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零四章 堵不如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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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程羲和在晨光微曦中醒來的時候,覺得渾身暖洋洋的。昨天晚上最後喝酒喝到微醺的狀態時散了。回到房間,杜五那個圓頭圓腦的小廝同客棧的夥計一起端進來滾燙的熱水給他洗臉、泡腳,泡腳的木桶很高,熱水淹過了他的腳踝,當時他把腳放進那個木桶舒服得幾乎要呻吟時,腦子還閃過了一個念頭,但那個念頭是什麽,後來卻怎麽也想不起來。隻記到得泡完腳後,他的小腿變成紅白截然的兩段,渾身溫熱地出了些汗,然後躺進被窩一夜無夢睡到現在。
程羲和伸伸腰,昨夜的好眠讓他身體的每塊骨肉、每個髒腑都得到徹底的放鬆和休息,他覺得自己渾身是勁。昨天有杜家叔侄的文化佐餐,大家都吃的非常盡興痛快,經他們一講,平時讓人熟視無睹的最簡單的酒肉蔬食都蘊含著豐厚的曆史和深刻的內核。到最後杜淵之還吟誦了蘇東坡的一首詩《薄薄酒》讓他們樂得不亦悅乎,最後半醉的幾個人或擊掌,或拿竹筷敲打碗碟一起唱和,好不快活。他現在還記得其中一段。
薄薄酒,勝茶湯;粗粗布,勝無裳;醜妻惡妾勝空房。
五更待漏靴滿霜,不如三伏日高睡足北窗涼。
珠襦玉柙萬人相送歸北邙,不如懸鶉百結獨坐負朝陽。
生前富貴,死後文章,百年瞬息萬世忙。
夷齊盜蹠俱亡羊,不如眼前一醉,是非憂樂都兩忘。
程羲和很是感概,杜淵之是如此學問深厚又是如此灑脫,這樣的人走到哪裏都會把生活過得豐富多彩吧。
穿好靴子,程羲和打開門走到院子裏,客棧裏靜悄悄的,隻看到廚房的窗上透出灶間跳躍的火光,空氣中散發著蒸煮米飯的清香。程羲和稍微扭扭身體活動一下四肢,就跑出了院子。
冬天沒有農事,加之早上露寒霜重,小鎮靜靜悄悄的,罕有人煙。程羲和沿著小鎮外圍快步跑了起來。地上的霜露潤濕了他的靴麵,他渾不在意。自從六歲開始學習童子功,後來上山和師父學習少林拳、鐵布衫,每天跑步、練功,花費在上麵的時間不會少於兩個時辰。他剛開始時學習時動作稍微不對師父的棒子便狠敲過來,通常都會把他打得他脊背紅腫。那手臂出血,頂著香爐蹲馬步罰站都更是家常便飯。
北方呼嘯,程羲和轉彎的時候一不小心,鼻翼微張吸入一絲冷空氣,立刻鼻子酸脹,眼睛湧上淚來。程羲和隨意地用袖口擦了,腳不停歇。左腳、右腳,大步向前,左腳、右腳......他聽到自己心髒砰砰砰有力地跳動,他感受到自己每一步跨出的堅實的腳步。他非常感激師父當年對他的嚴厲管教,這才造就了他今天深厚的功力。即使在錦衣衛不願意同流合汙,也讓人忌憚,不敢輕易來惹他。
自信、昂揚,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是他的風格,也是他的實力!
程羲和跑到渾身溫熱,脊背微汗時結束了跑步,來到小鎮入口處的樹林裏。剛才他已經觀察到這裏的情況預備把它作為今天晨練的地方。
跑進樹林,程羲和一下刹住了腳,他淬不及防撞見杜文清,他正和他的小廝兩人各持武器在對練哪!旁邊還有一個瘦小的中年人在獨自練拳,是那個被人稱為“老梁”的車夫,他的動作樸實無華卻有一股凜然的氣勢,儼然是個高手。程羲和心裏一驚,要不是因為對杜淵之有所了解,他真要懷疑對方是否居心叵測了。
那個叫寧夏的小廝勢大力沉,手中一根哨棒舞得虎虎生威,程羲和突然想起自己昨天晚上稍縱即逝閃過的念頭是什麽了:原來這小子力氣好大,一大木桶熱水提在手上猶如無物一般。眼下他一番撲閃之後,雙手掄起哨棒朝著杜文清劈了下去,程羲和清晰地聽到哨棒發出咻——地一聲呼嘯,顯示出這棒下去的巨大威力。心裏不禁要為杜文清這個薄弱的身體捏了一把汗了,但心裏又十分篤定杜文清能應付這一招。畢竟他們是主仆,寧夏再厲害也不能傷到主人性命,他們現在這樣真刀真槍地練習,隻能說明杜文清有應對的實力。隻是杜文清會怎樣應對讓他十分期待。
隻見杜文清稍稍側身後退半步,堪堪避過哨棒的直擊,哨棒夾帶的疾風甚至吹揚起他的散發。他左手覆壓住下勢的哨棒,右手已經欺身上前,手中短劍抵住了寧夏的脖頸。
這狠厲的對決發生不過幾息時間,對於程羲和來說卻足夠看清楚他們的細枝末節。心裏既有驚異又有疑惑,驚異的是這位平時嬉皮笑臉的公子哥兒竟然有這麽深的功夫,他的動作看似是用靈巧避讓,實則另有一種厚重的實力——以靜製動,蓄勢後發,這是一種建立在能夠掌握對方一舉一動的充分自信基礎之上的能力!
程羲和下意識地想:如果是自己接這一棒,自己會架起劍來直接以力抵力去對抗吧。對於有充分實力的自己來說,固然有些勝算,但這樣硬碰硬不僅會消耗自己的體力,胳膊也會酸脹受傷,尤其是對方這樣強力之下說不定還會有些內傷。杜文清這招,讓他看到了應對進攻另外一種的可能。這不禁讓他有些疑惑,他不是沒有見過迎敵時的迂回曲折蓄勢後發,但分寸拿捏的這麽好,嚴絲合縫沒有破綻且一招即中的,對他來說是第一次。他捫心自問,如果是自己鼎力對抗,他也要再走幾個回合才能決定勝負吧。
杜文清他是練就了什麽飄渺孤鴻影的功夫嗎?還是有什麽大音希聲,大象無形的秘笈?
盡管詫異,但程羲和是正人君子,知道窺探別人練武是禁忌,轉身便要離去。
“程大哥,有緣遇到,何不一起練習?大家還可以切磋交流一下。”背對程羲和的杜文清這時轉身朝他喊道。
程羲和揮揮手,還是跑開來了。他已經允許杜文清主仆同行了,並且經曆過昨晚愉快的夜飲,但程羲和覺得還是不能和他們走得太近了,應當保持適當的距離。
杜玉清一行越往北走,越是寒冷,景物也從綠色變得越來蕭索灰敗。路邊不要說茶寮,就是客棧也往往戶門緊閉,讓他們有時不得不風餐露宿。雖然條件艱苦,但程羲和看杜文清似乎興致不減,對什麽都充滿了好奇,都很有興趣的摸樣。每件事都要瞪大眼睛要問一下,這是什麽或者為什麽。程羲和有時真要被他問煩了,但杜文清好像沒有看到程羲和拒絕的神色,照舊“恬不知恥”和程羲和說呀說的,讓程羲和煩不勝煩。程羲和偶爾嗯嗯以對,杜文清立刻打蛇隨棍上興奮地說:“大哥,你也這樣認為吧,到底英雄所見略同。哈哈。”
程羲和真拿他無可奈何,你說他清勤學好問嘛,卻常常缺乏基本常識讓人啼笑皆非。他在村子裏把一群大白鵝給認成了鴨子,跑上去細看結果給攆著狼狽逃竄;看到農家養的大豬也能驚奇得目瞪口呆;借宿在農家,他會興趣盎然幫人去生火,在灶下塞了過多的幹草和木柴,一陣煙熏火燎之後把人好不容易點燃的火苗給弄熄滅了。不過,他也皮厚,在臉上略過訕訕的笑容之後重振旗鼓,在請教過燒火的老太太後又重新把灶火燒旺了。老太太張著隻剩兩顆牙的嘴笑著誇他說:從來沒有見過他這麽俊俏的小子。他也不惱,嬉皮笑臉和老太太嘮家常。全然沒有注意到旁邊那些大姑娘小媳婦借故頻繁出出入入灶間偷偷打量在他身上又害羞又愛慕的目光,還一個勁地大嫂、姐姐的叫得自然順口。程羲和真是好奇,這小子到底是怎樣的人?說他成熟嗎,他常做出讓人覺得孩子氣的事情來;說他不成熟嗎,他做的正事還真沒讓人失望過。
這天杜文清陪著杜淵之和一屋子的老漢、年輕的男子們聊天,問他們種什麽糧食,秋天的收獲如何,冬天過冬的情況。程羲和就奇怪了,他這樣一個貴公子怎麽也會這些稼穡問題感興趣。
程羲和已經習慣了他的呱噪,所以第二天他發現杜玉清沒有並行而是和張輝調換了一下去跑去坐車了,心裏竟然有悵然若失的感覺。
中午歇息時,程羲和去問劉二河杜淵之叔侄在馬車裏做什麽。
劉二河以為百戶大人對杜淵之叔侄還是不放心,要監視他們的行為,一五一十回答的很認真:“開始是杜五公子問杜大人:國家如何運作,官員俸祿如何從百姓中抽取。然後杜大人就給他講課了。”
“講課?講什麽?”程羲和非常驚訝,這和科考有關嗎?
“嗯,”劉二河撓了撓頭皮,困擾地說:“我不知道該怎麽形容,就覺得應該是在講課。反正杜大人講了好多,我也聽聽的不是很懂,隱約記得他講什麽井田製,屯田製,什麽什麽均田製,還講什麽十稅一,十五稅一,甚至什麽漢朝有三十稅一,大人這就是所謂輕徭薄賦吧?那時的老百姓真幸運,負擔真輕啊。”
程羲和麵色不改,示意說:“繼續說。”
“還有的,我更記不全了,好像說什麽租庸調,什麽兩稅法,還講到什麽可以將各種賦稅徭役盡可能歸並為幾項幣稅,百姓繳納錢幣來代替征收實物和征發差役。大人,如果現在朝廷真能把所有的稅賦都粘合在一起征收,那對百姓可多方便啊,還興許不用交那麽多錢了。杜大人真是個有學問的人,聽他這樣講來講去,我對田賦都了解些個了,不過杜小公子學這個幹嘛?科舉也考這個?”
程羲和知道杜淵之是在給杜文清講經邦治世之道,不禁有些羨慕。他沒想到平常看似沒有正型的杜文清還能關心這個,那他練的武功和其中有什麽聯係嗎?
好在下午杜文清又回來騎馬。程羲和忍不住主動問道:“看來杜公子胸有溝壑,在求經邦濟世之學問?”
杜玉清一愣,不知一直板著麵孔的程羲和為何主動發問,轉念一想便明白他可能是聽到了上午自己向父親求教經濟的之事。於是真誠地回答道:“不敢說在求經邦濟世的學問,我隻是對這個世界充滿好奇,對人充滿好奇,程大哥不嗎?”頓了頓又接著說:“我現在隻是一個書生,將來未必能夠成為所謂的國家棟梁,但我認為哪怕一個普通的人,都應該有這種好奇,這世界是如何運轉的?我們作為一個人在這個國家中是處於什麽地位,能發揮什麽作用?我們人類在這個宇宙中處於什麽地位,能發揮什麽作用?至於說經濟,我覺得也不是非得往什麽經邦濟世這麽大的題目靠,我們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職責,官員們的職責是如何讓自己治下的百姓能夠吃飽飯,進而過得富足安樂。而我們個人的職責不是應該考慮如何讓家人過得富足安樂嗎?這是必須建立在懂得大勢、了解整體的基礎上才能做好的事情。至於以後能否修齊治平則要看個人的運氣了。”
程羲和聽得有些糊塗,濃重的劍眉擰成了一團。他從小受的教育是效忠朝廷效忠皇帝,學得文武藝,賣與帝王家。杜文清仿佛對能否出仕並不十分在意,更多強調的是對個人的考慮,他覺得杜文清說的好像不完全對,但又指不出來哪裏不對。
杜玉清說:“是大河滿了,小河才滿?還是小河滿了,大河才滿?我在江南看到民之興起的力量,這裏商人的學識修養不下文人士大夫,有的富庶之鄉的稅賦竟然能達到三十萬兩,抵得上前朝一年的納貢,你說這些商人對於社稷的貢獻會低於哪些文臣武將嗎?我們個人的出生無法選擇,命運也無法擺布,但隻要我們每個人都盡到自己本分,做到獨善其身,這個國家不就太平了?天下不就得到最好的治了嗎?”
“請問‘治’是何意?正如大禹治水堵不如疏。”他話題一轉,”這也正是我和程大哥在武學上的差別。我們追求不同。“
程羲和一驚,覺得杜文清話中有話,正想聽他講下去,誰知杜文清卻又開始談起南北百姓生活的差異,讓程羲和悵然若失,卻又不好意思主動張口詢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