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二 昔曾浴血三十載 而今我為唐皇帝(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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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謂事雙親以孝,講究朝夕侍奉,對禮儀之家而言,早晚拜見問安是必不可少的。李從璟在崇文殿結束一天的政事後,便來到太後曹氏的宮苑,準備跟曹太後一同用飯。
    在門外瞧見淑妃的宮女,便知任婉如也在,進去後才發現曹太後正在有模有樣考校李重政的學業,任婉如靜坐在一旁,臉上帶著自豪的微笑,德妃豆娘也在,靜悄悄的坐在一旁。
    唐因隋製,皇後之下,有貴妃、淑妃、德妃、賢妃各一人,為夫人,正一品。後來有所變動,昔曾有過惠妃、麗妃、華妃為三夫人的情況,如今還是采用舊製。
    “參見陛下!”李從璟到後,除卻曹太後,眾人都起身行禮拜見。
    “都起來吧。”李從璟在曹太後身旁坐下,“太後可是在考校皇太孫的學業?”
    曹太後老得滿臉皺紋了,不過精神還算不錯,前段時間有些愁苦,現在已經恢複得差不多,聞言笑道:“我哪裏有甚麽學問,能考校政兒的學業。不過是做做樣子,借故跟他多親近親近罷了,這跟你小時候是一樣的。”
    李從璟笑道:“母親可是大有學問的,這點我可是從來都這樣認為,而且我相信眾人也都這樣看。”
    任婉如和豆娘都連聲稱是,時年九歲的李重政也正經的說是,逗得老人家分外開心,顯得愈發有精神了些。
    用過飯,淑妃任婉如和德妃豆娘都走了,李從璟留下來陪著曹太後說話。曹太後不過問國事,自然是嘮家常,華燈初上之際,曹太後拉著李從璟的手,認真的說:“從璟,你到底打算立誰為皇後?”
    “這還用問嗎?莫非母親有甚麽看法?”李從璟笑著說。
    曹太後卻完全不像是隨口一問,歎息道:“我知道你的想法,你心裏惦記著王家的那女子是不是?”
    李從璟收斂了笑意,有片刻默然,而後展顏道:“往後自然是淑妃進位為皇後,無論是秦王府還是東宮,淑妃都曾奮力操持,如今政兒年歲漸長,本身性子才學都不錯,這件事從璟不會亂了章法。”
    曹太後拍拍李從璟的手,想說甚麽卻沒說,最終隻是道:“我兒心有家國,自然不會在這種大事上出岔子。”
    ......
    西北邊關重在靈州,朔方節度使即治靈州,昔日這裏也是一片充滿榮耀的土地,平定安史之亂的主力便是朔方軍,郭子儀、李光弼更是朔方軍將領。
    然而隨著安史之亂的平定,朔方軍最終在朝廷的猜忌和權術下,逐漸瓦解為數部,戰力與勢力都已大不如前。
    到得天下大亂時,諸侯爭霸中原,靈州更是徹底淪為不受重視的邊地,如今提起到靈州擔任節度使,人們的反應不再是受到重視,而是被發配邊疆受罪。
    然而無論如何,在西北這一畝三分地上,靈州控黃河西段流域,扼賀蘭山之咽喉,朔方軍仍是不可忽視的重要力量。
    靈州城在長城以南,東邊相鄰的定難節度使治州夏州,城池卻是在長城以北。從如今的大唐疆域上看,靈州就像是一隻鍥子向北突出,將河西與夏州分割開。
    曆史上黨項人西進河西,首先便是攻打靈州。耗盡無數心血,一朝占據靈州,即在靈州境內興建王都。
    春,無雨,大風,黃沙漫天,天氣陰冷。
    賀蘭山西南角,山勢低緩處,有長城。
    山上無木也無草,沙石裸露,皆成黃色。
    長城上有邊關,歲月恒久。
    夕陽模糊,懸掛在城樓。
    從邊關西望,起伏不定的山巒外,便是大漠。
    大漠一望無際,在黃沙中如泣如訴。
    有一隊人馬,約莫二三十人,正在大漠邊緣冒著風沙行進,埋頭朝向長城。
    大風卷黃沙,黃沙卷衣袂。
    這群人顯得格外渺小,行進也很是艱難。
    當先有一人,三四十歲,絡腮胡,眉目方正,皮膚粗糙,典型的邊地大漢。
    他叫曹義成,乃是歸義軍節度使曹義金的族弟,亦是歸義軍中有數的悍將。
    在風沙中勉力前望一陣,他大聲對身旁的人道:“日頭已經偏西,今日能否趕到長城?”
    身旁的漢子三十歲左右,卻是天成年間跟隨劍子,到過秦王府的兩人之一,叫作張金來。
    張金來左右找了半天參照物,才大聲回應道:“距離長城尚有三十裏以上,風沙太大,今日怕是趕不到了!”
    曹義成低頭沉默下來,為防風沙,他鼻子以下半張臉包裹在紗布裏,這時隻剩一雙眸子如利劍,可鑿穿金石。
    “曹判官,不如擇地宿營,明日再走?”張金來詢問。
    “不可!”曹義成還未說話,身後已有一人搶先說話。
    此人聲若公鴨,正是趙象爻,他道:“今日必須趕到長城,遲則生變!”
    曹義金、張金來目光凜然。
    當初在涼州,曹義金等人遭遇截殺,情況危殆,若非趙象爻及時來救,眾人命不久矣。
    一路東行,數遇麻煩,有成群結隊的沙匪,亦有不明身份的精銳殺手。
    百餘人的隊伍,而今隻剩不到三十人。
    “究竟是何人,要阻我歸義軍東歸?”曹義成說這話時,滿含悲憤與不平之氣。
    趙象爻不能輕言。
    張金來不忿道:“河西大亂,諸部侵入,我歸義軍先從張將軍,曆經血戰,克複十州之地,後從曹將軍,數十年殊死相搏,為唐人守住河西血脈,艱苦卓絕,死傷不可勝計,而今東歸入朝,竟有人百般阻擾,此乃何等賊人,竟敢如此?!”
    趙象爻不說話,曹義成冷笑道:“河西諸部,誰人願我東歸,引王師西來?”
    此時,不遠處,有一百餘人的馬隊,正在集結。
    為首者,一壯一少,雖著馬匪之服,卻掩蓋不住麻衣內裏的鐵甲。
    年長者,劉知遠;年少者,石重貴。
    石重貴麵色複雜,禁不住問劉知遠,“劉將軍,此番非得動手不可?”
    “此時不動手,一旦他們入長城,進入靈州地界,你我就奈何不得他們了。”劉知遠殺氣昂然,“此為最後機會,若不動手,更待何時?若非先前那些人太過不頂用,曹義成也到不了這裏,何用你我以身犯險,在長城前截殺此獠?”
    石重貴道:“誰也不曾料到,軍情處在河西,竟已布下那般多棋子。”
    話出口,覺得不對,石重貴心頭煩躁,一把扯開包裹口鼻的布團,“歸義軍東歸入朝,我定難軍為何要相阻?”
    劉知遠目不斜視,冷冷道:“得河西者,必為定難軍。倘若歸義軍說動朝廷出兵河西,則河西不複為我等所得!”
    “定難軍為何一定要得河西?”石重貴不能理解。
    “夏州,黨項人世居之地,節使之位向來由黨項首領把持,石帥移鎮夏州,黨項人閉門不納,兩軍交戰逾年,若非後來石帥許諾奪得河西之地,與黨項人共謀大業,此輩怎會接納石帥?”劉知遠道。
    “可阻歸義軍入朝,形同作亂!”石重貴叫道。
    “所以隻要隱藏身份,暗中行事!”劉知遠道。
    “可這還是作亂!定難軍為何就不能向朝廷乞師,平定作亂的黨項人?”石重貴大聲問。
    “因為朝廷不會發兵。”劉知遠道。
    “這又是為何?”石重貴不解。
    “好了,少帥,此間之事,你何不回去問軍帥?末將接到的軍令,就是阻止歸義軍東歸!”劉知遠不再多言,重新蒙上口鼻,拔出橫刀,“爾等聽令:隨我出擊!”
    石重貴心頭亂得一鍋粥,此時也隻能跟上。
    “不好,敵襲!”趙象爻眼尖,率先發現了在黃沙中衝來的馬軍,連忙翻身跨上戰馬,“迎敵!”
    “狗日的直娘賊,又來了!”曹義成唾罵一聲,動作利落的跨上戰馬。
    風漸小,但揚沙卻更多。
    待看清對方有百餘人馬,曹義成、趙象爻等人無不失色,
    趕路大半日的二三十人,本就疲憊,加之隊伍中還有傷員,這下被劉知遠的百餘騎包住,立即陷入被圍攻的境地。
    劉知遠急於解決戰事,留下一部分馬軍守住外圍,親率主力持刀衝殺過來。
    “直娘賊,某與爾等不共戴天!”曹義成大罵一聲,馳馬迎上劉知遠,兩人頓時戰作一團。張金來同樣悲憤不已,提刀策馬,與來者相互搏殺。隻是他早先就受了輕傷,這回與對方廝殺半響,傷口崩裂,不多時就血染衣袍,漸漸不支。
    不時,張金來被對方拋來的黃沙迷住眼,防守露出空檔,被一刀砍在肩膀上,血流如注,墜落馬背。
    二三十人的隊伍,戰不多時,死傷近半。
    馬背上的重傷員,本就神思不清,此時奮力提刀揮舞沒兩下,就被砍落馬背,被亂刀砍死,血染黃沙。
    眼見種種場景,張金來目疵欲裂,他從黃沙中爬起來,吐出嘴裏的沙子,不顧流血的傷口,奮力揮舞長刀,狀若癲狂,“狗賊!歸義軍何等忠肝義膽之士,於諸部入侵之際,在兵荒馬亂之中,憑借一腔熱血為大唐守疆土,孤懸河西數十年,猶自奮戰不休,拋頭顱、灑熱血,今日竟被爾等殺傷殆盡,某與爾等不死不休!”
    他悲憤的怒吼並沒有換來敵人的潰散,反而是同袍接連從馬背上墜下,越死越多,而他自身也再度被砍傷,再度倒在黃沙裏。
    “狗日的直娘賊!”曹義成被數人圍攻,防線終於崩潰,被砍傷了好幾刀,被迫從馬背上滾下來,和張金來滾到一處。
    “曹將軍!”趙象爻目睹此狀,雙目充血,奮力驅馬衝殺,在亂軍中來往奔馳,渾然不顧鮮血狂飆。
    眼見敵軍圍上來,曹義成將張金來從沙土裏扶起,攙扶著他的臂膀,奮力將棄馬衝上來的兩名敵人殺倒,而他也大腿受創,站立不穩。
    “曹將軍......”張金來吐了口血,與曹義金相互扶持,身子不停晃蕩,後退的了好幾步,總算沒有摔倒。
    曹義成盯著倒在腳下的敵人,忽然臉色一變,對方麻衣下的唐軍甲胄,被他看得一清二楚。
    長刀直指在馬背上居高臨下的敵人,曹義成恨得咬牙切齒,目中如有血淚要流出,“爾等到底受何人指使!身為王師,為何要殘殺我歸義軍將士?!我歸義軍日日浴血,為大唐守衛疆土,數十年來,死傷十萬不止!白骨堆積如山,鮮血匯聚成河,爾等身為王師將士,為何要殺我歸義軍將士?!為何?!”
    馬上的賊寇皆不能言語。
    張金來死死攥著橫刀,邊戰邊悲愴道:“我歸義軍年年血戰,日日期盼王師來援,數十年來沒見王師一兵一卒!而今終於得見王師,卻不曾想,王師將士,卻是來殺我等!曹將軍,事到如今,何須多言,你我今日縱死於此,來日也會化作厲鬼,夜夜守在這些狗賊榻前,看他們如何被人剜心食肉!”
    劉知遠眼神一冷,不再讓他倆多言,“殺!”
    就在曹義成、張金來要被圍攻致死之時,忽的,劉知遠背後傳來一聲疾呼,“將軍,不好,有人來了!”
    “何人來壞我好事?”劉知遠怒而轉身去看。
    夕陽掛山頭,山頭城如舊,黃土千萬裏,精騎出山口。
    當先那一人,皮甲紫氅,乘駿馬,持長槊,長發亂舞。
    悠忽如箭,飛奔而至。
    殺入馬隊中,長槊出如龍,擋者無不應聲墜馬。
    麵如寒霜,眼若清潭,殺賊如割草,履險如平地,直奔被圍攻的曹義成、張金來。
    劉知遠震驚不已,“此乃何人,竟然如此驍勇?”
    石重貴瞪大了不可置信的雙眼。
    鮮血滿身的趙象爻,見此人,大笑三聲,“大當家,你終於來了!”
    十年過矣,還有多少人記得,昔年神仙山下,有那俠者策馬持槊,與李從璟大戰數十回合?
    十年過矣,有誰還記得,昔年百戰軍攻澤潞,有那驍勇驅馬入陣,為李從璟擋下董璋的鐵槍?
    十年過矣,可還有人記得,那個著皮甲紫氅,戴一隻眼罩,長發淩亂的女子,曾在神仙山下,為一方百姓締造了一個世外桃源?
    而今,她早已不是神仙山的大當家。
    而今,她是大唐的軍情處統率,她隻因一個人的命令而奮戰。
    她叫桃夭夭。
    驅馬可入戰陣,靜坐可授學生,孤身可去草原,臨事可理萬機。
    她隻喝清水。
    她隻有一隻眼睛。
    她總是遺世獨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