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五十七 旦為私利百般鬥 暮見禁軍萬事休(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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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帳中燈火通明,並沒有其他人,唯獨第五束手立於側旁,李從璟饒有趣味打量著進帳的兩名回鶻、吐蕃使者,嘴角含笑不發一語。
    “可汗受石敬瑭巧言蠱惑,興兵冒犯了皇帝陛下,這實在是無心之失。事實上,可汗向來敬仰皇帝陛下,一直都想跟大唐交好。這回可汗發兵靈州,實際上也是因為石敬瑭說靈州出了大唐叛賊,想要據土自專,可汗本著為大唐分憂的想法,這才領兵前來,熟料事實並非如此,可汗是受了石敬瑭那賊人的蒙騙啊!”
    回鶻使者四十多歲的年紀,明顯是個混血,身上有漢人的影子,漢話也說得頗為流利,看起來不是那麽麵目可憎,此時他痛心疾首的說道,“可汗心知犯下大錯,所以想要彌補。既然現在弄清楚了,石敬瑭才是大唐的叛臣,可汗本著與大唐交好的心思,願意裏應外合,幫助陛下平定此賊!”
    他這番話說出來後,很期待的看著李從璟,在他心裏,李從璟應該會很高興,因為藥羅葛狄銀的提議,不僅讓唐軍減少了一半敵人,而且還能幫助唐軍對付石敬瑭,那勝利便唾手可得,李從璟怎會不願意不高興?
    然而回鶻使者失望了,高居禦用案後的李從璟,臉上並沒有任何色彩,一雙平靜無波的眸子裏,隻有些微的揶揄之色。
    李從璟心思莫測,吐蕃使者不敢怠慢,也連忙道:“我涼州也是受了石敬瑭的欺騙,這才觸犯了皇帝陛下,我涼州兵馬願意傾盡全力,助皇帝陛下殺敗石敬瑭,隻求與大唐交好,自此和平相處。”
    聽到這裏,李從璟終於肯出聲,卻是微笑的反問了一句:“和平相處?”
    “是!和平相處!”吐蕃使者和回鶻使者一起道,“我回鶻可汗願意接受大唐的冊封,自此永不侵犯大唐的邊境!”
    “接受冊封”這句話,並非無的放矢,數十年前他們就接受過後梁的冊封。
    使者說出這樣的話,完全是因為這些時日以來,他們被大唐禁軍打得損失慘重,眼看不敵就要敗亡了,一方麵心服口服,另一方麵也是沒有辦法,所以就想要效仿前人前事,求得一個平安,先走了再說。
    至於成為大唐名義上的臣子,這對他們來說也沒甚麽大不了的,至少不存在丟臉的問題,而至於此番成功身退之後如何跟大唐相處,那也未必就是做大唐的忠臣,但不停向唐朝廷要求好處,例如說求取公主、索要賞賜之類的,則是題中應有之意,他們不犯邊劫掠就少了很多收入,這些收入自然需要以另一種方式來補償,而中原為了邊境穩定也大多願意花財消災,此間門道,回鶻、吐蕃這些種族早已摸得清清楚楚。
    吐蕃、回鶻使者在說出這樣的話後,就等著大唐皇帝降下隆恩,在他們看來這是對雙方都好的事——收服異族為臣,這對大唐皇帝而言,也是一份莫大的功績,足以彰顯大唐的強盛,而大唐皇帝也會被萬民稱頌,留芳青史。
    不得不說,河西之地的民族融合,至少讓他們清楚了中原人的思維方式,所以回鶻、吐蕃使者認為,麵前的大唐皇帝必然應允他們的請求。
    但是很可惜,眼下的大唐皇帝,並沒有這樣的心思。
    李從璟臉上的玩味之意已經消失,因為他看出了回鶻、吐蕃使者的“誌在必得”,他的眼神變化落在第五姑娘眼裏,後者再看回鶻、吐蕃使者時,臉上已經有些嘲諷之意——爾等還真是一點都不了解陛下啊!
    “回去告訴藥羅葛狄銀和杜論祿加,獻出涼、甘、肅三州之地,雙手奉上民冊,而後白衣到洛陽謝罪,朕或許會考慮留下他們的人頭。”李從璟嘴裏說出來的話,讓回鶻和吐蕃使者,驚訝的張大了嘴。
    愣了好半響,回鶻使者才艱難道:“陛下這是何意?”
    “朕的話說得不夠清楚?”李從璟聲音清冷,“那朕不妨說得更直白些:涼、甘、肅三州,興兵犯我邊塞,縱馬掠我城池,舉刀殺我子民,其行十惡不赦,罪不容誅!若是爾等識相,便乖乖解甲、獻城、請罪,否則,我大唐鐵甲旦夕而至,必定讓爾等明白甚麽叫殘忍!”
    回鶻、吐蕃使者麵麵相覷,滿眼都是不可思議,心頭已經震驚到了極點。
    吐蕃使者聲音顫抖道:“眼下兩軍對壘,皇帝陛下難道不欲迅速平定戰事,而要我等浴血死戰不成?”
    “浴血死戰?好啊!”李從璟眼神閃過一抹不屑,“再戰三日,且看爾等的腦袋還在不在肩膀上!”
    回鶻、吐蕃使者信心滿滿的前來,怎麽也不曾料想,會遭遇這樣一盆當頭冷水。難道眼前的大唐皇帝就不知道,兩軍再戰必然死傷更多,會給唐軍也帶來巨大的損失?
    一時間,兩人大感手足無措。麵前的大唐皇帝就像一隻老虎,根本就不理會你拋給他的食物,一定要把你一口吞進肚子,在這種情況下,和談還怎麽談得下去?
    在回鶻、甘州使者無言的時候,李從璟擺擺手,用驅趕蒼蠅一般的語氣道:“還站在這裏做甚麽,且回去將朕的旨意告訴藥羅葛狄銀和杜論祿加,明日,兩軍陣前見勝負。”
    這話的意思,分明就是,以朕的禁軍戰力,無需跟爾等談條件,朕就是要打!打到你們五體投地,打到你們沒有還手的餘地,再去接收爾等的土地百姓!
    說到這,李從璟像是想起了甚麽,嘴角動了動,笑意有些詭譎,“或許杜論祿加還不知,朕的南路大軍已經打到了蘭州,不日就將進抵涼州了?”
    ......
    見石重貴掀帳歸來,聚集在帳中的將領們立即起身,關切而滿懷期待的詢問:“大帥可納了少帥之策?”
    石重貴黑著臉從將領們中間走過,一屁股坐在將案後,把橫刀取下來重重仍在案桌上,“不曾。”
    “這......”將領們麵麵相覷,臉色都很不好看。
    “少帥之策,於情於理,皆為良計,大帥為何不納?”有人用不解而憤懣的語氣道,這話說出來,怨氣顯而易見。
    “大帥不聽,某也沒有辦法。”石重貴垂著腦袋,想到氣結處,不禁狠狠擊節。
    “如是看來,大帥是鐵了心要一條道走到黑......眼下形勢如此,大帥仍舊固執己見,我軍隻怕難逃覆滅了......”說話的人不禁長歎一聲。
    “禁軍悍勇姑且不說,甲堅兵利遠甚於我,強弓勁弩和陌刀陣,更是我軍之克星,依末將之見,戰不三日,我軍必敗......”
    “豈止如此,某看靈州城中的李紹城也緩過氣了,明日必定率軍出城,我軍腹背受敵,情勢危矣!”
    “唉,這可如何是好......”
    石重貴抬頭看著眾將長籲短歎,心頭五味雜陳翻江倒海,難受到了極處。
    “當斷不斷反受其亂,為三軍將士計,依某看,我等是時候有所動作了。”說這話的是楊光遠,他目光中閃爍著淩厲之色。
    “楊將軍何意?”石重貴訝然問。
    “少帥之策既為良策,大帥不行之,難道我等便不能自行之?”楊光遠語出驚人。
    此言一出,頓時引得眾人議論紛紛。
    “沒有軍令,我等怎麽擅自行動?”石重貴搖搖頭。
    楊光遠卻不這樣認為,他顯然決心已定,“定難軍,大唐之定難軍也;朔方軍,大唐之朔方軍也。以大唐之定難軍,攻大唐之朔方軍,此之謂何?如此也就罷了,那涼、甘、肅三州的兵馬,自入境之日起,便燒殺搶掠無惡不作,殺我同胞害我百姓,如同禽獸一般,你我身為唐人,豈能與之為伍?諸位,連日以來,難道爾等對賊人之惡行,便沒有半分不忿?”
    聚集在帳中的都是定難軍中的唐人將校,對楊光遠的話俱都感同身受,當下附和聲四起。
    “你我身為唐人,豈有與異族狼狽為奸,殘害血肉同胞,壞我唐人江山的道理?今,陛下禦駕親征,可見其平定邊患之決心,而連日數十戰,五萬禁軍姑且讓你我奈何不得,陛下手中可是有禁軍驍勇二十萬,即便此番你我幸免於難,來日又如何?”
    楊光遠繼續道,說到最後,目光如電,“眼下大軍敗局已定,若不趁此最後機會,率將士合力殺賊,為大唐社稷立下微末功勞,難道還等著來日,你我皆被刀斧加身,而親族亦背負叛國罪名,含恨九泉嗎?!”
    一番話深得眾心,將校們爭相表示讚同。
    石重貴沉默良久,“將軍意欲如何行動?”
    “奪帥帳,行帥令!不如此,不足以號令三軍!”楊光遠堅定道。
    石重貴心如刀絞,五官都糾結到了一處,“事情已經到了必須如此的地步了嗎?”
    “不如此,你我皆不能活!”楊光遠咬牙道,見石重貴神色痛苦,頓了頓,歎息一聲,語氣倍顯沉重,又帶著一股大徹大悟的意味,“少帥應當知曉,這天下,早已不是藩鎮稱雄的天下,而是朝廷一統的天下了......若是放在以前,藩鎮或可自立大業,我等將士也願意以死報效大帥,但而今,若不能報效朝廷,恐怕就真的隻能去死。”
    石重貴垂首默然,他知道這就是實情,這就是如今的天下大勢,末了歎息道:“若使定難軍殺賊有功,屆時再向陛下求情,大帥或可免於一死......”
    楊光遠等互相看看,俱都沒有甚麽言語。
    “事已至此,隻得這般行事了。”石重貴終也下定了決心,“不過即便奪了帥帳,要號令三軍將士,還得劉知遠、杜重威兩位將軍也配合才行......”
    他剛說完這句話,親兵進帳稟報,說是劉知遠求見。
    劉知遠進帳後,一看帳內的陣勢和眾人的神態,竟然直接開口道:“少帥但有所命,末將願意效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