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一十四章 慈不掌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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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麽不加評判?有思想不是很好嗎?我們每時每刻不都在思考思想嗎?”
“這方麵我也還沒想得很明白,我覺得是:你如何評判?你用什麽立場評判?如果從你自己的角度評判,你容易站在我執的立場失之偏頗。除了方位,還有時間,即使你現在是正確的,未來也未必正確。有一次叔父就批評我不該輕易地評論別人,無論是口頭上和內心裏都不應該。後來我觀察到真正有大智慧的人無不從容淡定,他們是不會輕易地去評論別人的。後來我意識到你評論他人,對他人並不會有什麽改變,反而會亂了自己內心的平靜,擾亂了自己的心智。這就是口業吧。我們隻能做當時當地自己認為正確的事。
說回來,不加評判,是讓我們自己寬容和接納,如海納百川,如大地厚德載物。叔父不是說過嗎,武功最高的境界是空,是天人合一,那時的你已經完全放下了自我,融入於宇宙一體之中。”
程羲和覺得這個境界無限美好,又遙不可及。於是說道:“這可能嗎?人在這世界上要吃喝拉撒睡種種的羈絆,真的能放下自我?”
“我也不知道,你在練武時有沒有偶爾經曆過明明身體應該辛苦勞累,卻感覺酣暢淋漓,輕靈如燕,通體舒泰的時刻?”
“有有有,你也有哦。那種感覺實在太美妙了,可惜可遇不可求。你覺得那是什麽原因造成的呢?”
“我的理解這就是放下自我,專注當下的一種心領神會吧。放下自我也不是脫離肉體本身,它更重要的是心靈的體驗。這隻是我的一種體驗,具體的我也說不清楚,你有機會再請教叔父吧。”
程羲和點點頭,心裏充滿了期待。如果說之前的師父是自己武功身法的老師,那麽杜淵之這位先生則為自己打開了武功另一扇神秘的大門,雖然還沒有完全見識到這種功夫的威力,但他已經從杜玉清身上看到它的潛能。還有,他們身上對世界的善意和好奇探索深深吸引著他,他下決心要與之同行。
劉二河真是無奈,這程大人一路上怎麽和杜五公子有這麽多的話,寧夏又是個悶葫蘆,讓他真是好無聊啊。
正在說話間,後麵塵土飛揚,飛馳而來一隊人馬。程羲和、杜玉清停下腳步。
“站住!”為首是一個穿著衛所小旗製服,留著連鬢胡子的大漢,他身邊跟著薛公子和一個家丁,隻見大漢喝道:“我乃滄州衛小旗,有人告你們搶劫他們錢財,快快下來受綁,和我們回去接受審訊。”他一瞥腦袋,身後的士兵把程羲和一行人圍在當中。
程羲和淡笑,看了杜玉清一眼,意思說:又被清弟你言中了。他沒有看跟在後邊的薛公子,不慌不忙又故作不解地問絡腮胡小旗:“圍捕犯人是地方縣衙捕快的職責,和你們衛所有什麽關係?”
“衛所奉命協助巡查搜捕,不行嘛?”絡腮胡小旗還沒有回答,薛公子已經衝上來理直氣壯了。
絡腮胡顯然對薛公子的擅自插話有些不悅,實際上他心裏更是懊惱。他已經從對方的舉止上看出對方是不簡單的人,一般百姓聽說官府緝捕早就嚇得屁滾尿流了,要不滾下馬來受束縛,要不舔著臉來求情,哪有敢和他們清醒對峙的?但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再說,這是他們的地盤,他還是有恃無恐的。“哎嘿,看不出來,你的見識還不小啊!別囉嗦,還不快下馬來,別怪我手中快刀不長眼。”
杜玉清笑了一下,說:“別急啊,理不說不明,我們好歹知道自己犯了什麽罪,是誰告了我們吧。”
“這位薛公子告你們搶劫他的財物。”
“哦,那麽請問薛公子,我們當時幾個人?在什麽地方搶劫?具體搶了你們多少財物啊?”
“這......”薛公子一時語塞支支吾吾的,當時是對方三個人,真正動手的隻有兩個人,這個不能說,現在看對方騎在馬上多了一個人,想必當時在看著馬車,多說幾個人更好,為自己挽回一點麵子。於是說:“你們總共四人,你們身上的所有錢財,還有那個馬車上的東西都是搶來的。”
“但到底搶了你們多少錢,多少物啊?總得有些數吧。”
“不論多少,反正你們身上的所有錢財,還有那個馬車上的東西都是搶來的,我們搜一搜就知道了。”
程羲和四人簡直要氣得笑了起來,“哦,敢情薛公子這是沒有證據信口雌黃啊。我也可以說你們身上所有的東西都是屬於我的,也可以去告官嘍。”
薛公子得意洋洋,“我不怕你告,快去告呀。”
“那好,待會我們一起去保定府告官去。看看保定府縣大人會不會在意在保定地界有你們滄州衛來巡查緝捕?”
“這......”絡腮胡小旗暗叫不好,今天出來抓捕本就是看在薛公子平日交情不錯的麵子上,當然還有順便發點小財的打算,如果越界被保定衛的人知道了報告自己上司,免不了會一頓排頭。
薛公子見識不妙,趕忙上前勸慰:“這件事我們不說,誰會知道?重要的是趕緊把他們抓回去,大刑伺候,看他們還敢胡說八道。”
絡腮胡小旗尋思一下,現在已然過界,還不如把他們逮回去,搶了他們的財物換了銀子坐實了罪名。最後即使越界執法給上司知道了也有錢打點,不就大事化小,小事化無了嘛。
“別他媽的囉嗦,給我上。”
“你們確定?”程羲和盡管手癢癢很想打架,但他是公私分明的人,更不想以大欺小,於是好心好意地說道:“我們乃京......”聽到吵鬧的張輝眯縫著眼睛,從馬車裏露出頭來,“到了嗎?”他因為剛起來,臉上滿是酣睡後的紅潤,厚棉外套披在有些歪斜的製服之外。他跳下馬車,在寒冷的空氣中打了一個哆嗦了,趕緊穿上棉襖。
“他媽的,還真冷啊!還別說,在京城因為差事進進出出跑了這麽許多次,還真不知道這驢肉好吃,這酒也帶勁。要不是後天就是小年,正想讓程大人多留一天,吃飽喝足了再好好地痛快一番。我說,劉大哥還有水嗎?我的水囊已經空了。嘿嘿,王校尉還說酒量好,現在還睡得跟死豬似的,等他起來,我一定得好好笑笑他,看他以後還敢吹牛不?”
氣氛詭異地安靜。張輝爽朗的聲音在目瞪口呆的一群衛所士兵中回蕩。絡腮胡小旗嚇得腿軟了,他膽戰心驚地問:“你們是錦衣衛,這位是百戶大人?”
張輝喝完水抹了嘴唇,還渾然不知地叫道:“痛快!你們不是知道了嗎?你們不是保定衛的人嗎?”
絡腮胡小旗心中立時天旋地轉,天哪,今天出門沒有看黃曆,惹下這麽大的禍害,他下馬撲通跪在程羲和馬前,“大人,小人不知大人身份,驚擾了大人公幹,小人罪該萬死。”
程羲和冷然相對,問道:“哦?你也知道你有罪啊?那你說說看。”
“我不該不問青紅皂白就擅自想拘捕大人一行;不該越界巡查拘捕。”
杜玉清笑著看了這個絡腮胡一眼,看不出來這個小旗真是粗中有細呀,他說自己不該“想”拘捕,也就是說自己還沒有實施行動,也就是沒有造成實際行動,還沒有引起嚴重後果嘍。
“你倒是會辯解,你的意思說你隻是想,還沒有做嘍?如果我們是普通百姓,現在結局會是怎麽?被你們屈打成招?還是含冤受辱?”
“不敢,不敢。”絡腮胡汗如雨下。“小人也是受了蒙蔽,”他一回身狠狠地踢了薛公子一腳,把薛公子踢趴下跪在地上,“都是他,都是他,大人明鑒啊。”
“好啊,你個林大胡子,你敢打我,回去讓我爹收拾你。”薛公子還沒有弄清是怎麽回事。可憐他在溺愛中長大,生長出老子天下第一的傲然,看到自己老爹和衛所人來往時那總旗的客氣,就以為自己老爹官更大,今天請總旗下小旗幫忙是給他麵子,哪裏知道軍隊官大一級壓死人的禁忌,更何況是直屬皇帝讓人談虎色變的錦衣衛。
“大人.....”林大胡子委屈地仰視著程羲和,此時無聲勝有聲。心中卻萬分竊喜,巴不得薛公子的叫嚷“回去讓我爹收拾你”再大聲些,口氣再狠厲一些,自己好扮演被強權欺壓不得已而為之的可憐小兵。
“得了,你也別裝委屈。”程羲和威嚴地擺了擺手說:“林小旗,比較起他了你的罪責可是嚴重的多。生為軍職人員,不僅公為私用,還擅自行動,還是越界行動。這三條夠你受的。得得,我不想再聽你辯解。我們還要趕路,回去自己向你們上司報告你們今天的行為,聽候他們處理吧。趕緊滾吧。”
“是,是!馬上滾,馬上滾。”林大胡子心中一喜,這位百戶大人雖然有居上位者的威嚴,但到底還嫩些。回去匯報是一定的,但要如何說,把握的分寸就掌握在自己手中了。自己和上司方總旗交好,到時把事情往輕裏說,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不就沒事了嗎?想必這些人也不會回頭追問的。
“你可別耍心眼,我認識你們的劉得貴百戶。倒時候一問起來他竟然不知道這事,你可要吃不了兜著走嘍。”這時杜淵之掀開簾子,笑咪咪地來了一句,然後掃了一眼士兵們說:“你們可要監督他喲。”
“不敢,不敢。”林大胡子驚得渾身冒汗,慌忙招呼士兵們上馬,拱拱手就帶著他們狼狽而逃,一溜煙地跑沒了影子。根本沒有顧得上還在雲裏霧裏的薛公子。
大家重新上路。程羲和和杜玉清坐進了馬車。
程羲和有些疑慮,他不明白素來溫和的杜淵之剛才為什麽會對林大胡子這麽嚴厲。
杜淵之歎了口氣,對他說:“羲和,‘慈不掌兵,情不立事。’如果當嚴不嚴,心慈手軟就會姑息遷就使之大錯。這個林大胡子現在還是個小旗就敢公為私用,還越界行事,如果他以後再升職成為總旗,甚至更高職位呢,是不是就可以振臂一呼群起鬧事?所以,我們雖然不能懲戒他們,卻有義務提醒他們上司注意這樣的瀆職行為,防微杜漸。”
“噢,我明白了。”
“羲和,你有善心很好,但‘慈不掌兵,情不立事’後麵還有兩句話;‘義不理財,善不為官。’作為一名軍官你還要分清人情和責任。對下屬不能因為婦人之仁而壞了大事,對於犯人,即使出於同情也不要在明麵上違反了規則,讓人抓到把柄。“
“是,先生。”程羲和明白了為什麽杜淵之堅持帶著繩索,不肯讓人給他解開的道理了。他這是在維護自己。
”晚上你們到我這裏來,我有事給你們說。”
晚上,吃過飯杜玉清走出屋子。在寒冷和寂靜中仰望著星空。天色灰蒙,星光黯淡,呈現出北方冬天天空特有的寂寥。明天就要到京城了,杜玉清心裏湧動著複雜的情緒。
“清弟,看什麽呢?這麽冷的天。”程羲和也走出了屋子。
杜玉清默默看了一會,回頭凝視著程羲和。說道:“大哥,你相信心靈感應嗎?”她的身體半側著,半邊的臉隱藏在黑暗中,半邊臉暴露在燈光中,她的明眸和紅唇在陰影的承托下顯得奇異地耀眼。
這樣的杜玉清有一種攝人心魄的神秘之美,讓程羲和一下唇幹舌燥起來,腦子也有些反應不過來。“心靈感應?什麽意思?是通靈嗎?”
杜玉清搖搖頭,又轉身麵對眼前的廣袤星空,說:“人們對不理解的東西都歸於神靈上解釋,其它的我不懂,但對於心靈感應我有所體會。你看,覺知是我們的心在當下,觀察感受著自己身上每個意念和動作的變化——力量的發出和達到的效果。如果把這個覺知放大呢?你不僅能夠感受到對手動作的變化,甚至經由你的放鬆平靜,可以覺知對手下一個動作的來臨,這就是‘至誠之道,可以前知。福禍將至:善,必先知之;不善,必先知之,故至誠入神’的道理。”
程羲和如遭雷擊,他目瞪口呆地看著杜玉清,原來清弟能夠預知他下一步行動就來源於這裏。(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