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隻羨鴛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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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救人要緊!”犀利的叫喊聲劃破黛紫色的夜,戰事明明已經平定,軍營上下卻比戰時更加緊迫。從日暮時分直至夜半星辰漫天,疾醫、奉禦、江湖郎中穿梭不息,這方以少勝多的軍隊裏不見半分大獲全勝的快感,反而充斥著濃濃的蒼涼。
方才兩軍對陣之際,那姑娘不要命地與巨怪一般的史元年相搏,有如蚍蜉撼大樹,悲壯且震撼。薛大郎君躍下數丈高的城樓,不顧斷腿三箭連發亦是英雄氣概。不消說,華夏數千年,綿延至此,靠得就是無數這般的英雄少年,可當親眼目睹那血肉之軀赴湯蹈火,無人能不為之震撼。
更何況“流血犧牲”這樣的字眼對於旁人而言,多是生發崇敬之意,對於至親至愛,卻是切膚之痛。
此時薛訥便是如此,他顧不得斷腿,兩眼直勾勾盯著氣息奄奄的樊寧,不住喚道:“寧兒,寧兒……”
甲衣之下血肉模糊,旁人看著不免心驚,李敬業、李媛嬡與畫皮仙、遁地鼠等人皆勸他快去包紮治傷,他卻緊緊摟著樊寧,半步也不肯離開,惹得遁地鼠好氣又好笑,拍著大腿道:“我的薛大郎君,你那兩腿都什麽樣子了,怎的還能不去看傷,日後落下病根子,成了個瘸子拐子可怎麽了得?”
“她不好,我哪也不去!”薛訥難得說出話來如此擲地有聲,“方才她命都不要了,我還在意這區區雙腿做什麽?”
昏迷中的樊寧萬事不知,那句“我還在意這區區雙腿做什麽”卻徑直鑽入了耳中。
那是什麽時候的事?同樣的話,出自同一人口中,令她感覺渺遠又懷念,俶爾間,時光仿若倒退十載,晨靄流嵐裏,一個孩童顯出身形,極為清秀,正是小時候的薛訥,他抬手摸了摸樊寧的麵龐,眸中滿是擔心,長舒一口氣道:“你可算是醒了。”
樊寧怔怔的,終於想起,這是她六歲時同薛訥在終南山迷路的那一日,明明前一刻還在與史元年廝殺,怎麽眼下卻突然回到了小時候?難道自己已處在彌留之際,將要魂飛魄散了嗎?
正愣神,小小的薛訥將身上的衣服解下,披在了樊寧身上,隨即朝她伸出手來。
樊寧遲疑一瞬,沒有牽住那隻手,而是盯著薛訥受傷的雙膝,看著那汩汩流出的鮮血,愧疚道:“你不怪我嗎……”
是日李淳風不在道觀,樊寧便自作主張,帶薛訥來山上采靈芝,她知道,若非是自己執意去采懸崖邊上那一顆,斷不會害得薛訥為拉她而一道跌下山崖,所幸這小山不高,底部又有厚厚的灌木和草叢,才使他二人留住了小命,但薛訥為了護著她,雙膝被石壁撞擊破裂,血流不止,實在令人望之膽戰心驚。
薛訥來到道觀不過三兩日,她才搞清楚這俊秀的小人兒是男孩並非小姊妹,還遠遠談不上什麽情誼,為何此人這般待自己?
小小的薛訥看出樊寧疑惑,抿唇笑道:“所,所謂 ‘士為知己者死’,我既然認定你是知己,命……命都可以給你,哪裏會在意區區雙腿。”
小樊寧聞之一怔,隨即“噗嗤”一聲笑了出來:“阿姊……啊不是,薛郎與我相識才幾日,怎的就認定我是知己了?你知我什麽呀?”
樊寧的揶揄令薛訥羞紅了小臉兒,他輕笑著撓撓頭,訥道:“這世上唯有你願意與我說話,長……長此以往,可不就是我的知己了?”
樊寧想起前幾日曾聽人對李淳風說,薛訥雖為嫡長子,在家卻一點也不受寵,沒成想他竟這般孤獨。樊寧看著那隻伸向自己的小手,探出了自己的手,與他拉勾:“那便一言為定!”
小薛訥俊秀蒼白的麵龐上堆滿了淺淺的笑意,將樊寧的小手握在手心裏,低道:“走罷,咱們先回道觀再說。”
記憶如洪水般湧來,樊寧不禁莞爾,但也不過一瞬間,她便好似被人當頭棒喝,整個身子飄飄然飛入鴻蒙,方才那小小少年的身影逐漸模糊,直至盡皆消散,腦中空空,將世間萬事皆渾然忘卻了。
所謂鴻蒙,便是一團霧氣,不知所起,不知所蹤,將世間萬物掩蓋,樊寧置身其間,隻覺自己的身子很輕,隨風不知要吹到何處去。
方才史元年那一劍雖然沒有傷到要害,卻因傷口深令她失血過多,到底傷及了性命,魂歸鴻蒙,餘世牽掛全消,全然聽不見凡間那少年撕心裂肺的哭喊聲了。
就在這時,忽有一人攔住了她的去路,樊寧逆著奪目天光望去,隻見來人滿頭華發,一身白衣,氣韻浩然,一雙深目洞悉世事。見樊寧不言聲,他好氣又好笑:“孽徒,才做了三兩日的什麽將軍,便將你師父忘了?”
樊寧搖搖頭,眼眶蓄滿淚,哽咽道:“師父……你也死了嗎?”
李淳風重重一哼,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模樣:“自然不是,隻是因為你這癡兒,害為師白白來這裏跑一趟。你還不到十七歲,人生在世這般短暫,難道就沒有什麽遺恨,何故早早放棄,到此間來?”
樊寧本已空空的腦中忽然閃過一道光,她偏頭喃道:“若說遺恨,便是不知生身父母罷。師父……我的父母親到底是何人?在何等情形下將我遺棄,我果然是那年洪水中的棄嬰嗎?”
“你這孩子,為師這十七年當真是白教你了,憑你爹娘是什麽天王老子,又有什麽可介懷的?人生短短數十載,不去思索究竟要往何處去,怎的總是在糾結自己是打哪裏來的?”
樊寧依舊不肯依,嘟囔道:“是師父問我有何遺恨,怎的倒是怪我糾結了?”
“那這小子呢?你果真忘卻了?”李淳風一笑,一掃拂塵,混沌鴻蒙開裂,樊寧逆著光望去,隻見朦朧光亮之後似有幻境,不知何處的營帳裏,她麵色慘白躺在臥榻上,榻旁被圍得水泄不通,李媛嬡、李敬業與一眾軍醫、禦奉皆在其列,看眾人的神情,便知她傷勢極重,性命不保。一少年守在她身側,麵色比她更加蒼白,薄薄的唇抖得厲害,雙眼通紅,不知是因為忍著淚還是因為數日未眠,看著懷中少女氣息減弱,他清澈的眼底滿是絕望,卻又閃著堅毅倔強的光芒,隻聽他喝走了禦奉與軍醫,用不大卻足以令所有人聽得真切的嗓音,一字一句道:“寧兒……寧兒,若當真天不假年,你不必擔心,我薛慎言隻比你多活一日,等我親手……葬了你,我便去陪你……”
樊寧看到這一幕,心驀地揪痛,淚水陡然漫上眼眶,滿臉自責又困惑。
李淳風見她仍是懵懂,輕笑歎道:“傻孩子,陰差索命時,會讓你忘記塵世裏最愛的人,這樣便能毫不猶豫地離去。但餘事未了,你命不該絕……不要再去計較自己的身世,回去,回去罷。”
說罷,不等樊寧回應,李淳風便抬手在她的印堂正中重重一擊,樊寧被他擊退數步,整個人瞬間退出這一團混沌,重重不知墜落至何處去了。
再度蘇醒時,樊寧隻覺眼皮異常沉重,肩胛處傳來令人寒顫的痛感,她費勁氣力睜開眼,隻見自己身在幻境中所見的中軍帳裏,滿屋子說不出的藥氣,熏得人鼻尖發澀,她微微一動,方察覺榻旁有人,本以為是薛訥,沒成想竟是李媛嬡。
見樊寧醒了,李媛嬡噗嗤笑道:“薛郎守了你四五日,不吃不喝不眠不休,被禦奉勒令必須休息,才被風影他們幾個拖了出去,你就醒了。”
樊寧嗓音沙啞,艱難開口問道:“我睡了幾天?史元年是死了罷?”
“睡?你死來活去的好幾回,折騰了五六日,還不如那史元年,爛泥巴一樣死了幹脆。”嘴上雖然這般說,李媛嬡還是悉心扶樊寧起身,遞上溫水來,“不過說真的,我當真沒見過薛郎那個樣子,連哭帶喊的,跟平日裏判若兩人,看他那副模樣,我,我真是不知以前為何會看上他……”
樊寧知道,打從自己與薛訥相悅,李媛嬡一直在等著一個時機跟她說這句話,從小到大,雖說一見麵就掐架,彼此間的情義確實不言而喻。樊寧心下感動,嘴上卻說著:“拉倒吧,你這就是吃不著葡萄說葡萄酸……”
李媛嬡麵頰一熱,啐道:“你這人可真是討厭,旁人給你個台階下,你不下便罷了,還順杆往上爬!”
樊寧忍笑道:“我不過是開玩笑,你心虛什麽?對了,薛郎的腿……可有大礙嗎?”
李媛嬡逮到反駁的機會,自然不可錯過,焦急之下甚至也打起了磕巴:“他,他又不是因為我斷腿的,我哪裏知道!”
聽說薛訥的雙腿果然斷了,樊寧的心得一陣抽痛,鼻尖酸澀難耐,但她強力克製著,不讓自己滾下淚,回嘴道:“薛郎是為了大唐安危才受傷的,你難道不是大唐子民嗎?”
樊寧傷得重,好不容易撿回一條命,李媛嬡再想與他拌嘴也不得不忍住,伸脖咽了氣,寬慰她道:“薛郎傷得雖然重,到底不傷性命,隻消你的命保住了,他便能安心醫治。太子殿下帶了擅長正骨的疾醫來,相信不會讓他落下病根的。”
聽聞李弘要來,樊寧十足意外:“賊眾已經退散了嗎?殿下就出城來了?”
“你是不知道自己昏了多久罷?左丞相率兵在安西四鎮以西迎戰亂賊,或是俘虜或是殲滅,已經將賊寇蕩平了。兵部緊急調派四方節度使,前來勤王,中原的賊寇聞風四逃,加之薛大將軍疾馳回師,已至雲州,哪裏還有人敢造次?先前那史元年出言蠱惑,說先帝殺了頡利可汗,搞得歸順而來的胡人人心惶惶,誰承想人家好端端在長安城裏養老,這幾日也出來了,規勸胡人勿要聽信謠言被人利用……總體來說,一切皆已塵埃落定,你不必再懸心了。”
這些事聽起來皆是好消息,樊寧心裏卻不是那般舒快。長安洛陽城裏,除了薛訥外,這個年紀的郎君無有未定親的,而他之所以拖到現在,不過是因為他父親一直征戰高麗未歸。眼下薛訥立下戰功,薛仁貴又是大勝而回,炙手可熱。即便薛仁貴仍不記得薛訥的婚事,城中趨之若鶩的達官顯貴也會將他提醒。
樊寧無聲歎息,她知道無論薛仁貴夫婦如何挑選,都斷不會挑到她頭上來,隻怕她與薛訥的一片癡心終究將要辜負了。
樊寧傷得重,自然無法下地,薛訥腿傷亦是嚴重,兩人雖相隔不遠,卻始終沒能相見,更令少女增添了無限心事。
是日樊寧怔怔躺在榻上,看著杏花飄落,忽有不速之客到訪,正是太子李弘。樊寧仗著身上有傷,也不起身,胡亂一禮道:“殿下怎的來了……”?李弘向來不拘小節,自然也不覺得她失禮,含笑坐在對側的小凳上:“來看看我們的巾幗英雄……你兩個可真是一對,打仗皆是不要命的。眼下一個重傷一個斷腿,搞得父皇母後連如何封賞都拿捏不好分寸。”
樊寧知道李弘是在逗自己,卻礙於傷勢不敢開懷而笑:“天皇天後什麽世麵沒見過,怎會因為我們兩個小嘍囉煩心?倒是我自己,打小從未想過為國建功立業,隻希望豐衣足食,不受凍,不挨餓……我隻知道,若是大唐有難,我便不能像從前那般悠閑自在,我師父便更論不清生死了。所以我非巾幗英雄,隻是像其他大唐子民一般,怕人破壞自己的小日子罷了。”
“所謂 ‘家國’,無國便無家,本宮的家是國,你們亦是一樣。此一番你二人確實立了大功,不必自謙。不過……說到這 ‘家’,你們可有想過,何不一次為契機,求父皇母後賜婚呢?眼下薛仁貴大將軍即將還朝,慎言的婚事不可能拖得過這半年,若有父皇母後的親點,即便不能做他的正妻,起碼也是上得了台麵的妾室啊。”
“這些話,是薛郎托殿下來說的嗎?”
“你莫誤會,並非慎言的意思,”李弘怕他二人生嫌隙,忙解釋道,“慎言傷成那樣,疾醫讓靜養,本宮未與他說起這些,怕攪擾他的心神。隻是……薛大將軍還未入京,就有許多達官貴人擠破頭想把女兒往平陽郡公府裏塞,就連李敬業都存著這樣的心思。即便李媛嬡想通了,不願意插足你二人之間,隻怕也耐不得她父親的威嚴。本宮不想你們彼此錯過,但也知道,你是個倔強的性子,所以才自作主張來說了這些話。其實妻妾之分,既重要,也不重要。你也知道,母後初入宮時,隻是九嬪之一的昭儀,父皇想封母後為宸妃尚且不能。如今蓮兒跟著我,亦是隻能屈居承徽,不能作本宮的太子妃……男人的掣肘與無奈,有時候不願與心愛女子說起,但無法給心愛女子正妻之位,我們比任何人都難受自責。若是慎言……無法違背父命,你可還會繼續陪著他?”
樊寧幾乎不假思索便答道:“我不願意,我隻要想到薛郎會與別人成婚,心裏就說不出的不自在,若要我日日看著他與旁人舉案齊眉,保不齊哪日我一時氣不過,把他兩個殺了……殿下隻怕覺得我矯情,連天後、紅蓮姐姐都願意為心愛之人委曲求全,我卻不能,確實是不識抬舉,可我就是這般的性子,請殿下恕罪。”
李弘笑得無奈又寵溺,垂眼道:“無論是母後還是蓮兒,做出犧牲都不是必須的。蓮兒為本宮付出的,本宮萬般感恩,但你不願意,本宮亦覺得合情合理……隻是,慎言待你情深,無論最終你如何抉擇,本宮皆希望你不要輕易放棄,否則那傻小子注定煩擾一世,隻怕整個人皆會不中用了。”
樊寧說不出心裏是何等滋味,忍著鼻尖的酸澀點頭應允,忙轉移了話頭,問道:“紅蓮姐姐近來可好?”
“好,”提起紅蓮,李弘一臉難掩的幸福,“她也很是惦記你,前日聽聞你重傷,著急落淚,若非不合禮數,定要跟著本宮來了。”
樊寧既豔羨,又實打實為他二人高興,賊笑著起哄道:“我這娘家人還未吃酒,殿下便抱得美人歸,可是太輕易了些!”
“酒你要多少便有多少,還怕本宮請不起嗎?”
閑話片刻後,李弘叮囑樊寧好好歇息,而後便尋李敬業父女去了。
樊寧愁怨未了,輾轉反側許久,至深夜才陷入淺眠,但也不過眨眼的功夫,便聽得“吭吭”幾聲,惹得她倏爾驚醒,欲起身卻牽動了傷口,嗔道:“誰!”
“莫怕,是我……”薛訥悅耳的聲音傳來,緊接著,映入眼簾的便是他清秀俊逸的容顏。
樊寧見他拄拐而來,麵色慘白,雙腿纏著醫布,百般情緒夾雜一處,思念非常又惱他不知心疼自己,連聲嗔道:“你來做什麽?腿不想要了?有什麽話讓人傳一句不行嗎?偏生這個時候逞能?”
薛訥笑得像個孩子,滿心滿眼唯有這個丫頭:“月餘不見了,實在惦記,旁人說的話,我總覺得是在敷衍,總要親眼看看你才能安心……”
樊寧如何能不惦記薛訥,但她向來不是柔情繾綣的姑娘,不善於表達自己的思念,抬手鑿了薛訥一拳:“為了看著一眼,你若落下病根,往後一瘸一拐可別指望我伺候你。”
“怎會……”薛訥拉過樊寧的小手,無比珍惜地握在掌心裏,“我的腿沒有大礙,雖然骨頭挫傷很重,但都沒碎。加之天皇天後召見,過幾日你我得回洛陽複命去了,各位軍醫也說讓我略略走動走動,好做恢複。畢竟大戰方休,總要給二聖一個交待……再,再說,這二年我們肯定就要成親了,我怎忍心讓你嫁給一個瘸子。”
樊寧聞言一怔,心下登時五味雜陳。薛訥心思單純,隻怕還沒考慮到父命難違這一層,樊寧對上他清澈赤誠的眼眸,差點滾下淚,壓抑良久方裝作害羞嗔道:“誰要與你成親,你自己過去吧……對了,天皇天後何時要召見你我?”
“過兩日隨太子殿下的車駕一道回神都就是了,不必緊張,此一番你我皆有功績,尤其是你,以性命守護大唐,理應有所封賞。”
樊寧想起李弘的提議,又問道:“你爹……何時回來?”?“聽說史元年起亂,父親率部急行軍八百裏,已過幽燕,但眼下事端平息,陛下便命他暫緩行軍,估摸還要月餘能回京。”
這也便是說,她與薛訥還有月餘時間可以這般相處,樊寧陡然傷感,不顧羞澀,探身將小腦袋倚在了薛訥的肩上。
薛訥滿臉說不出的歡愉,又擔心樊寧的身子,低問道:“你的肩……還痛嗎?”
“偶時還有點,史元年的刀太利了,哪知道會留下這麽長一道傷……好在疾醫說不會留疤的。”
“留疤也沒事的,”薛訥漲紅臉,好似是在玩笑,神情卻極其認真,“我不……不嫌棄。”
樊寧既心酸又好笑,桃花眼一嗔:“留疤也是在我身上,你嫌棄個屁!時候不早了,你回去休息罷,若不然腿長不好,怕是要在禦前失禮。”
薛訥向來對樊寧的話言聽計從,條件反射般撐著拐站起了身,又覺得好似少了些什麽,屈身在樊寧的桃花靨上輕輕一吻,而後逃也似地匆匆離去了。
樊寧暗罵一聲“傻子”,眼眶則不爭氣地紅了。
其後幾日,樊寧皆過得渾渾噩噩,拖著傷病初愈的身子隨眾人回到了神都洛陽。在薛府不過三五日,便接到聖旨應召入宮。
是日一早,樊寧梳洗停當,遲遲不見薛訥,聽管家說才知道薛訥竟先一步入紫微宮去了。樊寧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卻也還是老老實實在管家的安排下乘車向紫微宮趕去。
紫微宮恢複了往常的壯麗寧靜,不過相隔數月,樊寧卻有些憶不起那晚在此大戰高敏的情形。但她轉念一想,便也釋然,畢竟紫微宮屹立於此百年,所見的殺伐爭鬥不勝枚舉,但民心所向之大唐永不傾倒。
及至內宮,樊寧隨一女官趕往明堂,於此處接見他二人,可見二聖對此事之重視。殿中唯有武則天坐於高台上,卻不見李治身影,想來估摸又犯了頭風。樊寧規規矩矩向武後一禮,而後跪在薛訥身側等聽吩咐。
武後身著華貴鳳袍,眉間花鈿圖畫江山,美麗莊重,慢慢開口道:“薛慎言、樊寧鏖戰潼關,守衛大唐有功,陛下與本宮之心甚慰。今酌情嘉獎,賜姓樊寧西涼李姓,歸於西涼王門下,以嫡女身份配平陽郡公薛仁貴長子薛慎言,於今夏完婚成禮。”
樊寧全然傻了眼,愣愣地張著小嘴,半晌說不出話來,薛訥倒是分毫不顯意外,歡愉叩首道:“謝二聖恩典!”
“樊寧,你可是有何異議?”見樊寧半晌不語,武後問道。
樊寧這才回過神,叩首道:“民女……不敢,謝,謝二聖恩典!”
言罷,薛訥複將如何處理亂賊之事報知武後,樊寧則仍沉在驚訝之中,直至一切結束,薛訥帶她走出明堂,方恢複神思,偏頭嗔問道:“二聖為何會為你我賜婚,還給我找了個位高權重的爹來?難道是你……你一大早來,與天後說什麽了?”
薛訥連連擺手否認:“應是天皇天後火眼金睛,看出你我有情卻囿於身份罷……總之,你的心事應當解除了,莫要再似前幾日那般悶悶不樂了。”
先前以為薛訥不知道她的心思,哪知他不單看得透,還言出必行,不論他是如何央動了天後賜婚,這樣的結局著實令她欣喜。樊寧眼眶通紅,嘴上卻說著:“我才不要嫁給你……”
薛訥也顧不得尚在宮中,悄然握住了樊寧的小手,眉眼間盡是少年人的徜徉自得:“便是我如今腿腳尚未恢複,你也跑不掉了。”
宮中石板路悠長,小兒女的嗔怪歡喜皆是那般可愛,他兩人不會知道,方才宣讀完聖旨的武後轉身而去,走出三兩步遠,卻驀地回身,立在明堂最高之處,俯瞰著那兩個漸行漸遠的身影。
正值盛春,視線盡頭,紫微宮的花海與宮外的錦繡世界連成一片,她的嘴角泛起一絲淺笑,又倏爾消弭,回轉過身,拖著織金連翠的長長裙裾,緩緩消失在了高樓廣廈之中。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