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一十二章 息事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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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許是因為錦衣衛身上的戾氣,他們一路十分順遂,沒有人敢惹他們,到了這幾位錦衣衛學會謙和了,就有人有眼不識泰山了。

    中午,他們到達了保定府下的一個縣城。保定府以驢肉出名,這裏因為靠近京城很有一些繁華氣息,雖然是冬天,街上許多商鋪倒都開著,幾乎每個酒館門口都掛著驢肉的招牌。他們選擇了據說是當地最地道的驢肉店。剛到門口,就聞到讓人饞得留口水的肉香,掀開門簾發現店麵並不大,隻擺著八張四方桌,桌子上泛著油光,長條凳也是腿腳不齊,一坐上去晃晃悠悠的。

    他們到的時間還早,屋裏隻有兩桌人,他們在裏麵選了一張看似最齊整的一張桌子坐下來,即使這樣還是能看到桌子上的油光,甚至碗筷上都有些沒洗幹淨的油灰,杜玉清苦笑了一下,隻得叫來夥計打盆熱水來,自己把碗筷都衝洗了一遍,桌子就隻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那抹布比桌子還油膩呢。他們八人先要了五斤的醬香驢肉,五斤的驢肉湯,還有三個熱菜,五斤的火燒。

    王虎彪搓了搓有些凍僵的手,看著杜玉清意味深長地笑著說:“杜公子這樣講究,要到鄉下就沒法生活了。”

    杜玉清不在意地說:“能夠講究的時候講究,實在沒有辦法的時候也隻能將就了。”程羲和單純,對她身份有疑慮卻沒有懷疑,而這王虎彪卻是一直懷疑著,但他聰明,沒有把這話捅破,他也知道杜玉清他們知道他的懷疑,彼此之間心照不宣。

    “對啊,”張輝一拍大腿,“這句話我喜歡。我覺得杜大人和杜公子都是會生活的人,講究的時候比誰都講究,艱苦的時候即使餐風露宿也能過得有滋有味。原來我看杜公子這秀氣的摸樣,肯定是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矜貴的人,還和劉二河打賭說這樣日行二三百裏你能堅持多久,沒想到你倒一直和我們甘苦與共。沒說的,杜公子,你是我們程大人的兄弟,今後有什麽事,程大人不在,還可以找我們幾個人幫忙。”杜淵和杜玉清相視而笑。兩位緹騎中如果說劉二河機靈,那張輝就是直率了。

    杜玉清拱拱手說:“多謝!多謝各位哥哥的照顧,我年紀小,不懂事,一路上如果有什麽做得不好的地方請各位原諒。路上不方便,都沒怎麽喝酒,到了京城我請大家到魁星樓喝個痛快算是賠罪。”

    ”魁星樓?聽說那裏的酒好,三杯下去快活似神仙嘍。“

    “真的,倒時可要好好地嚐一嚐了。”

    “那我可記住了,到時各位哥哥可不準推辭了。”杜玉清笑著說,她沒有提到了京城請他們關照父親的話,關係融洽了有的話根本不需要多說,再說有程羲和在,請他們吃飯隻是繼續這段香火情,不讓它斷了。

    ”那自然。“

    ”沒說的。“

    一會兒菜端上來了,眾人都不說話埋頭吃了起來。驢肉燒得正好,香氣四溢,口感既滑嫩又有筋鬥,咀嚼的滋味令人回味無窮,大家交口稱譽。

    王虎彪有些意猶未盡,向程羲和請求道:“天上龍肉,地下驢肉。果不虛傳啊。大人,現在已經到了京城邊了,弟兄們一路辛苦,可不可以給大家上點酒啊?”

    程羲和看看王虎彪,又看了看兩位緹騎渴望的臉,猶豫地說道:“好吧,就來一點,下午還要趕路,不能多喝了。”

    也許是心情放鬆,也許是美酒太入口,等到他們意識到的時候已經三斤酒下肚,酒意更是有了八分。結完帳出了門來,王虎彪的腳步有些趔趄,兩位緹騎也興致高昂,說話聲音一個比一個大聲,自說自話,還聊得有來有去。

    杜玉清和程羲和不期對視,都無奈地笑著搖搖頭。商量之下,還是準備繼續上路,快到家了越發歸心似箭。他們把王虎彪扶上馬車,把兩位緹騎也弄上馬車。王虎彪還好,上了馬車就躺下了,兩位緹騎卻死活不讓,張輝堅持說自己行,非要自己上馬演示給他們看,他上前牽著韁繩,腳卻怎麽也對不準馬鐙,空圍著馬轉圈,在一邊幫忙的寧夏急出了一身汗,嘟囔了一句:“這樣下去,明天就到不了家了。”

    “回家?”張輝學著嘟囔了一句。

    “對,回家!”杜玉清意識到什麽,重複了一下。

    “嘿嘿,回家,回家嘍。”張輝轉身爬上馬車,身體重重地倒在馬車上。大家哭笑不得,這人醉的時候不可理喻,卻又像孩子似的單純,隻要觸動了某根弦也是一敲就準。

    杜玉清對程羲和說:“大哥,我們在這裏稍等一下,我剛才讓寧夏去向店家要些開水來,不然待會會口渴。”

    程羲和點點頭,可是左等右等不見寧夏,杜玉清決定去看看。

    走到剛才的酒館聽見裏麵吵吵嚷嚷的聲音,掀開簾子看見寧夏和一幫人在拉扯著什麽。看到杜玉清進來,寧夏眼睛一亮,叫道:“公子。”

    “怎麽回事?”杜玉清留意到對方一共六人,為首二十多歲多的肥胖的公子哥兒,旁邊有三位同伴,還有兩個家丁護著。公子的打扮很威武,穿著模仿軍士紅胖襖的窄袖寬袍,鐵束腰上佩掛著一把鑲嵌著寶石的短劍,腳蹬鐵網靴,風格粗獷醒目且不倫不類,讓人忍俊不禁。

    “我和店家說要買二十斤肉,店家說隻有十七斤了,我就把所有的醬肉都買了。付了錢要出門,遇上這位公子,他聽說沒有肉了,就要店家把我的肉賣給他,店家說已經賣給我,不屬於他的東西,要他們和我商量,我說我們自己還不夠呢,哪呢再分給他們,他們就上來搶,還罵罵咧咧說什麽:他爹是這裏的縣令,要我的東西是給我的麵子。”

    “他要買多少?”杜玉清問店家。

    “兩斤。”掌櫃不敢看那個縣令的兒子,哆哆嗦嗦地回答。

    杜玉清吩咐寧夏“給他兩斤。”轉身對那位胖公子說:“對不住,這位公子,下人不會說話,得罪了公子,我這裏給你陪個不是。不過,要怪就要怪你們,”她衝著掌櫃說,掌櫃大驚失色,麵孔煞白,“要怪就怪你們,誰讓你們這裏驢肉這麽好吃呢,供不應求,連我們都遠道慕名而來。”

    “哈哈哈,”掌櫃和店中吃客聞言哈哈大笑,店中緊張的氣氛隨之釋放。大家與有榮焉,議論起來。“當然,我們這驢肉是遠近聞名,沒有聽說嗎?天上龍肉,地下驢肉。”“就是就是。我們的親戚來作客,沒有不想嚐嚐這裏的驢肉的,聽說在京城都是有名呢。”

    寧夏解開包袱,裏麵露出五塊已經用荷葉分別打包的醬肉,這是杜玉清打算送給程羲和他們,讓他們帶回去給家人嚐嚐的一點心意,當然還有一塊是準備留給家人的。寧夏拿出最大的一塊遞給店家,店家切下一塊,準準的兩斤,盛在盤裏,剩下的重新包了遞給寧夏。杜玉清把裝著溫熱醬肉的盤子雙手送到胖公子桌上,拱了拱手說道:“謝謝兄台大度。在下這就告辭,謝謝大家了。”

    說罷和寧夏轉身而去,這時聽到背後一個小聲說話:“理原兄,他們是外地人,在理原兄的地盤上就這麽著把我們給打發了,實在是不給您麵子啊。”

    得,壞事的有時真是敲邊鼓的。

    薛理原薛公子正在為難,他從小讀書就不行,喜歡舞槍弄棒的,最是崇拜英雄豪傑,幻想學得絕世武功橫掃天下。聽說天下武林少林寺武藝最高,幾次偷跑想上少林寺去,都在半道上給家裏抓回來。沒法,家裏隻好和他商量,隻要他能去讀書,就給請了個武師教授他功夫,薛公子忙不迭地答應,強調一定要請最好的武師。武師一到,謔!高大威猛,揮起拳頭喝聲連連,薛公子一看帶勁,武師就留在薛家,好吃好喝的招待,每月還有五兩銀子的束脩。武師的確有些功夫,無奈薛公子吃不了苦,紮馬步不到一刻便已經腿腳顫抖,停歇下來要吃要喝;練拳沒有幾下便叫胳膊酸痛要叫丫鬟揉揉,武師無奈地搖搖頭,隨便他去,倒是兩個跟著的家丁倒還堅持下來,學得一些腿腳功夫。到現在薛公子還隻會比劃幾下,卻覺得自己武功蓋世,無所不能,本來麽,和他對練的家丁都是陪伴角色自然不敢勝他,平時狐朋狗友都是一些潑皮無賴,看著他縣令公子的麵子上想來結交的,當然更是巴結奉承,本來也不會功夫,遇到薛公子興致高昂要顯示自己的手段,自然配合得天衣無縫,被薛公子一拳一腳打得毫無招架之力丟盔卸甲大喊著:薛爺爺饒命,小人服了。薛公子便真以為自己功夫了得,每天和著一幫混混無賴做著欺男霸女的事情,顯示這自己的武功高強。武師看不下去,某天不告而別,薛公子沒有了約束,更是無法無天,蹉跎至今連個秀才都沒有混上,每天隻是吃喝嫖賭混日子,大家看待縣老爺的麵子上對他敢怒不敢言。

    今天天氣寒冷,正和幾個市井無賴聽曲聊天,不知怎麽突然就想吃驢肉,就一窩蜂地來到這家最出名的驢肉館。薛公子坐下來後掏了掏身上,發現自己隻有幾塊碎銀子,心中暗自叫苦。自從春天又一次秀才考試失敗,父親對他管理甚嚴,每天把他關在屋裏讀書,連月度銀子都受了限製,搞得如今囊中羞澀。他充老大充習慣,眼下也拉不下臉來讓大夥湊銀子。這點銀子,又要吃酒又要吃肉,委實有些緊張,隻得把五斤醬香肉改成兩斤,再炒幾個熱菜就妥了。說實在的,他們總共四個人也是盡夠了,兩個家丁自然沒有資格上桌。誰知吩咐之下,醬香肉都沒有了,想讓這個剛才包圓買走的小子讓出二斤來,他死活不肯,他薛公子什麽時候這麽不被人賣過麵子?於是就和這小子扯上了。本來這清俊公子一來,說話客氣,人又大方,他就想著事情就過去了,沒想到同伴一挑撥,這近日以來種種的不如意化成了一股怨氣,不由的脫口而出:“你哪隻耳朵聽說我要的是兩斤,我要的是二十斤好吧。”

    店中的眾人倒吸了一口涼氣,這也太離譜了吧。他們剛才都清清楚楚地聽到他們隻要了二斤醬肉,這會怎麽變成了二十斤?再說,在店裏吃飯,有誰會叫這麽多的醬肉的,又不是像這公子似的外地來的,買來送人。

    杜玉清歎了一口氣,有的人就是太貪心了,得隴望蜀。不懂得珍惜自己已經擁有的,卻貪得無厭想獲得更多不屬於自己的東西。這就是禍的開始。

    杜玉清這兩年接觸過杭州的地痞無賴,也見過趙六等流氓頭子,他們改變了她原來對壞人的認知,通過觀察,她覺得人性很多時候沒有絕對好壞之分,最終導致好或壞的結果的契機往往就在當時當地的因緣機會。

    警醒的覺知讓她意識到自己很多時候的念頭並不純潔美好,貪、嗔、癡、慢、疑這五毒念頭也是時有浮現,每天的反省檢討並沒有滅絕這些念頭的產生,所以以己度人,她認為沒有絕對的好人,也沒有絕對的壞人,就看你願意讓環境影響你,還是願意讓自己的心智戰勝自己。大部分的人行為是不自知的,所謂的作惡有時就是當時一個外在的因素觸動了他們心中積蓄的惡那根弦的結果。所以她盡量與人為善,說好話,做好事。就像父親說的:勿以善小而不為,勿以惡小而為之。事情沒有發生的時候,她願意把人往好人堆裏推,言行上盡量友好客氣,圓融處理,給對方和自己更多的機會。

    於是杜玉清說:“這位公子,你看,我遠道而來就是想買些貴地的特產回去給親戚朋友嚐嚐,並且我已經付過錢了。現在我還要趕時間回去,就請公子寬容讓讓。店家一定把新的肉已經下鍋了,你們一邊吃著熱菜一邊稍待會豈不是很好?”掌櫃忙不迭地點點頭,表示新鮮上好的驢腩已經放進專門的醬肉鍋裏了,還有一會就得。

    杜玉清笑了笑,不想再多說什麽,朝眾人拱了拱轉身出門而去。

    然而,樹欲靜而風不止,杜玉清再想息事寧人,有時候卻是不能了。(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