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垂楊紫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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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池臨著黃河之濱,太陽落山後,大風漸起,直刮得人臉生疼。除了輪值的侍衛外,其他人等皆回到驛站或油布帳篷裏躲風去了,唯有樊寧坐在背風處,生火烤魚,不亦樂乎。

    不知什麽風把李媛嬡吹來,她蹲在篝火旁,嗅了又嗅,搓搓小手,饞得像是鮑魚鋪子外垂涎三尺躍躍欲試的狸貓:“哇,好香啊,這魚這麽大,你自己肯定吃不完,給我分點……”

    “去!”趕路一整日,樊寧餓得前胸貼後背,早就顧不上她與李媛嬡那本就不算深的交情,一把揮開了那探來的小手,“你知道我釣這魚花了多少功夫嗎?上來就白要,我又不是你的婢女。”

    “是是是,你如今身份尊貴了,是我不知分寸,這便向你賠罪,行不行?”

    樊寧嗔了李媛嬡一眼,狠狠一咬,在那烤魚上留下一個半月形的齒印:“好生缺德,你還在這幸災樂禍。”

    “這有什麽幸災樂禍的?當年聖人有多喜歡安定公主,無人不知無人不曉,說不定你真能就此平步青雲,癩蛤蟆翻身了呢。”

    “你才是癩蛤蟆,”樊寧刻意嚼得起勁,饞得李媛嬡直咽口水,“你以為天皇傻?恩愛多年的媳婦,不明真假的閨女,你若是他,你要哪個?”

    “你就是因為這個,才刻意疏遠薛郎的?看不出來,用情很深啊!”

    樊寧被李媛嬡一嗆,嘴裏的烤魚差點噴出來,她抬手揩揩櫻唇,拿起身側的水袋仰頭咚咚灌了幾口水,待感覺通紅的麵色有所緩解,方威脅道:“你再胡言亂語我可揍你了。”

    李媛嬡“嘁”的一聲,根本不拿樊寧的話當回事:“在我看來,你倒真不像天皇天後的女兒。 ‘看朱成碧思紛紛,憔悴支離為憶君。不信比來長下淚,開箱驗取石榴裙’,你可知道,這是在何等情形下,天後寫給天皇的詩嗎?在那邊暗無天日的逆境裏,也不願放棄心愛之人,你呢?你就這?”

    “你不是喜歡他嗎?何必來跟我說這些”,樊寧用竹棍捅著篝火,瞬間捅出躥天的火星來,嚇得李媛嬡本能地向後一縮身子,樊寧便咯咯嘲笑著她的膽小。

    “我若不是覺得他不容易,誰稀罕理你。有幾個不當值的士兵喝多了,一直往你這邊瞥,不知想幹什麽齷齪事,薛郎就一直坐在驛站的窗口邊盯著他們,對你如此用心了,你卻隻知道怕。”

    樊寧一愣,回頭望向驛站處,果然見一個清瘦的身影正坐在窗前,她心下微動,嘴上卻說著:“那些喝醉的蝦兵蟹將能打得過我?”

    這話雖然是真的,卻也像風幹多日的幹糧饃,塞得人不舒服,李媛嬡氣得翻了個白眼:“許是怕你下手沒輕重,把他們打死罷……天太冷,我走了,你們倆的事,你們自己解決罷。”

    說罷,李媛嬡輕快起身,眨眼消失在了幢幢光影裏。樊寧又坐了片刻,滅了篝火,站起來拍拍身上的灰土,輕輕歎了口氣。

    “不信比來長下淚,開箱驗取石榴裙”,這詩文初讀平平,再讀卻有種難言的深情雋永,樊寧低低喃著,思緒隨之飄至十餘年前,腦中驀地浮現出一個坐在青燈古佛畔的姑娘,她的眉眼清澈,寫著淡淡的哀婉淒傷,卻又透著倔強光芒。

    那是感業寺裏的武媚,在那旁人無法體會的,猶如死灰般的逆境裏,她依然篤定堅信,堅信自己會有衝破霧靄那一日,即便終日浸在香灰素油中,亦從不放棄心底的希望。或許正是因為始終懷揣著希望,在感業寺三年後,武媚涅槃重生,與天皇重逢,回到太極宮,踏平風浪,終成天後。

    樊寧不知自己究竟是何人的女兒,但她知道,自己與當年的武媚一樣,便是泰山壓頂,也絕不輕言放棄,縱然真是天後要她性命,她也一定與之鬥到底。

    樊寧暗暗握起了小拳,未覺察薛訥出了驛站,來到她身側,看到樊寧出神,他低聲笑道:“何人惹你了?怎的咬牙切齒的。”

    樊寧抬頭嗔了薛訥一眼,仍是那副愛答不理的模樣,身子卻本能地挪了挪,給薛訥騰出一塊地方,三分真七分假回道:“你啊,我想打死你來著……你過來做什麽?有事找我?”

    “篝火滅了,卻不見你人回來,怕旁人有危險”,薛訥玩笑著,將手中的披風搭在了樊寧肩頭,“方才我與令明兄攀談過了,據他說,命我帶你來洛陽的並非天皇,而是天後。”

    “天後?”樊寧半回過身,桃花眼對上薛訥沉定清澈的眼眸,將信將疑,“若是天後命你帶我去洛陽,何必又讓那武三思來東宮要人?”

    “是啊,如是便說不通邏輯。聖心難測,隻能待明日到洛陽再探虛實,真是一個頭兩個大。”

    “怎的,你怕了?”

    “怕,”薛訥挨著樊寧坐下,毫不避諱心底的隱憂,“我知道這件事勾連著你的身世,關心則亂,你難免會有疑慮,又覺得我好似知道了什麽,卻不肯據實相告,隻怕連我也要一道疑了。我不敢說讓你信我,但……”

    “我信你,”樊寧出聲打斷了薛訥的話,又覺得好似道白般有些尷尬,一吐小舌,“不管畏懼與否,該麵對的事總要直麵。從前總想著怕連累你,但既然……你不怕連累,我便也不客氣了。”

    聽樊寧如是說,薛訥說不出的高興:“你還記得小時候我第一天去道觀嗎?彼時什麽也不會,想著幫李師父整理穿鈴鐺的繡線,不知怎的就跟你纏在一起了,怎麽也掙脫不開,或許這便是命中注定的連累罷。”

    樊寧猶記得那線繩是紅色的,繞著他兩個怎麽也掙脫不開,直到傍晚李淳風回來,方理清了頭緒,將這兩個小的放出來。李淳風還打趣說偏偏是紅線,彼時她不懂,現下憶起來羞得恨不能找個地縫鑽進去。

    身側少年投來的目光極暖,比月光更溫和宜人,樊寧沒有回避他的目光,抬眼問道:“公主案你有掣肘,我不會再追問,也不會再扯你衣裳搶書了。但我心裏還有個疑問,希望你能據實相告:昨晚……你到底是睡著了,還是清醒的?”

    這丫頭性子一向不拐彎,薛訥先前便猜到,她遲早會問,原本打算裝糊塗打哈哈繞過去,但在此情此景下,他根本不能扯謊,更不能顧左右而言他。

    雖說他們兩個都沒有言明,對彼此的心意卻是昭然若揭,既然樊寧不再回避,薛訥哪裏還有躲閃的理由。但昨晚的事,單一解釋無法說清,薛訥本就不擅言辭,這可算是雪上加霜了。

    月色如水,映著佳人的絕色姿容,薛訥頓了頓,費力解釋道:“昨晚和馬車上那次,我都不是故意唐突的,我……”

    不是故意唐突,但自己著實是很開心。喜歡她這樣多年,若說不想與她親近自然是假的,但並非輕薄之意。薛訥說完前半句,卻怎麽也說不出後半句,眼見樊寧眼中的疑惑越來越濃,他不願再因為口訥而與她生嫌隙,鼓足勇氣,輕輕扶著她的肩,看著她嬌豔欲滴的紅唇,俯下了身去。

    樊寧桃花眼瞪得溜圓,暗罵這小子竟以這樣的方式回答,卻也不由自主地合上了眼。

    一輪月影下,一對璧人成雙,彼此的呼吸近在咫尺間,說不出的溫存旖旎,哪知背後的驛站中忽而有人高聲大喊:“大半夜的不睡覺,在那做什麽呢!”

    不消說,出聲的正是李弘,這一席話驚得樊寧猶如兔子般躥起,拔腿便逃,眨眼消失,隻剩下薛訥矗在原地,說不出當開心還是失落,徒剩一臉彷徨。

    翌日午後,李弘一行終於抵達了洛陽城南郊。誰知還未進定鼎門,便見道旁有匹馬發了性,橫衝直撞,直要向車隊衝來。還不等張順下令,頭前的內衛便三兩下將那馬與主人一道放倒:“大膽!竟敢衝撞太子車隊!”

    “草民罪該萬死,罪該萬死!”那人已經快哭出聲來,渾身抖如篩糠,“這馬不知為何發了性,忽然就衝出去了。草民自知有罪,不敢求殿下饒恕,可否放這馬一命,這可是我家唯一的牲畜,若是沒了它,我們一家老小……便別無生計了,求殿下饒命,求殿下饒命啊!”

    “張順”,李弘撩開車簾,將張順喚至身前,“無人會用此等方法衝撞,太蠢了,他已竭力勒馬,手上還淌血呢,把人放了吧。”

    張順似是早就猜出李弘會如是說,抱拳一禮,上前囑咐了侍衛們幾句,便將那人放了。

    車隊繼續前進,自定鼎門入洛陽城,文武百官夾道跪迎,除此外,還有不少自發而來迎接東宮的百姓。楊炯與薛訥同乘,挑簾看罷,歎道:“有位仁德儲君,真是我大唐百姓之福,前幾日,城裏也出了牛馬衝撞之事,有的達官顯貴不依不饒,甚至令百姓賠了性命,看到他們的爺娘妻兒當街痛哭,惹得我心裏也不是滋味。”

    “牛馬皆已馴服多年,怎會當街衝撞人呢?”薛訥微微蹙眉,深覺得此事有蹊蹺。

    “還能是怎麽回事,估摸是有心人要證明什麽天有異象,國祚將亂唄”,楊炯說著,壓低了嗓音,“近日來洛陽城瘋傳著安定公主未死,天後將被廢黜……所以你明白,為何天後著急召你來洛陽了罷?你可要多加勉勵,早些破案,萬不能輸給那狄姓法曹啊!”

    薛訥輕輕一笑,沒再接腔,倚在窗口,兀自看著神都風景。自夏朝伊始,這座城市有近千年時光作為華夏之都,眼前的一磚一瓦卻並不陳舊,是數十年前由大隋金紫光祿大夫宇文愷設計,與洛陽的山川地貌相契,其中宮城設計更為考究,每座殿宇的位置皆與浩瀚青天上的星宿相對應,天上人間渾然一體,極盡奢華。

    車隊繞過碧波浩渺的九州池,終於來到了東宮所在。此處軒俊壯麗自不當說,比長安城東宮尤甚。隻是這亭台樓閣落在不同人眼中,到底是不一樣的風貌。紅蓮深覺自己與李弘身份迥異,樊寧則感受到濃濃的皇權壓迫,仿佛她無論如何掙紮,都難以衝出這片天。

    東宮屬官陸陸續續下了馬車,各自拿著行李,等待女官分配居所,空空蕩蕩的宮宇登時熱鬧了起來。一紅衣禦史忽然從打北麵乘馬車而來,下車上前,對李弘行大禮:“奴拜見殿下。”

    “可是父皇母後召本宮?”李弘本想安頓後即刻麵聖,不曾想內官先來了,他擔心李治病情有變,急切問道。

    “殿下不必擔心,二聖安然,隻是……天後有要事尋薛明府。敢問薛明府在何處?快快隨老奴麵聖罷。”

    前腳才到,怎的天後就即刻傳人,李弘滿心疑竇,卻也無法阻攔,隻能眼睜睜看薛訥隨那禦史上了馬車,隨著馬夫一抽鞭,車輪滾滾駛向了重重宮闕正中處的乾元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