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四十七 旦為私利百般鬥 暮見禁軍萬事休(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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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營時眾人策馬緩行,間或有遊騎斥候從旁奔馳而過,第五姑娘與李從璟說起前些時候的鹿鳴寺之行,其中的驚險之處和第五姑娘的應變,讓李從璟也暗暗心折,時光荏苒歲月如梭,當年在長和縣那個握著剪刀瑟瑟發抖的豆蔻少女,早已是一去不複返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各方麵都出類拔萃的優秀戰士,從古靈精怪的凶猛蘿莉到而今大殺四方的小妖精,李從璟對第五姑娘向來有所溺愛,很難說不是在對方的成長道路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與初遇桃夭夭時對方就已經成長為一個完全品不同,第五姑娘也算是李從璟一手教導出來,雖然這本養成記並無太多可供贅言的地方,但感情的投入卻是沒有半分折扣,所以這會兒李從璟看第五姑娘的目光就格外柔和,隻是這眼神落在第五姑娘心裏,感覺卻是有些怪異,因為她極為納悶的從中讀到了一種異樣的情愫,那情愫,以她的認知來說,像極了男人看女兒的目光。
“如此說來,崔玲瓏雖然被石敬瑭所拋棄,但直到最後都沒有供出甚麽有用的消息,是鐵了心不打算出賣石敬瑭?”李從璟問第五姑娘。
第五姑娘點點頭,語氣有些複雜,“崔玲瓏雖然活該被千刀萬剮,但對石敬瑭倒真是死心得很呢。”
李從璟笑了笑,這樣的事並非不可理解,對崔玲瓏而言,石敬瑭就是她存活的全部意義,雖然石敬瑭拋棄了她,她卻不願背叛石敬瑭,或者說無法背叛,很難說崔玲瓏沒有受虐傾向,李從璟來自後世,見多了女神虐我千百遍我待女神如初戀的事跡,也就不以為奇。
“朔方之事差幾已定,往後軍情處可以出力的地方已是不多,接下來該往河西去了。”軍情處辦差,關鍵就在於先動,話說到這裏,李從璟想起方才在湯餅鋪子裏,與吳春阿爺的談話,“你到朔方已有些時日,接觸的人和事都應不少,照你來看,邊地百姓與河西各族之間的關係如何?亦或者說,仇恨和敵視深到哪種地步,是否會影響往後朝廷王化各族,使得各族之民皆為我唐人,永消邊患與兩者大紛爭的國策?”
此事李從璟還未跟其他人詳論過,當年他出鎮幽州時,雖也要處理契丹人與幽雲百姓的關係,但彼時的方法簡單得多,無非戰與殺而已,現下李從璟所處的位置不同,要謀求各族和諧共處,難度無疑會大很多。
第五姑娘雖然對政事涉獵不多,但這並不代表她不知其中深淺,聞言低首沉吟片刻,沒有舍長就短跟李從璟討論細節,而是言簡意賅道:“非一時之功,得需百年之力。”
這番一針見血的見解,讓李從璟稍怔,事實的確如此,無論是用大唐日益複蘇且在不斷進步的科技文明,改善河西、西域的生存條件,還是用唐文化去教化這些地方的百姓,讓他們識君忠國仁義友愛,亦或是修繕道路加強邊地與中原的聯係、方便軍隊出動,還是加大各地的駐軍軍力等等,的確都不是一時之功,是需要持續不斷努力的。
心念於此,李從璟看第五姑娘的眼神就更是柔和,其中的溺愛之色也更濃,當然也不乏對她南征北戰辛苦的感同身受,夕陽的餘光如此溫暖,灑落在李從璟肩頭,格外詩意瀟灑,第五姑娘看著李從璟,心跳不禁加速,撲通撲通直跳,臉頰也紅了。
天降日暮,李從璟回到營中,正巧安樂、溫池兩城的軍報到了。
......
進犯靈州的三方勢力中,以夏州和甘州回鶻的軍力較強,故而攻打安樂、溫池兩城的軍隊,便是由甘州回鶻和夏州軍隊為主,其中,又以定難軍的楊光遠為領兵主將。
溫池城與安樂城相距不遠,自靈州城至安樂,先要經過溫池,兩城互為犄角,是為靈州南部門戶,地位之重要不言而喻,夏州、河西聯軍守住這道門戶,朝廷禁軍便無法進入靈州,朝廷禁軍要馳援靈州城,這臨門一腳就得先邁進去,而後才有“登堂入室”的可能。
夏州、河西聯軍一路疾行,及近溫池。
遠處可見山巒,山體綿長,起伏和緩,如浪如雲,而溫池城便坐扼山巒要道,隨著視野漸小,平野漸窄,眾人便知目的地快要到達。
黃土高原範圍廣闊,也不是處處皆丘壑、望山跑死馬,溫池一帶,位在邊緣,地勢和緩。秋日時節,草木枯黃,平川之地,更顯肅殺,遠山近嶺,平添危機,矮山土包之間,千百步之地,或平坦或高低起伏不大,官道便在其中。
“再往前三十裏左右,便是溫池城,眼下天色尚早,傳令下去,加緊行軍,今日務必趕到。”楊光遠熟讀地圖,對地標參照物格外上心,眼見前方低山綿延,便知自身位置,他抬頭看了一眼天色,見日頭剛到中天,心想黃昏前要抵達溫池城並不難。
在楊光遠身旁的是甘州回鶻裏的大人物,喚作藥羅葛阿咄欲,與甘州回鶻首領藥羅葛狄銀乃是同族,他眼中有蠻子特有的狂熱與驕橫之色,聞言嗤笑道:“既然城池在望,三十裏的路程,我精騎轉眼即到,還請楊將軍允我先行,必為大軍打開城門!”
楊光遠等著左右幫他翻譯完藥羅葛阿咄欲的話,微微皺眉道:“各部人馬本是同行,臨戰豈有分兵之理,將軍稍安勿躁。”
藥羅葛阿咄欲聞言,使勁兒甩了一下馬鞭,冷哼道:“大軍出擊,豈能沒有先鋒,如此簡單的用兵之法,楊將軍難道不知?區區溫池城,彼若見我回鶻大軍之兵強馬壯,必定嚇得屁滾尿流,那城池說奪便奪了,也就不用麻煩諸位入城,豈不妙哉?”
這話說得很不客氣,讓楊光遠心頭一陣反感,眼下他雖然坐擁近萬兵馬,奈何藩屬不一,他自身名為主將,實則回鶻人與吐蕃人對他並無多少敬意,此番急襲溫池、安樂兩地,他們這些兵馬就是先鋒,如若奪得兩城,後續定然會有援軍趕來加固防線,若按常理,先鋒軍該藩屬單一才是,以便軍令暢通,於眼前而言,最好莫過於定難軍來先奪這兩城,然則軍議之上,回鶻、吐蕃人並不同意如此用兵,雖然藥羅葛狄銀與杜論祿加表麵上說,是不願定難軍獨自啃硬骨頭,實際上,無非是不想讓定難軍獨得兩地。對回鶻與吐蕃人而言,攻占了大唐城池,就意味著可以搶錢搶糧搶人,溫池、安樂又非小地方,他們怎會容忍定難軍獨自享受這兩塊肥肉?
眼下藥羅葛阿咄欲想要先行一步,雖然話裏句句不離用兵之法,句句皆是為他人著想,實際上,無非也是想搶先入城,奪得搶掠財貨人丁的先機,隻是他這番話,將他的狂妄自大勾勒得淋漓盡致,在他眼中,溫池就如不設防一般,若沒有兵馬到、城池即克的把握,他也不會如此著急。
如今,靈州境內,兵馬大多集結在黃河沿線的靈武縣與靈州城,他處幾無重兵,一路南行,聯軍在路上倒也有些零星戰果,雖然收獲不多,但也足以助漲藥羅葛阿咄欲的囂張氣焰。
“溫池乃是重地,必有重兵把守,即使沒有重兵,僅是城中青壯協防,也是莫大麻煩,將軍還是不要輕言冒進得好。”楊光遠說道,雖然一路上受夠了藥羅葛阿咄欲的不服管教,但為了大局著想,也不好發怒。
藥羅葛阿咄欲麵色不屑,言語輕慢,“甚麽城中青壯,你們唐人種地食菜,生活安逸,早就沒了血性,哪裏能跟我回鶻勇士相提並論,我們策馬狩獵,食肉飲血,人人悍勇,一人足以當你唐人十個!楊將軍不讓我先行,是怕我搶攻不成?”
話說到這個份上,若是換作一般軍中血性漢子,早就讓對方走了,但楊光遠不愧是良將,雖然氣得麵色發青,猶能含怒不發,不過語氣也好不到哪裏去,“將軍所部,不過三千兵馬,此番冒進溫池,即便不懼溫池城堅,難道就不怕碰到朝廷大軍?禁軍精甲二十萬,可沒一個好相與的!”
藥羅葛阿咄欲臉色一變,顯然也意識到有可能碰到大唐禁軍,不過猶豫之色一閃而逝,又大肆叫囂起來:“甚麽禁軍,在我回鶻勇士眼中,你們唐人個個都是軟腳羊,我們豈有怕你們的道理!”
楊光遠黑臉道:“將軍或許不懼,但卻不能壞了大事!”
好說歹說,終於讓藥羅葛阿咄欲打消了先行的心思,不過對方很明顯心中不忿,未走兩步,見到不遠處有個村落,也不跟楊光遠討要軍令,打了聲招呼,直接就帶兵雙眼放光的席卷過去,在他們眼中,哪怕隻是一介尋常村落,那也是財貨匯聚之地,最不濟也能抓些人丁回去當作奴隸,是萬萬不可放過的。
楊光遠斜眼看著回鶻兵馬奔出,心頭不禁冷笑:一群蠻賊,野獸習性,難成大事!
不時,又見對方衝入村落中,殺人放火,擾得村裏昏天暗地,聽猖狂的笑聲與淒厲的哭聲,楊光遠漸漸牙關緊咬,半響,吐了口唾沫,罵道:“狗日的蠻賊,待我等大事有成,誓要將爾等宰而烹之,烹而食之!”
正如此想著,有小校策馬從前方馳來,急聲向楊光遠稟報,說是遊騎逾期未歸,“十裏之內,斥候互相可以望見,十裏之外的遊騎,按照慣例,兩刻前就該歸來複命,卻遲遲未見人影!”
楊光遠心頭一聲咯噔,腳底猛地升起一股寒意,直衝腦門,暗道不好,不等他有所反應,眼角忽然瞥見一道亮光,在陽光下一閃而逝,他連忙望向不遠處的矮山山頂,除卻依稀林木,卻甚麽也不曾看見,心驚之下,忙令斥候前去查看,斥候奔馳而出,未幾,方至山下,軍前斥候回報,有敵軍截殺己方斥候,十裏之處的地界上,如開黃泉之門,凡越界之斥候,皆不能歸來。
楊光遠大驚,斥候被如此截殺,非是尋常事,這往往意味著斥候已經進入敵軍控製範圍,而眼下的敵軍,到底是大舉殺來的朝廷禁軍,還是溫池守軍在故弄玄虛?
楊光遠不敢大意,豔陽高照、風和日麗,他卻遍體生寒,眼前行軍的將士,滾滾前行,本來猶如洪流,不僅兵強馬壯,而且氣勢非凡,此時再看,鐵甲泛著寒光,長矛刺痛眼球,三方兵馬雜亂無章。凝神靜氣,楊光遠眼觀六路耳聽八方,曠野寂靜,行軍腳步聲格外突兀,藥羅葛阿咄欲鬧出的動靜猶如鬼嚎,四麵並無異樣,山靜林寂,眼前的矮山、坡地,卻似深不可測,山林之後,深邃似淵,不知藏有何物,秋風拂麵,倍顯陰涼,如同被刀鋒削尖。
忙令大軍停止前行,原地待命,楊光遠無意識抹了一把額頭的汗水,刹那間,驚覺額頭冰涼,霎時,他反應過來,自己未免擔驚受怕過甚。然則轉念一想,朝廷禁軍披堅執銳,軍備優良,謀士如雲良將如雨,十年間征戰大江南北,戰無不勝,攻無不取,滅諸侯如屠豬狗,軍威赫赫,何能輕視?而己方不過一介藩鎮軍,數萬將士攻打靈武六城三百裏地,姑且耗時良久,若是十萬禁軍果真在前,己方這近萬雜牌軍,如何抵擋?
嚴令藥羅葛阿咄欲立馬歸隊,楊光遠焦急的等待方才派出的百餘遊騎回音,如果對方隻是溫池守軍在故弄玄虛,百餘精騎足以讓對方露出馬腳。神思不屬間,楊光遠甚至沒注意到身下戰馬不安的低嘶,他緊緊注視著那方矮山,期待斥候回報彼處的情況,一時間,楊光遠隻希望彼處並無文章。
藍天遼闊無邊,白雲如遊如蕩,遠山近林,風聲鶴唳,草木皆兵,風吹草動無不動人心弦,也不知過了多久,楊光遠口幹舌燥,咽下一口唾沫,就在這時,那矮山上,忽的豎起一麵紅色大旗,高過三丈,迎風招展,那趕至山頂的斥候,忽的身子後倒,從山上栽下來。
“不好!”楊光遠臉色巨變,猛地一拍大腿,惹得戰馬一陣叫喚,聲音響亮,他顧不得這許多,隻管大呼軍令,“全軍列陣,準備接戰!”
見到那麵大旗,楊光遠便知禁軍已到,且就在不遠處,己方跑是跑不掉了,唯有全力應戰。楊光遠雖然惶急,卻不曾大亂,排兵布陣隻能用最簡單實用的陣型,一麵指手畫腳,一麵喝令連連,那驟然停下的大軍將士,本就覺得奇怪,不知是何緣由,此番聞聽敵軍將至,不免喧嘩陣陣,腳步聲、喝令聲、兵甲相碰聲,接連起伏不絕於耳,土地上煙塵四起,雖有章法,亦顯雜亂。
藥羅葛阿咄欲見楊光遠滿頭大汗,麵色焦急,心中很是鄙夷,冷哼不屑道:“楊將軍莫非沒有經曆過戰事?臨陣對敵,於軍中宿將而言,不過是家常便飯,楊將軍何至於這番著急模樣?”
楊光遠無暇理會藥羅葛阿咄欲,他是軍中良將,即便是最簡單的排兵布陣,也多有講究,進退之道,重在事先布置,才能應對多種情況,然則藥羅葛阿咄欲喋喋不休,嘲諷之聲沒完沒了,好像唯有如此才能顯得自家厲害。
楊光遠也算是知道了甚麽叫作無知者無畏,忍無可忍之下,他咆哮道:“你他娘的懂個狗屎,這是朝廷禁軍!禁軍,你懂嗎?!”
藥羅葛阿咄欲從鼻子裏呼出一股冷氣,輕蔑道:“在我回鶻勇士眼中,唐人不是刀下亡魂,就是身後奴隸,甚麽禁軍不禁軍,都不值一提!楊將軍若是害怕,我回鶻勇士願打頭陣,不過你得保證,到了溫池,得讓我部先入城!”
見這個時候對方一門心思想著那“唾手可得”的財貨,楊光遠氣極反笑,忽然間,他福至心靈,既然對方找死,就讓對方當炮灰好了,“既然如此,將軍且請上前!”
藥羅葛阿咄欲立即喜上眉梢,頓時大笑不已,當即策馬而走,召集部曲上前,臨行前不忘嘲諷一句:“沒用的軟腳羊,臨陣還不是得靠我回鶻勇士!”
這時,曠野已有隆隆雷聲,大地也已開始顫抖,地上的灰塵都似被震得離開地麵,那是隻有大隊精騎奔馳才會有的動靜,楊光遠緊緊注視著前方矮山,不久,有騎兵從山後奔出,卻是他先前派出的百餘遊騎,隻不過這下隻出現了二三十騎,且毫無隊形,形色慌張,近了大軍陣型就瘋狂大喊:“禁軍來了,禁軍來了!”
楊光遠心頭暗恨,連忙下令:“叫他們別嚷嚷,再嚷嚷都斬首!”
他一把拔出橫刀,緊握在手,身軀微弓。
率部到了陣前的藥羅葛阿咄欲,意氣風發,神色張揚,雖然雷聲近在耳畔,卻絲毫不以為意,反而背對矮山,對部曲訓話:“勇士們,此番帶領爾等出征,為的就是在唐境搶錢搶糧搶人,那唐將膽小,不敢上前,如此甚好,等我們擊潰了唐人,正好率先入城,那城中的金銀財寶與女人奴隸,爾等唾手可得......”
藥羅葛阿咄欲眉飛色舞唾沫四濺,說得興起,引來陣陣高呼,然則話未說完,他漸漸發現麵前的戰士們臉色有些不對,此刻雖是背對道路,他也知道唐軍近了,但他之所以背對唐軍,就是要表示自身的大勇無畏和對唐軍的輕蔑,所以此刻毫無轉身的想法。然則,無論他再如何言辭煽動,呼應聲都漸漸小了,麵前一張張悍勇的臉,慢慢都瞪大了眼睛看向他身後,那眼中甚至充斥著恐懼之意,有人握緊了馬刀,有人不停咽著唾沫,這讓藥羅葛阿咄欲分外不解,這支軍隊縱橫河西,大小戰鬥無數,但在戰前露出這樣的麵色,卻是從未有過的事,於是他不得不草草結束了演講,轉過身來。
看到從山後奔馳而來的唐軍精騎洪流,隻一眼,藥羅葛阿咄欲就怔在那裏,心頭咯噔一聲。
這都是你他娘的甚麽鬼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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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元佳節,祝各位萬事如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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