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章 發而中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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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還沒鍛煉結束常勝便走了過來,對杜玉清說道:“小姐,是時候了,您準備準備。已經派人到西門和北門都守著了,一有消息便會回來報信。老爺的東西都準備好了,還有一些備用的東西,給京城的禮也都備下了。預備了兩匹馬和一輛馬車,都已經待命在院子裏了。”杜玉清注意到他布滿血絲的眼睛,想必是一夜沒睡,於是說:“辛苦你了,常叔!您回去休息一會,什麽事招呼一聲讓秋實他們去做吧。”

    常勝搖搖頭,說:“回去也睡不著,我還要安排人馬上去福建。倒是小姐你先回去休息一下,吃點東西,待會可能說走就要走的。”

    杜玉清點點頭,也沒有再勸說常勝,她理解常勝此刻的心情。回頭看到一直在留意這邊動靜的阿誌,朝他招了招手,阿誌飛奔而來,這個年齡的孩子本身陽氣重,加上他練武更是氣血旺盛,臉上紅撲撲的都是汗,連頭發上都有些晶瑩的水珠子。杜玉清用幹帕子擦了擦他的臉,又為他抹去發上的汗珠兒,說道:“阿誌,今天或者明天我要陪著父親進京,”看到阿誌睜大了眼睛,便把情況簡略地說了一遍,阿誌點點頭,清澈的眼睛裏原本的稚氣天真已經帶了許多的沉重,杜玉清心裏有些難過,摸了摸他的頭,叮囑道:“阿誌,父親不在,你就是家裏頂天立地的男子漢了,萬事多動腦筋,多聽聽常叔的意見。”

    阿誌的眼睛已經有些濕氣,他卻倔強地忍住了,握著拳頭對杜玉清說:“大姐,你放心,我一定會變得強大,我會保護好我們的家。”

    杜玉清讚許地點點頭,說:“你一定行的!”回頭對春生說:“交給你了。”春生說:“大小姐你放心吧,我一定會保護好少爺。”

    杜玉清朝著在場的其他人點頭示意,沒有再說什麽便轉身走了,寧夏跟在了後麵。後院的人默默注視著他們離開了院子,便繼續認真練拳。

    杜玉清梳洗更衣後先到母親房間,一是要向母親問安,二就是要辭行了。

    看到杜玉清過來,門口的丫鬟招呼了一聲,“大小姐來了。”隨即為她掀起厚厚的簾子,杜三夫人一副剛醒來的樣子,披著小襖倚靠在床頭,麵色有些蒼白。柳嬤嬤站在邊上,為她打水擦臉。

    杜玉清給母親行過禮後,坐到床前,問道:“母親身子可覺得好些了,可曾找大夫瞧過了?”

    杜三夫人伸出手來,握住杜玉清手,她的手可能是因為剛擦拭過,濕潤而微有些涼意,說道:“沒有什麽事,你看我這一不舒服,家裏的事情又要交給你來打理了。”

    杜玉清說:“母親說哪裏的話,這些本都是我應該做的。”母親的話客氣,她的回答恭敬而無心,杜玉清都聽出自己話語裏的不在意。她與母親的關係雖然起起伏伏,但總得比較疏遠,沒有正常母女之間的融洽,更沒有阿眉和母親之間的親昵。杜玉清小時候對此難受過,曾經在受到委屈時幻想過倚在母親膝頭撒嬌的情景,不知為什麽這股氣跑到母親跟前就泄了。如今看到母親並不熱情的目光,她的心裏已經很平靜了。

    她直截了當地說道:“我已經問清了父親的案子,大致是沒有什麽問題,我今天可能要陪著父親進京,特來向母親辭行。女兒不能在身邊盡孝,母親請多保重。”說罷,退後一步跪下給杜三夫人磕了一個頭。

    杜三夫人沒有顯出吃驚的樣子,隻是探起身來伸手虛扶了一把,柔聲說道:“又要讓阿杏受苦了。”

    杜玉清又行了一個禮,退出了房間,心裏多少有些委屈。換做是一般的母親在知道自己女兒要陪著獲罪的丈夫千裏奔波的時候,總要鼓勵或者示愛一下吧,母親倒好,好像她不過是上趟街市般平淡輕鬆,難道自己就這麽不招母親待見嗎?盡管習慣了,杜玉清還是仍是忍不住地傷心,出門後長籲了一口氣,想把自己心中鬱悶不平的濁氣呼出體外。

    平複心情之後,對身後送出門來的柳嬤嬤誠心誠意地說:“母親勞煩嬤嬤多照顧了,家中諸事也要嬤嬤多關照了。”對這個通情達理的柳嬤嬤,杜玉清十分尊重。

    柳嬤嬤的眼睛裏流露出歉疚的神情,對於夫人和大小姐的關係,她這個陪嫁過來的奶娘最是了然於心的。夫人嫁過來不久就懷上了孩子,全家上下無不歡喜,夫人則寄予了滿懷的希望,希望這第一胎是個健康的男孩。剛開始孕吐的厲害,老人們都說這是懷男孩的跡象,夫人高興得每天燒香拜佛,抄經許願。顯懷時夫人的肚子尖尖的,又給左鄰右舍的人言之鑿鑿地說:這個肯定是男孩,錯不了。夫人更是歡欣鼓舞,準備的所有衣裳鞋子都是男孩的。結果生下來卻是一個女孩,讓夫人十分失望,狠哭了一場,頭三天連看都沒有看阿杏一眼,後來是老夫人看不過去抱到身邊養了一段時間。三年後夫人又生了阿眉,雖然還是女孩,卻因為羸弱不堪反而得到了夫人的全心照顧,於是更忽略了長女,阿杏又給放到了老夫人身邊,一直到阿誌出生後才回到三房。回來後阿杏就和夫人徹底生分了,對自己的親娘遠沒有對祖母親。可這能怪誰呢?

    柳嬤嬤勸過夫人幾次應該改善彼此的關係,夫人也曾試圖對阿杏親熱些,但最後還是做不出來,柳嬤嬤看著眼前這個已經堅強地成長起來,能夠獨當一麵的大小姐,心裏歎了一口氣,小聲地說道:“本來要過些時候才能說的,現在索性先告訴你,免得你誤會。我看夫人十有八九是有喜了,原本她身體就不好又恰逢這個時候,夫人的精神難免不濟,你要多體諒。”

    杜玉清睜大眼睛,緊張地說道:“真的?可曾請大夫診斷過?”

    柳嬤嬤很開心地笑了,說道:“這時還早,還看不出來呢,通常要三個月後才能告訴別人,以免驚了胎氣呢。”

    “這,這,這如何是好,我該做什麽?”

    柳嬤嬤溫和地說:“現在倒不要做什麽,注意飲食,保持心情舒暢就好。夫人這個性子在這個時候未免不是好事。”

    杜玉清聽懂了柳嬤嬤的意思,心裏為自己對母親的不滿而感到羞愧。孔子曰:“事父母幾諫,見誌不從,又敬不違,勞而不怨。”兒女和父母意見不合時,應該委婉建議,如果父母還是堅持,做兒女要充分尊重父母的決定,不能心生怨懟。如今是自己太自以為是了,總覺得自己委屈,卻沒有看到母親的艱辛。母親性格溫柔,她不會做出發奮圖強承擔起家庭責任的事情來,可她現在的視而不見地躲避現實未必不是一種自我保護,是為保護自己腹中胎兒的母親本能。自己卻以為母親軟弱、偏愛,像個嗷嗷待哺的孩子因為索要母親的憐愛不得便而心生怨憎,真是小人之心也哉!

    每個人的命是不能選,每個人的情感也不能勉強,母親對自己不如阿眉親昵怎麽啦?還有,她的溫柔未必就是一種軟弱。想想,她在家中不是充分獲得了父親的尊敬和上下的愛戴了嗎?背後自有它更深刻的道理。自己怎能以一己之私妄加評判呢。曲則全,枉則直,還是自己了偏狹了。

    杜玉清剛想再對柳嬤嬤說些什麽,寧夏匆忙跑來說道:“大小姐,已經探得老爺他們剛從西門出發了,常管家讓我來知會你一聲,得馬上走了。”

    杜玉清點點頭,說:“你去告訴常叔說我就來。”轉身又對柳嬤嬤說:“現在時間匆忙,有些話一下無法說清楚,請嬤嬤方便的時候告訴母親:過去種種是我的不是,不敢請母親原諒。但請母親千萬保重身體,待我們一家團聚時,再來領罪,承歡膝下。”

    說罷,斂身施禮轉身而去。沒有看到背後的柳嬤嬤感動得熱淚盈眶。

    回到房間,飛快地換上準備好的男裝,踏上男子皂靴,給自己臉上又抹了一些香灰遮掩。上次在鄧府給自己抹的墨汁反差太大,在寫字露出不小心露出了皓腕讓鄧大人就有些疑慮,好在當時天色暗,沒有露出更多的破綻。以後一段時間都要在白天和人相處更得小心從事。她昨天試過幾種材料,最後選擇了香灰,既能遮蓋肌膚的瑩白,也讓她稍感自然。

    采薇、采苓在旁幫忙,梳頭的梳頭,幫忙拿行李的拿行李,房間裏鴉雀無聲。杜玉清能感受到其中流淌的情意。門口噔噔噔傳來急切的腳步聲,簾子掀開,是阿眉那明麗清媚的臉,“姐姐……姐姐,要走了?”

    杜玉清嘴角噙著笑,想說:是啊,要走了,家裏要托付給你了。不過這話昨天已經說過了,想說:照顧好母親和弟弟。這句話昨天也說過了,還要說什麽呢?好像有千言萬語,又好像什麽話都說過了。她看見阿眉就這麽站在門檻邊上,仿佛無力再向前邁進一步,如秋水一般皎潔明亮的眼睛裏流露出不舍、緊張、不安和惶惑。杜玉清一時口幹舌燥什麽話也說不出來。她快步走向妹妹,雙臂張開,一下把妹妹擁抱入懷,淚如雨下。妹妹的身軀是那樣嬌小柔嫩,杜玉清輕易地就可以把她舉起來,她也這樣做了,眼中含淚笑著說:“我走了,不要想我哦。”

    阿眉也笑了,晶瑩的淚水在眼眶中閃爍,用力地點點頭,應承道:“嗯!知道了!”

    杜玉清又刮了一下阿眉的鼻子,說:“從上到下,你也就鼻子長得比我漂亮了。”

    阿眉嬌美地笑著說:“是,是,您是國色天香,我是小家碧玉。行了吧。”

    杜玉清揮了揮手說:“那是!給你一點時間,下次趕超我哈。”說罷轉身大步流星而去,再也沒有回頭。

    阿眉目送著姐姐挺直的身影,邁著矯健的步伐走出院子、轉而消失,心中既空落落的又沉甸甸。姐姐走了,這個家現在是自己最大了,自己能行嗎?轉頭看見背後四個丫鬟大眼瞪小眼地看著自己,她噗呲地笑了起來說:“看著我幹什麽?該幹嘛幹嘛去。”不行也得行!她對自己說,自己一定會堅強起來。

    杜玉清走到垂花門時心情已經恢複了平靜。子曰:“樂而不淫,哀而不傷。”《中庸》說:“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發而皆中節謂之和。”朱熹注釋說:“喜怒哀樂,情也;其未發,則性也。無所偏倚,故謂之中。”都是在說喜怒哀樂乃是人的正常情感,但也要適度地控製,壓抑或者過度發泄都不合適。就如醫家所說,不發則氣鬱,過度則氣散。這是讀書人必須學習的基本修為。

    這方麵讀書人有個榜樣,就是折屐的謝安。《晉書·謝安傳》記載:“玄等既破堅,有驛書至,安方對客圍棊,看書既竟,便攝放牀上,了無喜色,棊如故。客問之,徐答雲:‘小兒輩遂已破賊。’既罷,還內,過戶限,心喜甚,不覺屐齒之折。”謝安看到侄子謝玄以弱勝強,大敗敵軍於淝水的捷報後,喜怒不形於色繼續下棋。客人問起方才淡淡地說:己方勝了。隻是最後通過他下完棋後跨過門檻時屐齒折斷他卻沒有察覺這一點上看出他內心的不平靜來。士大夫以此盛讚謝安的處變不驚、泰然自若的大家風範。實際上謝安看到這關乎西晉命運的勝利的消息時心裏並不是真正的波瀾不驚,而是強自鎮定,調和壓抑著內心的喜悅照舊行事。正符合“發而皆中節”的中庸之道,所以贏得了世人的稱頌。

    門口停著兩匹馬和一輛馬車。馬車夫老梁正在拉緊皮帶,再一次檢查肩套和車軛,常勝和寧夏一人拉著一匹馬,常勝正交代著寧夏什麽。

    兩人仿佛感應到什麽,不約而同地轉向看向杜玉清。隻見杜玉清身穿緞麵灰色棉袍,腳蹬黑色皂靴,腰配短劍,目光清澈沉靜,步伐從容,活脫脫一位玉麵公子形象。

    常勝暗地裏鬆了一口氣,大小姐本來身量就高,加上有些寬鬆的棉袍很好地遮掩了她的身姿,更重要的是她的眼神坦然自信,不像一般女子似的卑怯羞澀,躲閃回避著別人的目光。隻這點別人就不會輕易地猜測到她會是個女子。

    殊不知,杜玉清的胸部和腰上都纏著長長的布帶,可能是這兩年練武時的正確練氣,她感覺自己氣血越發充盈起來,不僅肌膚變得更加晶瑩剔透,連身體也起了立體的變化,胸部飽滿,胳膊和腿腳渾圓,可奇怪的是腰肢卻沒有變化,還是那樣纖細,讓她整個人越發顯得苗條而輕盈。她要不纏上布條,很容易就被人給看出來。

    這布帶勒得緊,讓她感覺有些喘不過氣來,這種緊張也讓她警戒,她如今是男子,要處處小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