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零一章 隨行上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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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常勝接過杜玉清手中拿著的小包袱,把它係在鞍子上,杜玉清已經多次和長輩們出過門知道最緊要之物要隨身而帶,這裏是二百兩銀子和一些散銀,是在路上用的。常勝從手袖裏掏出一個樸素的荷包遞給她說:“這裏是一千兩金子,原本是年節孝敬祖老爺的,萬一路上有需要不妨先拿來用。”

    杜玉清微微地點點頭,把荷包放進自己的袖袋,窮家富路,還要打點這些錦衣衛,這銀子少不了。她原本袖袋裏就有二百兩金子,原來她身邊存有更多,前階段在蘇州買地花去了許多,手上就隻剩下這二百兩了。自從發生葉家企圖獵取“鳳羽”工坊那件事後,杜玉清就養成了存儲金子的習慣,但錢幹放著就是個死物,所以在儲備一部分的同時還要想法讓一部分變活起來。她去年托蔣大嫂子在臨安買了一些地,今天又托秦夫人在蘇州買地,準備狡兔三窟。手上的錢也就花花地流出去了。

    杜玉清無比慶幸自己能夠從商這件事,父親這次的獲罪更堅定了她走這條路的決心。杜淵之的年奉不過一百多兩,加上地方官員一些“火耗”收入,整年的收入都不到二百兩。杜玉清不知道原來家裏是怎麽過的,隻知道杜家的生活一貫儉樸,在京城時還不覺得,到了杭州比較了自家和父親同僚家的生活才發現差距是如此巨大,也許是“亂花漸欲迷人眼,淺草才能沒馬蹄。”杜玉清後來才會想到要經商,想掙些錢讓家裏人過得活泛一些。但最初她並沒有看清自己心底最深層的意思,對成衣鋪的生意不十分上心,同婉娘他們談份子時都抱著隨意的態度,談到銀子時更是羞羞答答的,一直到成衣鋪出事自己挺身而出,她才發現經商不是那麽簡單的,其中的奧秘無窮不亞於她在武學上的探索,而且二者可以相互印證,她因此愛上了這行業。後來她漸漸發現錢是好東西,不僅可以可以作為衡量事物的尺度,還能幫助人,做許多有意義的事。現在她有兩所學堂,普照和榕園,每個學堂都已經有了一百多個孩子,除了免費讓工坊的子弟就讀外,還低價接受附近的孩子,遇上家貧卻有天資的孩子束脩就酌情減免,這為她贏得了許多讚譽。杜玉清本來還考慮明年要為先生建一個書院,讓先生能夠教育更多的辛辛學子,看樣子不知要延遲到什麽時候了。

    杜玉清抬頭看看天,今天天氣很好,雖然空氣清冽,但難得有太陽,天空呈現出澄澈的淡藍色。杜玉清接過韁繩,問:“常叔還有什麽要交代的嗎?”

    “沒有什麽了,吃的用的都在車上,老梁是個穩妥的人,你可以放心使用。你自己凡事小心,但也不用太委屈自己,做錯了也沒有什麽,家裏可以幫你找補回來。”

    杜玉清哂笑,常叔和她說話的口氣竟然和她對阿眉說的是一樣的。“好的,常叔,你放心。那我們走了。”杜玉清翻身上馬,給常勝拱了拱手,輕輕拍了一下馬頸,催馬而去。

    常勝站在門口,目送三人遠去心裏五味雜陳。大小姐是他看著長大的,從小就像小子一樣調皮撒野,老爺待她就如少爺一般,讓她練功讀書還允許她經商,把她培養成一個不是墨守成規的人。但她畢竟是個女子,又是頭一次出遠門承擔這麽大責任,怎麽能叫他放心?可是他沒有選擇,大小姐說得對,這裏有重要的事情等著他去做。時也,勢也。看到大小姐目光平靜,態度輕鬆自然仿佛不過是去郊外遊玩一般,他又是釋然又是擔憂。看到他們的身影消失在拐角才心情沉重地回到院子。

    其實盡管杜玉清外表輕鬆,內心還有些緊張的,因為她並不熟悉騎馬。也許是她的泰然自若讓常叔和寧夏一點都沒有懷疑,也許他們根本沒有想過她不會騎馬的事情,這方麵連問都沒有問她。好在這中原馬身子不高,她剛才稍微拎腰躍起就跨上了,沒有露出破綻來。

    說到騎馬,她小時候和兄弟們一起混得時候就嚐試過一回,那次是他們偷跑到祖父轄下的馬場,大哥沒有一點兒害羞對著看馬場的校尉報了祖父的名號,大言不慚地撒謊說是祖父讓他們來騎馬的。校尉是個滿臉絡腮胡的老兵,聽了大哥的話果真讓人給他們每人牽來了一匹馬,兄弟們看著那一匹匹馬過來,興奮得互相使眼色,還沒聽完校尉關於騎馬的要領,男孩子們就迫不及待地揚鞭撒著歡跑遠了,校尉無奈,隻能連忙叫了一個小兵騎著馬追上去,場上隻留下膽戰心驚地坐在馬上的杜玉清。

    杜玉清那時顧不上羨慕男孩們天生的膽大,她正對著胯下噴著響鼻的這個活物恐慌著呢,誰知道它什麽時候會突然蹦起來,把她摔下去,她可怎麽辦呀?她著實嚇的都快哭了。

    校尉走過來笑著說:“別怕!馬你別看這麽高大,性子就像三歲的孩子,你怕三歲的孩子嗎?”杜玉清想想家中三歲的弟弟,一笑起來就裂開大嘴露出細白的乳牙,嘴角流出亮晶晶的口水的樣子,搖了搖頭。

    “對嘍,三歲的孩子是不是你對他笑,他就對你笑?你給他糖吃,他就聽你的話?馬也是這樣,你對它好不好,它都是知道的。你放鬆,它也放鬆;你緊張,它也緊張。它做的好,像這樣拍拍它,”校尉老兵伸手拍了拍馬頸側部,“表示你喜歡它,還可以用手摸它的頸上喉頭部,它做的不好,你就用腿夾著它,或者用馬鐙輕輕碰觸它的肚子,它就知道自己做錯了,下次就不會了,好不好玩?”

    杜玉清點點頭,緊張的情緒緩解下來,學著老兵的樣子用手撫摸馬的頸上喉頭部分,馬抬起蹄子原地踏了兩步,好像表示很滿意的樣子。老兵和藹地笑了,接著說:“你看,它知道你喜歡它,後麵就會聽你的話了。騎馬的時候,要握緊馬韁,它們是你傳遞給馬左右快慢的指令。腳的前半部踩著蹬,不能踩死。上身直立坐穩馬鞍。跑動起來後,小腿膝蓋和大腿內側用力夾馬,身體前傾,臀部似坐非坐,身體放鬆跟隨著馬的跑動節奏。”

    那是一次讓她印象深刻的經曆,後來雖然沒有機會再去騎馬了,但老兵的教誨她一直銘記在心,如今想來正如父親所說:萬法歸一,騎馬的方法不也是練功的法門嗎?

    “立身中正,拎腰圓活、均勻放鬆、身心合一。”

    世界紛繁複雜容易使人迷惘,物是人非起起落落讓人難以琢磨,其實細究之下其中不乏簡單而深刻的道理。道家說:萬物無不有道。佛家說:隻要心靜,坐亦禪,行亦禪。一花一世界,一葉一如來。春來花自青,秋至葉飄零,無窮般若心自在,語默動靜體自然。

    世界如此奇妙,誠意正心、格物致知,再到修齊治平是順理成章的事。

    所以有了這點認知和經驗她雖然有些緊張,倒也不怵。借著城裏的路人多不能跑起來,杜玉清也就放鬆心情,利用這段路程慢慢熟悉和適應著這馬的節奏。

    這匹是河曲馬,軀幹呈現棗紅色,鬃毛、尾巴和四腳卻又是黑色,馬頭長,頸部寬厚,眼睛半斂著,左右晃動著一步一趨往前走。杜玉清拋開自己,進入全心的感知中,慢慢地她感覺她和這匹馬融為一體,馬就是她,她就是馬。馬輕快地邁著步伐,猶如她在田野愜意地散步。神奇的,她甚至能夠感受到這匹馬溫順、沉穩的性情。

    杜玉清突然有所醒悟,常勝並非沒有想過她是否熟悉騎馬,而是特地為她挑選了一匹體型健壯而性情溫和的良馬啊!杜玉清再一次為自己的後知後覺感到慚愧。

    出了杭州城西門,杜玉清一行開始策馬小跑。這個時候內河大都結冰無法行船,隻能選走陸路了。往京城的大路就這麽一條,不怕追不上。剛才複雜打探消息的家丁回來報告說押解杜淵之的一共有四個人,其中隻有一位百戶和一位小旗兩人騎馬,另外兩位緹騎步行,他們的速度快不了。但杜玉清內心如焚,希望早一點見到父親。

    果然,出城不到十裏杜玉清遠遠就看見了父親。從背後看去,被剝去官服的父親身上穿著單薄的中衣外罩小襖,腳上仍穿著雙雲頭靴,除了頭發有些淩亂外,身上沒有受過刑的痕跡。他的雙手前攏,應該是手上綁著繩子,可能是因為還未被定罪,他的脖子上並未戴著枷具。隻見他含胸拔背,鬆肩墜肘,步如貓行,仿佛閑庭信步一般。

    杜淵之的身後踢踢踏踏跟著兩位緹騎,腰上都別著大刀。後麵還有兩位騎著馬穿著圓領甲冠服的校官。其中一位就是杜玉清認識的程羲和了。

    杜玉清勒住韁繩,停下了腳步。寧夏跟上來,不解地看著她。杜玉清抿著嘴目視前方,平靜的外表下內心無比激蕩,這一刻她感覺到了自己的焦躁、軟弱和害怕。錦衣衛的凶殘惡名昭彰,她心裏多少有些害怕,更有自己不能勝任的擔憂。

    這一刻,她緊張得唇幹舌燥。

    這一刻,她甚至有回頭的衝動。

    然而她沒有退路。她必須擔負起保護父親的責任。杜玉清閉上眼睛,感受著自己焦慮和恐懼的情緒在身體裏的流動,接納自己的軟弱,正視它、接納它,慰藉它。

    然後睜開眼睛,情緒已然放下,止水澄波,萬象斯鑒。

    於是杜玉清策馬上前,追上程羲和,拱了拱手問道:“這位可是北鎮撫司百戶程羲和大人?”

    杜玉清和常勝討論過要怎樣才能獲得錦衣衛的允許和他們一路隨行。常勝說按規定押解官員是不允許家人陪伴的,擔心他們為官員傳遞消息。但法不外人情,遇到通情達理的差官,或者有的差官收了家屬的銀子很多都會默許,但那是一般的官差,聽說錦衣衛會苛責許多。杜玉清想了想決定坦誠行事,她相信程羲和是正人君子,這也是她有信心保護好父親的原因之一。她原來雖然沒有深入接觸過程羲和,又一年多沒見,但對他還是有個基本的判斷。這次見到程羲和,杜玉清覺得他變了許多,越發不愛說話,連眼神都陰沉了許多。但杜玉清相信他還是個正直端方的君子,如果據實以高反而會獲得他的同情和諒解。至於塞錢,則完全被她否定了,對於這樣的人賄賂是對他人格的侮辱,一定會適得其反。

    程羲和早已聽到背後向自己奔過來的馬蹄聲,雖然不認為這剛離開杭州城的朗朗乾坤會有什麽宵小這麽不開眼,但右手已經按在了劍柄上,扭頭一看來到身側的是一位滿臉含笑,身穿錦袍的清俊公子,麵上和杜淵之有幾分肖像,心裏就有了計較。素來錦衣衛辦案,一般人都唯恐避之不及給自己惹禍上身。對方既然知道他們的來路還敢追過來,大抵和他們押解上京的這位有關係了。於是冷冰冰地答道:“正是,請問有何貴幹?”

    “在下杜文清,家父是京衛指揮使司指揮使,名諱杜剛堯。剛好準備回京過年,想同大人們一路做個伴,不知方便否?”

    程羲和冷冷地注視著杜玉清,沒有說話。杜玉清會麵之前給自己設計的角色是個被溺愛長大,不諳世事的公子哥兒,他油鹽不進,臉皮厚得和城牆一般,所以這會兒正涎著臉兒笑著麵對著程羲和如刀劍一般鋒利審視的目光,絲毫不怯。

    杜淵之聽到了馬蹄聲,還聽到了一個熟悉的聲音,他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詫異地回頭一看果真是一身男子裝扮的阿杏正在和程羲和攀談,嘴裏不由地發出一聲不可思議的呢喃:“阿杏?”

    杜玉清明亮的眼睛不加掩飾地往父親看去,毫不顧忌地衝著杜淵之作揖,高聲地叫道:“叔父,小侄先跟程大人攀攀交情,等會再給您見禮哈。”那不諳世故又依據身份大大咧咧的模樣十足一副紈絝子弟相。

    杜淵之有些哭笑不得,阿杏這樣嬉皮笑臉、厚顏無恥的哪還有往日閨閣女子的矜持端莊。他又十分難過。這可是他嬌生慣養的女兒,如今卻為了他拋頭露麵低聲下氣,他心疼得都要抽搐起來了。

    杜玉清卻滿不在乎,隻要能救父親,別說扮油滑的公子哥兒,就是扮乞丐她也不在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