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一十五章 感同身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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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杜玉清抬頭仰望星空,耳語般說道:“回到京城我們就很難能有機會再這樣朝夕相處,今晚我就最後放肆一次吧。“

    ”什麽?清弟,你說什麽?“程羲和幾乎聽不清她的說話聲,這一刻他忽然感覺他的清弟好遙遠,遙遠到仿佛麵對陌生人一般,他心裏一陣恐慌,忍不住抓住杜玉清的胳膊大聲叫道。

    杜玉清恍然回過神來,看了看程羲和,突然笑了起來,她的笑如春風和煦萬物複蘇,程羲和突然覺得一切都有了顏色,心裏也歡喜起來。

    ”世界很奇妙,它看似龐雜混亂,又可以視作一個個整體。“杜玉清的眼睛在黑夜中閃爍,仿佛是火苗的耀動。

    ”比如我們兩個對打,你可以把它看成太極圖,如果你進攻你為陽,我即是陰,陰為靜,為接納,為守。如果陽一動,陰陽一體,我是不是即刻就能覺知呢?即使不練武而在平常的時候,你如果把自己作為陰的部分,把對手接納為陽,那麽他的一舉一動是否就在你的感知範圍呢?換過來也一樣,你為陽,因為是整體,對方的行為,甚至心思也都在你的感知範圍。把握陰陽就可以知己知彼,百戰不殆。“

    程羲和不由地點點頭,經過清弟這麽一說預知對方的行動好像也不是什麽難事,但為什麽很少人能夠做到呢?就說他自己吧,也從來沒有這樣考慮過。

    ”我們常說感同身受,就是把你的心擺在對方的立場上從而獲得相同的感受。他悲傷,你也會悲傷;他歡喜,你也會歡喜。如果把這種覺知推廣到生活中呢?或者再放大,如果你心意足夠誠,心量足夠大,前知如神就是必然結果。道就在我們身邊,隻是我們能否放下自我而已。“

    程羲和恍然大悟,自己的武功上還是太努力在自我上了。可是真有人在這俗世中能夠完全放下自我,無欲無求嗎?那不就成為神了嘛!

    杜玉清篤定地點點頭,“我見過成道的人。比如,蓮池大師,我叔父也在這個修行路上。這也是我最幸運的事情,能夠在他們身邊得到他們的教誨。人生不圓滿,我們卻可以求得心靈的圓滿。”

    “上下四方之為宇,古往今來之為宙。宇宙無限寬廣,我們的認知可能還隻是在非常有限的蒙昧時期。我叔父和先生之前總告訴我們不要去談論神仙,我以前還以為是他們否定神仙的存在,現在才明白’子不語怪力亂神‘,非是沒有怪力亂神的存在,而是他們覺得以我現在的功力談神仙是虛妄,是好高騖遠。其實我現在理解宇宙中應該有仙人或者說更高的生物體的存在,隻是我們和他們不在一個水平世界中,所以無法看到和聽到他們,如同佛家說的空,空不是不存在,而是你看不到他們的存在。”

    “你現在修行就是想成為神仙?”程羲和小心翼翼地問道,心中為杜玉清眼裏的憂傷觸動,仿佛下一刻她就會消失不見了。

    杜玉清笑著搖了搖頭說道:“我不會多想那麽多虛幻無邊不切實際的事,身中俗世我就要在人世間努力,不會太刻意。比如,很多人會刻意調整呼吸,甚至強調什麽打通任督二脈。我們卻主張順勢而為水到渠成。我已經下定決心這一輩子要完成自己的修行,努力做正確的事情,成為更好的人,向完人靠近。我知道我永遠達到不了目標,但是能夠自覺無限靠近,那就夠了。”

    程羲和沉吟半響,說道:“清弟,我沒有你這麽聰明,但我會和你共同努力。”

    杜玉清好像放下包袱似的,爽朗地笑了起來說:“大哥,你可別妄自菲薄,實際比較起來你比我更有潛質。得道的人有兩種類型:一種是天賦異稟,生而知之,渾然天理。他們‘不勉而中,不思而得,從容中道,聖人也。’這種人我是沒有希望的。還有一種是通過學習,明白了道理,‘擇善而固執之者也。’單純篤學,最後獲得大成,這是我們要走的路。大哥因為比我更單純,更篤行,將來一定成就更大。”

    程羲和誠心誠意地說:“清弟可別過分謙虛,你可比我聰明多了,將來成就肯定在我之上。”

    杜玉清笑了,“從世俗的角度來說我同大哥一樣天生都不是聰明的人。這並不一定是缺點,但以前的我常常苦惱呢。聽到別人說話,我隻能理解他們表麵的意思,不能馬上領會他們背後的含義,回到家裏,甚至是過了好長一段時間才後知後覺。沒有人們通常說的眼力勁。遇到問題,我考慮的是如何解決一個個環節,隻能從琢磨事的角度而不是琢磨人的角度來想辦法,常常因為好心辦‘壞事’,得罪了別人自己還不知道。”

    程羲和聽了頻頻點頭,自己何嚐不是如此,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

    “可是上天賦予我們就是這樣的秉性,我們簡單的人就秉持簡單吧,隻要做正確的事,得罪人又如何?況且在世俗世界你不可能討好所有的人,我們老祖宗說:‘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執厥中。’隻要我們保持覺知,待人以誠,至於其它的就交給老天處理吧。”

    “你說的太好了!清弟,我也是這麽想的,以後共同進退!”兩人相視而笑,今後路上感覺有彼此相伴,即使再大的風雨也會無限美好。

    兩人來到杜淵之的房間,出乎他們的意料,杜淵之並沒有交代什麽重大的事情,隻是讓他們倆把自己這一段的體會說了一遍,程羲和敘述了他自己這幾天身法、心法的體會,還把他和杜玉清關於覺知,關於個人的修煉,甚至關於神仙存在的討論後的感悟都說了。杜淵之靜靜地聽著,不置可否。最後隻說了一句:“你們有自己的思考這很好,但我希望你們能把它們連成一體,形成係統,運用在自己的生活和實踐中。人生沒有標準答案,你能夠自圓其說解釋這個世界,完成自己的探索,就是正確的。比如登山,隻要你能攀登到頂峰,你不論選擇的是哪條道路都是正確的。但要記住一點,要懂得立身中正,這是根本!孫子說:‘凡戰者,以正合,以奇勝。’推演到其它方麵也莫不是如此。我希望以後不論你們做什麽,想什麽首先要立身中正,其它的不過是形、技、是巧,要懂得本末之別。”

    “是!”

    出了房間,程羲和還有些吃不透先生話裏的意思,便問杜玉清可曾理解?杜玉清好像有些心不在焉,茫然地看著他。程羲和隻得把問題又問了一遍,杜玉清突然笑了,說:“想這麽許多幹什麽?時間會給我們答案的。不是說要打一架嗎?走吧。”

    程羲和欣喜了,叫道:“就現在?可以嗎?”

    “為什麽不行?不是說要學會放下嘛,沒有比打架時更容易檢驗和磨練人的心性了。”

    這個晚上,在黑魆魆的夜色中,程羲和與杜玉清兩人在對打中都使出了全部的功力,他們把他們對武學的探索和理解淋漓盡致地發揮出來,全部用在了對方的身上。最後結果如何,誰勝誰負,沒有人知道。隻知道兩人回來時互相攙扶,神情卻格外放鬆與高興。

    第二天早上,程羲和、杜玉清沒事人一般又開始了晨練,隻是被打到身上時時不時痛得呲牙咧嘴叫喚。惹得對麵的寧夏莫名其妙,還以為自己的武功一下變高了,不住地打量著他們。杜淵之卻好似什麽也沒有覺察到,給他們幾人上了最後一課,講了如何以身運劍,如何把劍的這個身外之物和整個身體連成一體,如何以氣運身,意到劍到,意在劍前的意氣相通。

    第二天下午,他們到達了錦衣衛詔獄。程羲和四人進去辦了交接手續。杜玉清等在外邊,望著眼前灰色的高牆,黑壓壓低矮的房屋,突然感覺到裏麵陰森寒冷的氣息,有種鬼哭狼嚎的恐懼,不由得一下縮起身體,顫抖起來。

    程羲和出來看見杜玉清正低頭用腳在地上畫著什麽,神情如此落寞孤單,仿佛一陣風兒就會把他吹走似的。“清弟”,程羲和不由地大聲喚道,想把清弟拉回到自己身邊。

    杜玉清抬起頭來,眼神是那麽茫然無助,看到程羲和時她的眼睛一紅,淚水一下盈滿了眼眶。程羲和的心裏一下抽痛起來,這一刻他完全體會到”感同身受‘的含義了,這一刻他恨不得自己來代替清弟來受苦。他一下抱住了杜玉清,他想用自己的胸懷來接納對方,想用自己的溫暖來包裹著對方。他語無倫次地安慰道:“別怕,清弟,別怕。我已經打好招呼了,先生在裏麵必然不會受到委屈的,你相信我,你相信我。”

    杜玉清不能自已,哽咽地說不出話來。她心裏知道自己不該這樣脆弱,卻怎麽也無法控製自己,貪念著眼下的溫暖和依靠。也許是在她最孤獨無助時,是程羲和的正直給了她依靠,讓她心裏產生了依賴;也許是她從小到大太孤單了,程羲和給了她從來沒有的兄長似的溫暖;也許是因為程羲和在陳家村救了她的命。總之,這個人讓她覺得在這個世上她不再是孤單的,甚至可以生死與共。

    回到杜家時,門房看到穿著男子衣裳的杜玉清未經通報便直愣愣地往裏走,準備衝上來阻攔,被寧夏在後麵使眼色製止時還沒有反應過來,就這麽呆呆地看著三小姐大步流星地朝後院走去。

    邁進正屋的院門,看到祖母站立在台階上慈祥關切的目光,“祖母,”杜玉清一下不能自製,衝過去跪在祖母麵前,淚如雨下。

    “好孩子,這一路辛苦你了。”杜老夫人眼睛也濕潤了,她撫摸著杜玉清的頭,心疼地說道。“好孩子,快起來。地上涼。”

    杜玉清抬起頭,祖母的眼睛裏充滿慈祥和關切之情,卻沒有憂傷。她磕頭行禮後站起身來,擦去眼淚,把祖母扶回房間坐到太師椅上。

    “好孩子,你爹的事情我都知道了,這一路回來你們沒有受什麽苦吧?”

    杜玉清搖搖頭,把自己了解的案情和一路的行程簡單地說了一遍。杜老夫人點點頭,拉著杜玉清做到自己身邊,輕輕地拍著她的手說:“人這一輩子誰沒有個溝溝坎坎,隻要我們行得直坐得正,就不怕有過不去的坎。”祖母的手還是那麽厚實而溫暖,讓杜玉清覺得安心,她像小時候一樣把頭靠近祖母的懷裏,杜老夫人疼惜地撫摸著她的頭,說:“阿杏,回到家裏你就安安心心地,把事情交給你祖父和伯父們去。你先回自己房間洗漱換身衣裳,晚上到祖母這裏吃飯。噯?”

    杜玉清點點頭,這就家和親人的感覺,他們是她受傷時舔舐傷口的安全壁壘,是她彷徨無助時的依靠。她把母親懷孕的事情告訴了祖母。“祖母,他們應該過幾天也會到了。要馬上安排人去迎一下他們。我擔心天氣寒冷,母親他們行路艱難。”

    杜老夫人喜形於色,雙手合十讚道:“阿彌陀佛!感恩菩薩!這一飲一啄,皆是緣分。你放心吧,有我呢。”

    回到自己的屋子,房間裏已經升起了暖炕,杜玉清看著自己這既熟悉又陌生的房間,感覺比自己印象中狹小了好多。臨時被祖母撥過來伺候的桂香指使著一個粗使丫頭端上一盆熱水,自己把香胰子和一塊新帕子放在盆架上。她把帕子放進水裏揉搓準備伺候杜玉清擦拭,被杜玉清揮手製止,隻得和粗使丫頭一起退下。粗使丫頭麵孔陌生,年紀才十歲左右,卻很壯實,頭發黑亮,一雙眼睛好奇地偷偷瞅著穿著男裝的杜玉清,讓杜玉清忍不住想起采薇剛來時的樣子。

    帕子有著新布的氣味和硬嘎,放入熱水後涮了幾下就變得柔軟單薄,實在比不上鬆江布的細膩綿軟。杜玉清把它擰得半幹後敷在臉上,滾熱的帕子雖然燙得人哆嗦,卻讓她臉上每個毛孔都舒服的張開了,她又擦了擦身上。在寒冷北方的冬天,洗澡是一件隆重的事情,眼下她還沒辦法享受到。(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