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皇帝血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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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駕在紫微宮中行了小半個時辰方至應天門,到了此處後,馬車不能繼續前行,薛訥便下了車,隨黃官禦史趨步趕向乾元殿。
莫看那禦史個頭不高,說起話來輕聲細氣,跑得倒是極快,薛訥身高腿長,竟也頗為費力才追得上他。待到乾元殿下,兩名侍衛上前仔細搜身,確定薛訥沒有攜帶任何利器,方將他帶上殿來。
薛訥步入正殿,衝目而來的便是五十六根盤龍金柱,以及悠長視線盡頭的高台寶座,座上空無一人,卻依然給人一種極強的壓迫之感。雖早已聽說過洛陽宮的壯闊,親眼得見依舊震撼非常,薛訥走上前去,行了數十丈遠,這才發現高台下跪著個人,隻是單看服飾辨不出身份。
聽到薛訥的腳步聲,那人回過頭,上下將他一打量,語帶兩分挑釁似的問道:“聯珠紋唐錦,身配美玉,看似英俊瀟灑,卻諢名薛大傻子,不知可是銀樣的蠟槍頭?”
薛訥看清那人,隻見他約莫四十上下,身著從八品下官服,留著微翹的山羊須,眼睛不大,卻聚著精光,看似十分精明強幹,應當就是楊炯所說的來自並州的狄姓法曹。
雖遠在長安,薛訥也曾聽過這位狄姓法曹的事跡,知道他名為狄仁傑,舉明經科後,得到右相閻立本賞識,薦為並州法曹。在任期間,並州境內無一冤案錯案,上報刑部證物詳實,條理清晰,堪稱大唐之典範。薛訥向來好涉懸案,此時見了他,哪裏還聽得進什麽揶揄,拱手禮道:“閣下可是狄仁傑狄法曹?晚輩薛慎言,久仰大名,今日一見,真乃三生有幸。”
沒想到薛訥竟是這般謙遜的性子,狄仁傑尷尬不已,撓著頭,竟不知當如何接話。他一直在地方做官,頭一次來京中,聽相熟的朋友說,京官都很自傲,難以打交道,加之薛訥又是鼎鼎大名平陽郡公薛仁貴的長子,狄仁傑生怕他拿喬,會耽誤查案,故而才定下了這先聲奪人的策略,但現下看來,這小子應當與那些紈絝子弟不同,難怪不滿二十歲便能得到天皇天後的欣賞。狄仁傑訕訕笑著,拱手方要向薛訥回禮,忽聽高台上傳來一陣響動,他兩人忙跪好,屈著身子,不再敢肆意攀談。
“兩位愛卿,”綴玉連珠的幔帳後,武則天身著皇後鞠衣,頭配鎏金雙鳳發飾,雍容華貴,氣勢迫人,她的容貌在珠簾的遮擋下不大明晰,猶如蒙蒙煙雨中盛放的洛陽牡丹,卻依然散發著不容置疑的美豔,“遠道而來,辛苦了。”
“臣不敢,”狄仁傑叩首回應,薛訥雖也隨之叩首頓地,心裏卻忍不住地犯嘀咕。眼下這安定公主案,處處皆在指向對天後不利,她卻依然敢將大唐最精幹的法曹與接連破獲大案的薛訥一道喚到洛陽來,甚至還讓他帶上了最不利的人證樊寧。薛訥知曉天後頗有鐵腕,但此事關乎皇家血脈,天皇再愛重她,也不會不顧惜自己的骨肉,此時此刻她究竟做什麽盤算,薛訥看不清,隻能靜觀其變,再圖借機行事。
“數月前,本宮與陛下一道往德業寺,為安定公主祝禱,哪知公主配饗東歪西倒,場麵淩亂不堪,棺槨竟被打開,內裏空無所有,公主遺骸不翼而飛。陛下因此大怒,傷及聖體,近來仍在病中。本宮責令爾等,本月內必破此案,兩位愛卿,可都聽明白了?”
“臣……”聽了武則天的話,薛訥疑竇未平,反而更添幾分,卻不知如何相問,欲言又止。
旁側的狄仁傑率先發聲道:“回稟天後,公主遺骸失竊已有月餘,刑部與大理寺皆前往勘察了現場,卻一無所獲,可見此案棘手,臣與薛明府又如何能在一個月內破案?求天後垂憐體恤,多給臣下些時間為上。”
這從八品的法曹倒是膽子大,竟敢與天後討價還價。薛訥看得瞠目結舌,心想自己父親將兵去往遼東,天皇下令“必克而還”,父親也隻敢領命抱拳,稱絕不辜負。但他所說並非毫無道理,更主要的是……安定公主當真死在了永徽五年嗎?天後讓他們查案,他們又要查出什麽才能結案?是找回安定公主的遺骸,還是將那陳年往事翻江倒海,抽絲剝繭查清楚?
簾帳後的武則天聽了狄仁傑的話輕笑一聲,冷冷的,辨不出喜怒:“那狄卿以為,破獲此案究竟需要多少時間?”
狄仁傑頓了頓,似是在細細思量,良響方回道:“以臣之見,破……”
話未說完,後堂匆匆跑上來一名女官,看衣著品階不低,應是天後身邊之人,她滿頭大汗,趨步走上高台,在武則天耳畔低語幾句。薛訥等人雖聽不清她究竟說了什麽,卻能隱隱聽聞重重的氣聲,可見她的焦急。
又是好一陣的沉默,武則天沒有回應,應是在盤算思量。薛訥雖未抬眼,依然覺察大殿中的氣氛陡然冷了幾分,想來應是出了什麽大事,他心裏霍地湧起幾分不好的預感,正揣度著,便聽武則天說道:“本宮不過祭地這半日的功夫,竟有人能在宮中生出這樣的事端。陛下醒了正好,事已至此,不妨全部擺在台麵上,好好論一論罷……兩位愛卿,隨本宮往後宮走一趟罷。”
說罷,武則天起身而去,薛訥與狄仁傑茫然不知所謂,麵麵相覷不知該往何處,又有禦史前來引路,帶著他兩人走出乾元殿,經門廡向大業殿側的天皇書房走去。
天皇李治頭風日篤,近來一直臥病在榻,今日竟破天荒起身到書房理事,隻是麵色仍不大好。武則天匆匆帶人趕回,步入書房,屈身禮道:“陛下。”
即便貴為天皇天後,亦是尋常夫妻,一起經曆過諸多風浪,感情深刻雋永。李治對武則天的寵愛,並不止限於寵冠六宮,而是甘願將自己至高無上的榮耀與她一道分享,與她並尊為“二聖”。但今日,李治望向武則天的神情卻有些說不出的複雜:“媚娘,這位婦人,你可還識得?”
武則天偏頭一瞥,嚇得禦前那婦人跪地叩首不止,哭哭啼啼道:“天後饒命,天後饒命啊!”
“本宮何時要你的命了,”武則天一挑長眉,似笑非笑道,“我當是誰,原是安定的乳母,當年你離宮不知何所去向,今日又入宮來,不知所為何事?”
“天後真是貴人多忘事,”一年輕男子在旁發聲,竟是高敏,他拱手躬身,似是極度尊崇,說出的話卻滿是挑釁,“張氏乳母俱已招認,十六年前奉天後之命,將假死的安定公主送出宮去,本是要送往絳州天後的親信家中,哪知半路遭劫,公主不知所蹤,她害怕天後追究,這些年一直天南海北地逃命。我刑部打從接密報,得知公主遺骸失竊,便一直明察暗訪,捕獲此婦,詳細的口供在此,請二聖過目。”
書房外,薛訥與狄仁傑立在廊簷下,將高敏的話盡數收錄耳中。先前薛訥便詫異,此人為何沒有一直纏著樊寧,畢竟她是此案最重要的人證,不曾想竟是另有打算。高敏此時的舉動,猶如當頭棒喝,徹底打亂了薛訥的謀劃。原本打算先探知二聖的態度,再見機行事,眼下高敏之舉無疑將矛盾激化擺在了明麵上,令薛訥不得不立即應戰了。
刑部已錄了口供文書,此案便不再拘於後宮,一旦刑部上書禦史台,彈劾天後之失,皇後的廢立便會被擺在朝堂上公開諫言。而那十六年前“廢王立武”若被推翻,影響的又何止是天後一人,更有無數受到低微出身皇後激勵,發奮讀書,期待“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寒門學子。更何況,樊寧注定會處在暴風眼上,無論是否得到公主尊榮,皆會遍體鱗傷。
正思量間,隻聽武則天哂笑兩聲,又道:“區區一個老婦,不知被何人收買,便敢來汙蔑本宮,編出這等匪夷所思的秘聞來,你可知道,誹謗本宮,妄議皇室血脈,可是株連之罪!”
“隻有區區證詞,自然無法證明這樁匪夷所思的宮廷秘聞,但活生生的安定公主正在東宮之中,由薛明府帶來洛陽,二聖若不相信,隻消請太子殿下將人帶來看看便可。”
薛訥大為怔忡,心想從前真是小覷了這高敏,一個區區六品刑部主事,竟對東宮太子的動向了若指掌,這樣的耳報神,隻怕朝中一品大員尚且不及,他背後究竟是什麽人什麽勢力,難道當真是天皇授意?
薛訥正發楞,不知何人的手在眼前亂晃,他這才回過神,隻見一內官皮笑肉不笑,細聲細嗓道:“薛明府?快別發呆了,天皇傳你進去。”
薛訥趕忙抱拳應聲,闊步走入了書房,屈身行大禮道:“臣薛慎言拜見二聖。”
“薛卿,聽聞你將疑似為安定之人帶到了宮中?”李治急迫發問道,雖貴為一國之君,坐擁萬裏疆域,亦是平凡父親,此時此刻他微微瞪大雙眼,疑惑頗多,更多的則是期待欣喜。
薛訥眉間微蹙,據實回道:“回稟陛下,是……”
“薛慎言,本宮命你查明公主遺骸之案,你竟暗度款曲,偷偷帶人入宮,究竟何意?”
聽了武則天的發問,薛訥很是困惑,當初是那禦史傳令,他才特意將樊寧帶來,怎的如今李治不知,武則天亦不知?薛訥掃了旁側的高敏一眼,心想那日傳召唯有口諭,並無實詔,在場之人除了他便是高敏,此時百口莫辯,隻能俯首叩地不做聲。
“天皇,太子殿下將人帶來了,”內官見房中氣氛微妙,極其小心地說道。
方才高敏爭論的功夫,李治已命人去東宮,讓李弘把樊寧帶來,此時他已迫不及待,扶著桌案站起身,示意請入殿來。
轉眼間,李弘器宇軒昂地走入書房,向天皇天後跪地拜禮:“兒臣請父皇母後安。”
李治素來最疼李弘,此時卻顧他不得,一直望著跪在他身後那個瘦削的身影,一瞬也不瞬:“你……莫害怕,過來……”
從太宗嫡子晉王到太子,再到如今的九五之尊,在其治下,大唐平西域,戰遼東,甚至完成了許多太宗尚不能完成的豐功偉業,但此時此刻,他隻是個思女心切,失而複得的父親,眯著雙眼,竭力控製著頭風帶來的眩暈,看著那怯怯走來的孩子。
她梳著雙丫髻,穿著一身桃色襦裙,身子很瘦,卻很健康,一張小臉兒粉雕玉琢,五官極其精巧,最為奪目的則是那一雙桃花眼,顧盼生輝,說不出的嬌俏美好。李治與武則天一時無言,明眼人皆能看出來,這孩子長得實在太像天後,太像太平公主,她輕啟朱唇,訥出一句“拜見天皇天後”,連聲音都與武則天甚為相似,相似到仿佛已不必去細論,便能認定她正是二聖的骨肉。
武則天望著樊寧,仿佛對麵站得不是一個人,而是一麵銅鏡,照出近三十年前的自己。彼時她隻有十四歲,匆匆離家入宮,做了太宗的末等才人,舉手投足間稚氣朗朗,又透著一股說不出的自信膽大:“並州武氏,年十四,應國公武士彠之女……”
“晴雪……”李治低低喚著,似是已認定眼前之人便是自己十六年前去世的女兒,喃喃叫她的小名,“過來,孩子,到案前來。”
“陛下,”武則天忍不住發聲道,“十六年前安定崩逝,臣妾與陛下一樣,皆肝腸寸斷,可張氏所說公主假死出宮之事,臣妾盡皆不明,眼下怎能因為這孩子容貌與臣妾相似,便認定安定未死……”
“天後說的是,”高敏成竹在胸,比方才顯得更加得意,從懷中摸出一本密冊,遞給了旁側的內官,示意他交與天皇,“此書乃宮中記錄皇子誕生特質秘文,采用反切密語,解出來安定公主那一頁,正是 ‘永徽五年正月十八日寅初一刻武昭儀誕女重五斤一兩,肩膊下中有一胎記形似梨花’,這位小娘子究竟是否是二聖的親骨肉,請宮人一驗便知。臣以為,以薛明府之聰慧,定然也早就解出了此卷的迷蹤,這才特意將流落在外的公主帶回紫微宮來,可謂忠貞之極啊。”
“你胡言亂語,”樊寧自己的事不怎麽上心,說到薛訥卻 據理力爭,“明明是有人口傳偽詔,讓薛郎帶我來的,而且……而且我身上根本沒有什麽胎記!”
“不,你有,”許久不做聲的薛訥此時抬起頭,高聲對李治與武則天道,“啟稟天皇天後,臣早已解出此文密語,之所以一直壓製不報,乃是因為臣發覺其中別有蹊蹺,似是有人刻意將安定公主身世往樊寧身上攀扯,矯造文書,誣陷天後。臣請求二聖給予臣一個月的時間,必定找到公主遺骸,查明真相,還二聖、還天下一個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