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水落石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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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皇,父皇切莫心急,安定下葬已有十六年之久,當年她太小,遺骸亦是嬰孩大小,且讓各位好好找一找……”

    李弘的話有理,眾人又重新將目光移回了棺槨上,武則天的臉色雖蒼白了兩分,但眼眸依舊很堅定,透著強大的篤信決絕,令人簡直不知當相信親眼所見,還是應當相信她。

    聽了李弘的吩咐,那些僧人將棺裏棺外的每一寸都摸了一遍,甚至將棺抬了起來,看看遺骸是否落入棺與槨的夾層中,卻仍然一無所獲。

    到這一步,武則天終於坐不住了,霍地站起,快步上前,難以置信地看著空空如也的棺槨。眾人見武則天臉色不對,猜想這結果應當出乎她的意料,互使眼色,不知此事將會如何收場。

    李弘攙扶著微微顫抖的李治,望著從未如此茫然過的武後,再看看人群盡頭麵色煞白的樊寧,忽然不知自己一直堅持追尋真相究竟是對是錯。如若今日棺槨中真的沒有發現安定的遺骸,隻怕自己的母親、薛訥與那狄仁傑皆會有災厄臨頭,更莫提大唐江山會因此案產生什麽樣的動蕩,而他竟一點也想不出破局之法。

    好一陣詭異的緘默後,高敏先開了口,語中帶著無法掩藏的興奮道:“陛下,棺槨空空如也,十六年前的大案已是昭然若揭。當年的武昭儀,如今的天後設計令未滿周歲的安定公主假死,陷害王皇後,致其失寵被廢,借機上位為正宮之主。人證物證俱全,請陛下行為天下表率,廢黜惡婦,還當年因此事被牽累之人一方清白,方是清明盛世之君,萬民歸心之主,請陛下早作決斷!”

    高敏這說辭難聽,但若是刑部上報禦史台,明日朝堂上諫臣的言辭必會更加激烈。打從太宗起,虛懷納諫便似流淌在大唐國君的血液中一般,此事一經坐實,李治即便有心也難以保住武則天的後位,更何況……若此事是真的,李治當真能原諒她嗎?

    在眾人疑慮的目光下,武則天脫簪跪地,拜道:“陛下,此事臣妾百口莫辯,無論陛下如何懲處,臣妾皆甘願認罰。但永徽五年之事,臣妾問心無愧!臣妾不知究竟何人、何等勢力借安定生事,今茲願賭服輸,並不代表臣妾認罪。天日昭昭,臣妾所作所為皆是為了大唐天下,千古功過,後人自有定論,臣妾無怨無憾!再拜謝君恩,天涯路遠,望陛下珍重。”

    武則天說罷,示意禦史將自己帶下。莫說那禦史,在場諸人無有不懵然的,皆望向李治,不知當如何是好。

    李治無聲歎息,眯著眼,衝人群盡頭的樊寧招招手,示意她到跟前來。樊寧本能般地欲逃,卻被幾名內官簇擁著,趕鴨子上架般走上前去,她不敢看李治,亦不敢看李弘,頭腦懵懵然,整個世界萬籟俱寂,隻能聽到自己粗重的呼吸聲,像是瀕死之人,以這種方式強調著自己的存在。

    李治內心經過劇烈的掙紮,抬起略顯渾濁的雙眼,幾分猶疑踟躕褪去,盡是帝王的沉定。

    李弘知道,李治這便是要做出決斷了,心登時揪作一團,哪知一直默不作聲的薛訥忽然高聲道:“啟稟二聖,臣有一嚐試,或可令真相大白,請二聖準臣發號施令!”

    高敏與李乾佑互使眼色,雖未言聲,但兩人皆是一臉哂笑,似是暗語薛訥狗急跳牆。眾人原本鴉雀無聲,此時卻嗡嗡然議論起來,皆說薛訥真是送死,原本他與狄仁傑就有過失,天皇尚且未來得及追責,他便這般急不可待地送上門了。

    李治深深望了武則天一眼,似是又陷入了權衡。旁側的李弘忙道:“父皇,事已至此,總要給天下百姓一個切實的交待,不妨讓慎言試試罷。”

    李弘說的沒錯,越是到此時,越怕行差走錯,稍不留神,危及的可能是原本太平的天下。李治撐頭頷首,示意薛訥可以按自己的想法行事。

    薛訥大拜謝恩,而後闊步走到那豎井邊,對那幾名僧人道:“如今天皇準本官發號施令,還請勞動各位大師,先將這棺槨從坑中抬出來。”

    “這……”坑內眾僧麵麵相覷,原地站著未動。有僧人望向圓空法師,尋求意見,但圓空法師垂首冥神,不給任何回應。另一名稍稍年長的僧人見狀,忙道:“這棺槨重得很,當初是禮部向工部借了營建城牆用的吊索車來,才把棺槨吊進去的,光憑貧僧幾個,哪能抬得上來呀!”

    李乾佑高聲附和道:“胡鬧!不過是垂死掙紮罷了。”

    李弘接到李治示意,背手上前道:“方才父皇已應允薛明府,他所說便代父皇之令,爾等不肯聽從,可是意欲抗旨不遵?傳本宮口諭,命工部即刻送吊索車來此處,不得有誤!”

    李乾佑鄙睨一笑,拱手對李治與李弘道:“陛下,殿下,安定公主遺骸丟失,茲事體大,如今讓本就不是專職查案的薛明府在此勞師動眾,越俎代庖,恐怕有損天威。薛明府先前信誓旦旦,如今看來不過是拖延時間,為了脫罪罷了。陛下身體不適,不妨還是將此事交與刑部徹查,也好全麵查清此事的真相。”

    薛訥一改方才謙和知禮的模樣,慷慨高聲道:“陛下,天後,方才狄法曹的話絕非妄語。臣薛慎言以項上人頭作保,已查清此案,且確定策劃此案,誣陷天後之幕後主使,就在刑部之中!請陛下立即命侍衛封鎖廣化寺,不許任何人外出,若待闡明事實後,仍認定臣有半句妄言,臣願請左右衛即刻將臣誅殺當下,以正視聽!”

    此言一出,眾皆嘩然。狄仁傑斂袍上前,山羊胡一翹,滿臉篤信堅定:“陛下,薛明府之言,臣亦可以作證。接下來請準許臣與薛明府一道,稟明此案的真相!”

    有狄仁傑背書,李弘心下亦多了幾分把握,望向李治,見李治微微頷首,他便說道:“請薛卿、狄卿據實說明。”

    薛訥與狄仁傑雙雙叉手一禮,而後薛訥踱步至空棺正後方,麵向眾人道:“此案看似簡單,其實背後經過縝密的算計,且作案過程橫跨十幾年之久,又有高僧做內應,故而依常理很難得出真相。方才二聖與諸位同僚皆看到了,公主棺槨以鎖鏈封存,而鎖埋於土中多年早已朽化,故而整個棺槨如同一個密室,是無法將裏麵的東西取出的。”

    狄仁傑接口道:“於是我與薛禦史都不約而同想到,是否是有人將棺槨整個替換了,畢竟若是將整個空棺上上鎖埋在別處的土中,也會得到同樣鎖具腐壞的效果,再利用這廣化寺建於龍門西山上的特點,從山體旁處橫著挖一個洞,來到這公主埋骨之處,將原本的棺槨盜出,換上空棺,亦非絕無可能。”

    聽到如此大膽的作案設想,在場的眾人皆驚,忍不住開始議論這種可能。

    “但是,”薛訥又將眾人的思緒重拉回來,“這十日來,經過我與狄法曹縝密的排查,將整個龍門西山轉了三兩圈,卻未發現這樣的盜洞。不僅如此,所到之處,所有的土層皆完好無損,沒有任何回填的跡象。”

    “而公主墳塋周遭的草木植被,亦沒有因為遭到挖掘而毀壞斷層的現象。這就相當於說,不僅是公主的棺槨,而是包括整個龍門西山的土在內,都形成了一個碩大無比的密室了。”

    李乾佑哼笑一聲,瞥了瞥侍衛們腰間的劍,好似在盤算會是哪一柄割下薛訥俊俏的頭顱:“既然如此,豈不更證明,安定公主的棺槨中,從一開始便沒有遺骸嗎?當初王皇後因此而被廢黜,不就成了最大的冤屈了嗎?”

    說著,李乾佑轉身一指樊寧,聲調提高了八度,激憤道:“諸位且看這個小娘子,與天後何其相似!這等的容貌氣度,一看便知出身不俗,她便是真正的安定公主!被我們刑部找了回來,而這一切的始作俑者,就是當今天後本人!是她為了自己的後位,對自己的親生骨肉下毒手,一直蒙蔽天皇至今,難不成你們還要繼續視而不見,助紂為虐嗎!昨日倒黴的是太原王氏,蘭陵蕭氏,他日倒黴的焉知不是你我!這樣惡毒之人,怎配恬居後位!”

    聽了這僭越之語,眾人皆嚇得緘默不語,李乾佑說罷,對上武則天冷冷的目光,身子不爭氣地打了個寒顫。武則天卻隻是輕蔑一笑,分毫未將他放在眼中。

    薛訥忽然哈哈大笑了起來,少年人挺括的身子一抖一抖,似是怎麽也忍不住,許久他才竭力克製,衝李治一禮,語氣中還帶著難以遏製的笑意:“陛下恕罪,臣失禮了……”

    回過神的樊寧頗為訝異,從小到大她從未見過薛訥在眾人麵前表現得如此開朗過,若按往常,他當著這麽多人,應該早就開始支支吾吾了才是,怎的今日如此緊要關頭,他卻隻顧著笑呢?樊寧正不解,又聽薛訥偏頭對李乾佑道:“天日昭昭,二聖皆在,又豈能容你混淆視聽,指鹿為馬?李司刑究竟是為了大唐天下申斥天後,還是為了一己私欲,你自己心知肚明!”說著,他話音一轉,對眾人道,“沒錯,整個龍門山的確是個密室,安定公主的棺槨的確不可能被盜走。安定公主的棺槨,正躺在這厚厚的土層中!”

    “難道……”司刑少常伯袁公瑜若有所悟,見眾人被自己吸引了目光,忙道,“陛下恕罪,臣是想到,若公主的棺槨不是被替換了,或許……正壓在這一方棺槨之下……”

    薛訥衝著袁公瑜一頷首,清亮的眼眸裏滿是篤定,擎天辟地的氣魄與他英俊絕倫的臉兒相得益彰:“不愧是袁司刑,真相就是如此。接下來隻等閻右相來後,一切便可見分曉!”

    恰在此時,守在院門口的禦史報道:“司平太常伯閻立本到!”

    長長的雨幕盡頭,近古稀的閻立本穿著圓領官服頂著襆頭走來,身後還跟著幾個官員和一大群工匠,但見他們或是肩上扛著圓木,或是背著繩索,向天皇天後叩首行禮後,麻利地來到豎井邊,開始架設起吊繩車來。

    閻立本顫顫巍巍行至李治麵前,跪道:“臣閻立本參見天皇天後!”

    “快快請起,”李治身子不適,卻還是屈身扶起了閻立本,訝異問道,“右相家在積善坊,怎麽如此快就趕來了?”

    李弘從旁道:“前幾日慎言請求兒臣聯絡工部詢問廣化寺公主墓塚詳情,右相得知此事,堅持要親自來的。右相辛苦了,若非有此要案,實在不想勞動右相。”

    閻立本回禮道:“太子殿下言重了,老臣人在朝堂,自然責無旁貸。此事盡管是老臣接手工部前發生的,但老臣亦有失察之過,未能及時發現和糾正,實在是罪該萬死,任憑二聖責罰。”

    說話間,深坑那邊,工匠們已經利用架好的吊繩車將棺槨吊出了深坑,隨後幾名工匠抄起鐵鏟,三下五除二,不一會兒便從這一層土之下又挖出了一尊棺槨來,竟與方才挖出的那一個空棺一模一樣。

    “啟稟陛下,土裏又挖出一個一模一樣的棺槨……”

    聽了這通報聲,李治與許久不言聲的武後相識一眼,徐徐道:“開棺罷。”

    “開棺!”一身形健碩的工匠手持板斧,用力一掄,斬斷了鎖住棺槨的鐵鎖,四名匠人麻利地將繩子係在棺槨頂蓋的四周,操作吊繩車將棺蓋吊了起來。

    李治探出手,一直跪在地上的武則天頓了一瞬方牽住他的手,兩人相攜來到那深坑旁,隻見棺中靜靜地躺著一具小小的骸骨,腕骨和頸骨處還帶著安定公主當年穿戴過的玉佩玉鐲。

    貴為二聖,又何嚐不是尋常夫妻,普通父母,他兩人相攜的手握得極緊,縱隔十六年,仍忍不住心痛難當。武則天黯然垂淚,李治亦紅了眼眶,許久方緩了情緒,看著人群中茫然的樊寧說道:“這孩子出現,便是讓你我知道,若是我們的晴雪長大了會是什麽模樣。一場誤會,委屈了媚娘,勿要怪朕……”

    武則天抬袖拭淚,轉過身,目光犀利地瞥了早已嚇傻的李乾佑一眼,複問薛訥與狄仁傑:“薛卿,狄卿,方才兩位卿家稱本案主謀便在刑部之內,究竟是何人?”

    隨著武則天這一問,眾人立馬將目光對準了李乾佑,年逾半百的李乾佑嚇得腿一軟,直挺挺地跪在地上,告饒道:“二聖恕罪!臣不過是受人蒙蔽,聽信讒言,幕後主使,幕後主使是……”

    說著,他將目光轉向高敏所在的位置,卻意外發現那裏竟然空空如也,一時間張口結舌,一句話也說不下去了。

    薛訥拱手道:“陛下,天後,容臣重新介紹刑部主事高敏,他還有另外一個名字,叫做長孫勝。”

    話音剛落,一名侍衛飛跑而來通報道:“啟稟天後,方才有人從廣化寺後院翻牆逃跑了,還接連打傷了三名侍衛!剩下的侍衛們已經去追了!”

    不僅是高敏不見了,連同站在隊尾的樊寧亦沒了蹤影。方才眾人的目光皆被棺槨吸引,樊寧想必察覺到高敏欲趁亂遁逃,便跟著追了出去。薛訥大叫不好,高敏的功夫應當不弱於史元年,若是借此機會挾持了樊寧,他又該如何自處?然而此時武後尚在同自己問話,薛訥無法擅自離開,臉色驀地煞白了幾分。

    “長孫勝?”武則天與李治交換了神色,驚訝裏帶著幾分了然。

    薛訥見李弘示意張順跟上,略略寬心了兩分,回起話來卻仍不免有些磕絆:“正,正是如此,此前臣曾懷疑過高主事年幼時當過逃籍。高主事平素與人交談,經常不避其父 ‘高青’之諱,但卻會不自覺地避掉 ‘無’這個字,卻苦於沒有證據。方才在院中等天皇天後駕到時,臣詢問高主事《道德經》中的一句話,這才有了實證。當時狄法曹亦在旁聽到,可以作證。”

    狄仁傑叉手道:“臣的確可以作證。薛明府問的是‘知其白,守其黑,為天下式’的下一句,高主事回答是‘為天下式,常德不忒,複歸於虛極’。想必在場之人都知道,《道德經》原文寫的是‘複歸於無極’,而不是‘虛極’。會將這個字念錯,唯有一種可能,就是幼時學《道德經》時家塾裏的先生為了避諱,而將帶‘無’的字句都避掉,改為別的意思相近的字。”

    武則天冷笑一聲,說道:“層層設局,差點害本宮百口莫辯,倒是比他爹聰明多了。”

    此時一名侍衛快步衝進來,急稟道:“啟稟二聖,高姓主事有人接應,策馬逃奔我等未能追上,已命畫工細畫其相貌,以便通緝之用。此外,後院有個小娘子昏倒了,應是被賊人擊昏的。”

    話音未落,薛訥再也顧不得自己還在禦前,快步跑了出去。

    武則天眉間微蹙,對李治道:“陛下,真相雖然大白,凶嫌卻逃了,又有人因此受傷,此案怕是一時三刻無法完結。廣化寺何人內應,空棺何時布下,皆要詳細審問,這李乾佑究竟受了何等好處,長孫勝身後又是何人資助,亦要詳查,不妨將此案還交與狄卿、薛卿。陛下身子不適,早些起駕回宮罷。”

    李治微微頷首答應,轉頭對李弘道:“命宮中疾醫去看看那孩子罷,長得與你母後那般相像,也算是一種緣分。”

    “兒臣遵旨。”李弘插手一應,目送天皇天後離去,長長舒了口氣,焦急轉身往後院找薛訥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