋搖得像個撥浪鼓,先剖白再解釋道:“我可沒存著什麽攀龍附鳳的念想,這件事出了以後,我也覺得像挨了個炸天雷……就是,前些時日我在獄中的時候,刑部有個叫高敏的主事,忽然說,說,說我是安,安定公主……”

    “安定公主”,紅蓮口中喃喃著,思緒難免又被勾連回到人在周國公府上那一日,賀蘭敏之被管家叫出,所說的就是安定公主之事。彼時紅蓮隱隱聽得他們說起“刑部”,“羈押”等詞,難道所說的正是樊寧嗎?

    可這世上,真的會有這樣多的湊巧嗎?安定公主不單活著,還堪堪就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晃悠,紅蓮不知這姓高的主事是何來頭,擔心他在誆騙利用樊寧,問道:“他既然這般說,可有何實據嗎?總不會隻因為你是永徽五年出生,又被人收養罷?”

    “言之鑿鑿的,還賭上了自己的身家性命”,樊寧依葫蘆畫瓢,將高敏說與自己的話轉述給了紅蓮。

    紅蓮聽後,心口突突跳個不住,說不出的緊張擔憂,又問道:“你身上的傷是怎的回事,昨日才從刑部出來,便有人對你不利嗎?”

    樊寧從內兜裏摸出魚符,遞給紅蓮:“昨晚我前腳才回觀星觀,便有刺客追來了,約莫三十來個人,出手狠絕,招招皆是來要命的,我好不容易才逃出來,從一個刺客身上搜到了這個。”

    紅蓮接過魚符上下翻看,覺得十分眼熟,卻想不起在何處見過,她左思右想,與樊寧商量道:“寧兒,先前太子殿下也在查訪此事,你若是信得過他,或許可以讓他保護你。若是有疑慮信不過,可以先住在我這裏,我不會與殿下說的……”

    紅蓮果真是體貼的姑娘,知道樊寧可能會因此事避忌武後與李弘母子,即便與李弘相悅,也沒有分毫要逼迫為難樊寧的意思。

    樊寧心下感動,更有幾分猶疑,從昨夜到現在,她一直在思量那些刺客的身份,那些人的一招一式不像野路子,不知是何來頭。她也曾懷疑,是否是李乾佑或者高敏派人前來,為了逼迫她靠近他們。可刑部沒有官兵,上次在鬼市外剿匪時,高敏帶的三十名弓弩手,還是李乾佑向羽林軍借來的。再者那些刺客所下的皆是死手,自己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勉強活了下來,而李乾佑和高敏應當還想靠她升官發財,並未想置她於死地……難道說,當真是武後想要將她滅口,這才派了人來嗎?

    若真如此,她似乎確實不當向太子李弘求助,而是應當去找李乾佑和高敏,讓他們將自己交給天皇,借以保全小命。樊寧望著紅蓮,說不出的踟躕猶豫,她忽然一愣,想起李淳風曾說不知自己生月,隻知她與紅蓮皆是永徽五年出生,若真如此,為何李淳風讓她從小便稱紅蓮為“姐姐”?師父他當真是知道自己生辰的罷,如今看來,高敏所說極有可能是真的,說不準那小老頭的失蹤亦與此事有關。

    小時候常聽師父與前來問道之人談及“命”與“運”,她從來不信,今時今日卻明白,許多事雖與自己休戚相關,卻並非自己可以選擇,譬如出身,譬如親緣,皆是由天注定。這寥寥草草的一輩子,或是大富大貴,或是窮遏困頓,皆逃不開天命安排,雖然安定公主之事於她猶如當頭棒喝,她卻也不得不承受此事帶來的一切後果。

    從前總覺得自己微不足道,不過是終南山觀星觀裏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頭,沒想到竟有牽著大唐社稷國祚的一天。去尋高敏,似是能有一線生機,若是落在天後手中,可能真的是難保小命了。樊寧自嘲一笑,想起自己曾那般渴望得知自己親生父母的消息,如今看來,還不若不知道。

    樊寧歎了口氣,卻怎麽也歎不盡心口擁堵的塊壘,投奔高敏,還是相信李弘,她自己難以做出判定。但她記得李淳風對李弘的激賞,知道薛訥對他的忠誠不二,亦清楚紅蓮對他的情深幾許,她願意相信他們的眼光,終於下定決心道:“我想見太子殿下,紅蓮姐姐可否幫我安排?”

    初入牢獄這一夜,薛訥坐臥不適,難以入眠,索性不睡了,撿了根茅草,乘著月色在地上寫寫畫畫,竟是難得的閑適自在。

    打從接了弘文館別院的案子起,他的腦袋裏就沒裝過旁的事,現下陡然輕鬆,想起那本《括地誌》還放在城門局,尚未看完,心裏說不出的癢癢。

    隻恨陶沐這混小子什麽也不懂,隻給自己拿了換洗的衣裳,一本書也沒帶,他也隻能靠腦中殘留的記憶,去複刻書中的大好河山,加以回味了。

    不知不覺間,天已大亮,薛訥卻仍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分毫不知疲倦,甚至連牢門響動都沒有聽見,直到有個須發花白的獄卒,隔著欄障喚道:“薛明府,有個女子來刑部給你鳴冤,李司刑喚你到官廳去……”

    薛訥一怔,輕呼一聲“糟了”,心想怕不是樊寧昨日被李媛嬡撓了出去,今日又來,急匆匆隨獄卒走去,誰知到了官廳,看到的卻不是樊寧,他瞠目結舌,半晌才知道喊人:“母親……”

    柳夫人身著正二品誥命夫人官服,身配朝珠,站在堂中央,見薛訥並無受刑的跡象,她神情舒緩了兩分,轉向李乾佑道:“李司刑,我夫遠在遼東,小兒無人教導,不懂規矩,好涉懸案,誰知竟惹禍上身,令天皇動怒,實在是不當。但諸事皆為誤會,還望李司刑秉公向天皇呈報,早日放過我兒罷。”

    “夫人說這話,倒像是指責下官刻意刁難令郎一般”,李乾佑嘴上笑著,話語卻很堅持,“此案並非下官所定,而是天皇聖斷,想來應當證據確鑿,下官有幾個膽子,又敢質疑當今聖上?”

    “聖人如此裁定,自有道理,身為臣妻不敢妄議。隻是我兒查明懸案,便是沒有功勞,也應當有苦勞罷。我夫不在京中,許多話無法遞到禦前,李司刑一直負責此案,若能為我兒美言幾句,我們夫婦會永誌感恩李司刑……”柳夫人說著,示意旁側的隨從,薛旺忙趕眼色地奉上一枚精美木盒,柳夫人又道,“這是我夫托人帶回來的高麗參,頂尖的幾隻,自是奉與了二聖,這兩隻亦是難得的佳品。李司刑查案辛苦,留下補補身子,熬湯可是極好的。”

    李乾佑明白此物的貴重,登時有了笑臉,接過說道:“哎呀,何須夫人如此破費……莫說下官與薛將軍同朝為官,便是慎言這孩子,我也是喜歡得緊。何況他破了這弘文館別院大案,乃奇功一件,自當據實向二聖稟告。”

    “本夫人還帶了些物件,想要交與我兒,不知……”

    “嗬嗬”,李乾佑十分和藹地望向薛訥,“為了查明此案,慎言估摸許久沒有回家了吧?下官這便不打擾,夫人可與令郎好好說說話,隻是……切莫太久。下官就在門外,若是有事,隨時吩咐便是了。”

    說罷,李乾佑闊步走了出去,站在官廳外來回晃悠。薛訥不成想,柳夫人會來看望他,更不想她會為了自己向李乾佑求情,震驚又惶惑,拱手賠禮道:“都是慎言之過……”

    柳夫人看了薛訥一眼,長歎一聲,又不知自己為何嗟歎,從薛旺手裏拿過一隻布包遞與他:“不知該與你送些什麽,娘還記得,你小時候時常一個人躲在角落裏看書,一看便是一整日。牢中的日子難熬,希望這幾本書能讓你好過幾分罷。昨晚娘已經差人給你爹送了信,讓他送信往洛陽去,向天皇認罪求情……天還涼,你要顧惜好身子,莫要熱了冷了皆不知,隻知道看書想事,在此處病了可沒那麽方便。每隔三五日,我會讓薛旺來此處看你,缺什麽少什麽,你都及時與他說。為娘……不會讓你久待的,你且放心。”

    上一次聽母親說這麽多話還是小時候,薛訥怔怔點點頭,接過包袱打開一看,果然都是自己從前愛看的書,心裏忽然有了幾分暖意。

    細想來,先前他怨母親不知自己不能吃薑,可他也不知母親究竟愛吃什麽菜,亦不似薛楚玉那般乖覺討好,懂得去體貼父母親的心思。薛訥看著仍在絮絮叮囑的柳夫人,一句“多謝母親”梗在喉頭,直至柳夫人帶著薛旺離開也沒能說出口。

    但薛訥不知道的是,柳夫人也有一句話,悶在心裏,沒能對他說出口,便是“懲惡揚善,激濁揚清,這個案子你破得好……”

    天微暝,一輛載著蔬菜瓜果的推車從北麵小門駛入東宮,卻沒有推向庖廚食倉,而是去到了宜春北苑。

    張順正等在苑門處,待推車的內衛抱拳離開後,他上前悄聲對那兩隻大大的菜筐道:“兩位姑娘可以出來了。”

    話音才落,樊寧便噌的一聲從筐裏鑽了出來,她甩甩頭,拍掉身上的菜葉子,即刻去接旁邊的紅蓮。

    張順見兩人相攜下了車,低聲拱手道:“昨晚殿下接到紅蓮姑娘的書信,一宿也沒合眼,茲事體大,勞煩兩位一定慢慢說與殿下……殿下人在苑裏,且隨我來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