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零三章 酒的學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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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玉清下馬,走過來給杜淵之作揖行禮,嘻笑地說道:“叔父,回到京城,你可得為我說些好話。嘿,也許不用。隻要我和您一起回家,看我二哥他們如何向祖父他們交代,哼!”
杜淵之無奈,知道女兒是向他討饒,隻好給了她一個爆栗後歎息道:“你呀。”他一看見杜玉清出現時他就想罵她一頓,讓她立刻回家去,可這孩子一直遠遠地躲著他,表麵上是為了更有誠意地說服程羲和他們因而避嫌,實際上也是不給自己罵她回去的機會,現在已經造成既成事實了,自己拿她無可奈何了才來麵對他,這個孩子現在對人心的揣測越發敏感,又膽大妄為真是讓人擔心。
寧夏把兩位緹騎請上了馬車,侍候他們在裏麵坐的舒舒服服的,用身體擋住程羲和的視線,給每人塞了一個小金錠子。小聲說道:“對不住兩位大人,天寒地凍的讓您受累,這給您二位買碗酒喝。這車上略有些擠了,是給各位大人預備了些年節禮,到京城時再交給二位。”兩位緹騎哼哼兩聲就揣進兜裏,心裏已經樂開花了,是金子啊!這公子手麵真不小又上道,這一路上想必能吃香喝辣的,會舒舒服服的。
杜玉清得寸進尺,從馬車裏拿出棉服顛顛地跑向程羲和,一本正經地他說:“您看,這棉襖請哪位大人給檢查一下?”一旁的王虎彪都要噴笑了,他在錦衣衛見過錚錚鐵骨,見過卑躬屈膝的,就沒有見過這麽多心眼且厚臉皮的,他不問:是否可以給犯人添件衣服?而是直接說:請哪位大人給檢查一下?把添衣服當成理所當然的事情。還把自己扮演成一個很守遵守規矩的人。不知到大人是否意識到其中的陷阱?估計是不行的。這小子心裏跟藕眼似的憑地地忒多了,稍不留神就上他的當了。心眼老實的大人玩不過他的。
果然,隻見程羲和無語地揮揮手,杜玉清顛顛地跑向馬車,把棉襖遞給其中一位緹騎。這位黑臉緹騎隨便捏了捏衣服的各角又遞回給杜玉清。杜玉清接過衣服並沒有動,看了杜淵之手上的繩索一眼,敢情!王虎彪這才明白他又把棉襖遞給緹騎的意圖,緹騎抬頭看了看程羲和,見他沒有反對的意思,兩人解開繩索,讓杜玉清伺候杜淵之穿上棉襖,又把繩索給重新綁上了。
杜玉清注意到父親手腕上有幾道血痕,有的已經破皮血肉模糊的,繩索還要在舊傷上摩擦,得多疼啊!她心裏難過得幾乎要湧出淚來,卻笑著說:“叔父,您看,這兩位緹騎大哥真是好人啊。為了照顧您把這繩子綁得鬆鬆的,我再給您上點藥,這傷很快就好了。”
兩位緹騎這才看向杜淵之手上的繩索,他們按照習慣把杜淵之的手給綁了個結結實實,哪有杜玉清所說的“綁得鬆鬆的”,於是不好意思了,等杜玉清上完藥再給杜淵之綁上的時候,真的是照顧他給“綁得鬆鬆的”,完成自己是好人的形象。
杜淵之給兩個緹騎夾在中間位置,一直在閉目養神。隻有他們偶爾掀開厚棉簾子時,他才能借機看到後麵逶迤跟隨的四個騎馬人。每次都能看見阿杏嬉皮笑臉地和兩位穿著圓領甲的官爺套近乎,天花亂墜說些幼稚可笑的話,杜淵之忍俊不禁了,這時的阿杏就如一匹脫了韁繩的小野馬,撒歡地蹦蹦跳跳。如果不是他了解阿杏,他幾乎覺得這個阿杏和穿女裝時的阿杏是兩個人,仿佛她的身體裏裝著兩個靈魂,讓她自由地在男孩和女孩的角色穿越,完全不隔膜。
因為他們走的是官道,雖然經過了許多城鎮,但因為要趕路,白天隻能在城鎮的邊上歇腳。中午吃飯時杜玉清打發寧夏提前去預備,等到他們到達寧夏在守候的酒館時,熱飯熱菜端上來馬上就能吃了,讓幾個人對杜玉清的貼慰感覺舒服極了。而且他在細節上尤其注意,一到酒館還給預備了熱水讓他們洗臉擦手,桌上還有一壺燙著的熱酒,菜肴未必是最貴的,但有葷有素搭配得當,讓每個人都能找到自己喜歡的一兩樣,人人都十分滿意。幾位官差不論坐車騎馬,在這寒冬中都給灌了一肚子的寒風,腳也麻了身體也僵硬了,這時候的一盆熱湯,一碗熱飯,真是讓他們覺得舒坦。
程羲和看了看正在優雅吃飯的杜玉清不禁就納悶了,他遇到的杜家人都是十分簡樸的,什麽時候有這麽一位細致講究的爺啦?其他人可沒想這麽多,蒙頭大嚼,兩杯酒下肚更不把杜玉清當外人,稱兄道弟,默認做了杜玉清的大哥和大叔。
晚上入住客棧,還是寧夏一手安排的,給程羲和、王虎彪一人一間上房,給杜玉清一間普通房間,其餘四人都安排在一間給包下的通鋪間,房間裏打掃的幹幹淨淨,換上了新被褥,每個房間走進去都是暖融融的——裏麵有火盆子燒得旺旺的,再喝下一碗熱乎乎甜滋滋的薑湯,這時每個人都閃過了一個念頭,這才是生活啊!
晚飯就在客棧裏解決了。天寒地凍的大家都不願意動彈。上桌時店家端上溫好的黃酒,王虎彪迫不及待地抿了一口,便覺得寡淡,罵了句:“這黃酒太他娘的沒味了。”他好杯中之物,尤其喜歡燒刀子。每天無酒不歡,看著瘦,酒量卻不小,可惜到現在他帶來的酒都喝完了,隻能喝這沒味的黃酒了,他十分鬱悶。
杜玉清聞言看了一下麵前盛酒的碗,又端起來聞了聞,最後微呷了一口,咂咂嘴,叫來掌櫃問道:“這酒是三年的吧?”
掌櫃的是黑瘦的老頭,笑起來滿臉皺褶,點頭哈腰地應道:“這位公子嘴刁,不瞞您,是三年的。”
杜玉清笑著說:“你怕我們付不起銀子嗎?把你們最好的十年花雕給送過來,不要其它,就把掌櫃你平時喝的端上就行。”
掌櫃大吃一驚,也不知道這位少年公子是如何知道自己愛喝酒,而且喝的是這店裏最好的酒,也不敢多言語,便轉身出去端上一個大壇來。酒壇還沒有開封,壇口封著一圈黃泥。掌櫃哭喪著臉說:“這是最後一壇了,平時一直舍不得打開,還等著過年喝呢。”
杜玉清笑罵道:“你少廢話,我們付的銀子還不夠你再去買幾壇來?去,小爺我能喝你的酒是賞你的臉。別囉嗦,快打開!”
王虎彪看到有好酒喝便有些興奮,說:“這麽麻煩幹什麽,直接敲開就是。”作勢要直接用手拍碎酒壇上封著的黃泥。
杜玉清連忙製止,“別介,王叔。不差這會子。好東西得用心等待,萬一黃泥掉進了酒中,攪渾了酒滋味,不是讓王叔您抱憾嗎。”王虎彪抓耳撓腮地坐下,惹得旁邊的緹騎張輝嘿嘿地笑,程羲和冷漠的臉上也有了一絲鬆動。
掌櫃拿來一把菜刀,從下往上撬起封泥,三下五下,大塊大塊的黃泥裂開落下,露出壇口上用細麻繩紮緊的褶葉蓋子。蓋子還沒有打開,就聞到了一股甘冽芬芳的醇香,王虎彪深嗅了一口,叫道:“好酒啊。”
杜玉清親自給每人都舀了一小碗,其餘的吩咐掌櫃端下去加溫。在白瓷粗碗裏,花雕呈現幽深的琥珀色,上麵隱約還氤氳著一層氣霧。杜玉清倒完酒後,先給各位拱手道了一聲辛苦,說中午因為趕路沒辦法多講究,晚上就請大家放鬆地吃一頓。她最後說:“這好酒就像識人一樣,要慢慢地品。這黃酒別看入口綿軟但後勁大,不宜喝快了,不然明天會頭疼。”眾人聽杜玉清說的有道理不由地鄭重起來。學著杜玉清端起碗,微呷一口,再呷一口,慢慢地學著品嚐起來。
初時味道微苦,但細細咂摸之下,又有一種柔和的甜中帶酸的滋味,到後來這滋味在口中蘊運出一種奇特的鮮香,這鮮香柔和溫潤,順著咽喉而下,很快地溫暖了五髒六腑。
“它娘的,”王虎彪罵了一句粗話,“到今天我才知道以前的酒都白喝了,從來沒有喝出這種滋味。”張輝也不由點頭稱是,絡腮胡子也跟著抖動起來。
杜玉清笑道:“這花雕本就是黃酒中的翹楚,這十年的花雕自然又非比尋常。待會溫熱的酒上來,你們再好好體會一下,黃酒以大米、黍米為原料,又是通過釀造方式做出來的,喝了對身體有益,不僅能溫煦五髒,還能舒筋活血。不要喝得太過就行。”
程羲和一碗酒下肚,臉色也有些微紅,他突然問了一句:“你怎麽知道這掌櫃藏的是十年的好酒?”
杜玉清嘿嘿一笑,朝程羲和拱了拱手:“程大哥,您看這掌櫃的麵色暗沉,眼白發黃,一看就是個酒囊子,這三年的酒還是十年的酒,嘿嘿,其實是我蒙的,也就想嚇唬他嚇唬他把好酒拿出來,誰知還蒙對了。”大家哄笑。程羲和雖然也笑了笑,但總覺得沒有他解釋得這麽簡單。
杜玉清能夠蒙對,實際是因為平時觀察細致並進行合理推測的結果。在江南食鋪、酒家門口的櫃台邊一般都擺著幾甕的黃酒作為招牌,這些往往都是才一兩年的淡酒,珍貴的好酒是輕易不示人的。進到酒館裏豐儉由人,但也是步步試探的過程,遇到懂行的,又有銀子的,自然能喝到好酒;遇上過路人,或者不懂的人,自然是舍不得一下拿出貨底子。就如雲棲寺門上的那副對聯,看似譏諷嬉笑,卻蘊含深刻:茶、敬茶、敬香茶;坐、請坐、請上坐。人與人之間的相處哪個不是由淺入深,由表及裏的。總之,美人,要千呼萬喚始出來才驚豔。
杜玉清一看掌櫃的麵相就知道他愛喝酒,甚至在他身上嗅到了淡淡的酒味。對於愛酒的人來說最好的酒當然會留給自己。所以就連蒙帶詐,讓他拿出自己的好酒來。
說到這裏杜玉清靈機一動,對程羲和說:“要說吃喝上的學問哪,還是我三叔最廣了。他能把這黃酒、燒酒的一二三四五說得清清楚楚,它們之間的差別,哪裏的最好,我這點東西還是從他那販來的,我看劉緹騎也辛苦,還不如大夥熱熱鬧鬧地坐一塊喝酒,您說呢?”為了看管方便,杜淵之現在給押在房裏,由兩位緹騎輪流去看著。
剛才一碗黃酒就能讓杜玉清講出那麽多的道道來,那比他更有學問的杜淵之得講出多大的花來?大家期待地看著程羲和,程羲和其實心裏也十分好奇,他知道杜淵之在作人和時政上見識深遠,但沒想到他在生活上也有這麽多的學問,於是從善如流地點點頭。桌上身份最低的張輝很有眼色地顛顛地跑去房間,不一會,兩位緹騎帶著解了繩索的杜淵之走了過來。
杜玉清站起來讓座,說道:“叔父,王大叔覺得這黃酒不如北方的燒刀子有勁,你就給我們講講這其中的學問吧。”
杜淵之嗔怪地看了杜玉清一眼,順手給她了一個爆栗,杜玉清其實可以賴皮地矮身躲過,但還是嬉笑地承受了。杜淵之便在杜玉清原來的位置坐下,杜玉清退到了下首。
溫熱的黃酒端了上來。杜淵之說:“我們北方人因為天寒,喜歡喝燒刀子,它是由麥子、高粱、米糠等糧食或其他果品發酵、蒸餾而成,因為經過蒸餾提純,它的度數比較高。最早關於酒的記載是商朝的杜康酒,所以曹孟德詩中有雲:‘何以解憂,唯有杜康。’這杜康就代指酒了。在唐朝就有了燒酒、蒸酒之名。《國史補》中有:‘酒則有劍南之燒春。’唐朝把酒稱為‘春’。這就是現在劍南春的由來。雍陶有詩雲:‘自到成都燒酒熱,不思身更入長安。’你看,他因為喜歡成都的酒,連去長安做官都不願意了。”
大家嗬嗬笑起來,紛紛說道:“嘿嘿,要是我有這酒喝,也不會去的。”大家端起酒碗,相互敬過喝下。在微醺的氣氛中,大家情緒慢慢放鬆下來,在酒酣耳熱之際彼此看著都覺得親近了幾分,到最後甚至勾肩搭背放聲歌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