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二十二章 世態炎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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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杜玉清回屋即給兩個人寫了求救信,一個是先生姚無辰,一個是義父楊應寧。給先生寫信是請想他進京幫忙出謀劃策;給義父是想請他幫忙介紹關係,義父這裏兩年雖然賦閑在家,但她相信以義父的為人和能力,在朝廷高層應該還有幾個自己的朋友可以幫忙。

    正交代桂香把信交給寧夏讓他盡快發出去,前院的婆子遣人來報,說是四少爺帶朋友來訪,如今正在花廳裏奉茶。

    走到前院,日頭正好,就看見四哥杜文勝正招呼著人把椅子和矮幾搬到院子中,準備邊曬太陽邊飲茶。一個穿著灰色袍服的男子背朝著自己抬頭望著院子中的柿子樹發呆,柿子樹的葉子已經脫盡,隻留下光禿禿的枝椏和樹頂上幾個夠不著的紅彤彤的柿子,在萬裏無雲的藍天襯托下顯得格外鮮活而寂寥。

    聽見腳步聲,那人回過頭來,竟然是範斯遠。隻見他神色黯然,身穿灰布直綴長衣,頭戴四方巾,通身樸素得沒有一點裝飾,整個人灰撲撲的,從一個氣派的公子哥兒變成了一個落拓書生,憔悴而缺乏生氣。他的左臂上縫著為近親戴孝的生麻布片兒。杜玉清心裏的愧疚油然而生,回到京城的這幾日她幾乎把範斯遠忘在了腦後,還是昨天想到應該找他商量事情才派寧夏給他送了帖子。他祖母去世後一直是二哥他們代表著去吊唁的,自己也沒有想到應該去範府問候一下。

    看到杜玉清,範斯遠暗淡的眼神有些發亮,規矩地給杜玉清行禮:“阿杏妹妹!”

    寒暄過後,範斯遠問道:“妹妹什麽時候回來的?也不早告訴我一聲。”

    杜玉清看了看四哥,杜文勝微微地搖了搖頭,伯父已經交代家人裏對她裝扮成男子陪同父親一起遞解回京的事情保密。杜玉清又不能撒謊,隻得含糊地答道:“我們也剛回來。對不起,沒有趕上吊唁老夫人。”

    範斯遠神色一暗,眼睛紅了,聲音有些哽咽地說:“聽到我父親被抓,家裏亂成一團,祖母氣火攻心,人一下就不行了,隔天便走了,我連最後一麵都沒見到。”

    杜玉清心裏更是內疚,斟完茶端到範斯遠麵前,安慰道:“你節哀順變。老人家雖然去了,也算沒有受太多的苦,這是可略微欣慰的事。不然現在的情況對她更是一種煎熬。”杜玉清聽說:因為是所謂的主犯,範書陽後來在朝堂上被廷仗差點死去,現在還身負重傷被關在詔獄裏。

    範斯遠喝了一口熱茶,覺得身上有些暖意,心裏一歎:阿杏果然是和人不一樣的。他低頭說道:“是啊,祖母含辛茹苦將父親養大,如果知道父親現在是這般境遇恐怕更是痛苦。”

    杜玉清隨後詢問了一下範書陽的情況,範斯遠搖搖頭說道:“情況很不好,父親被廷仗六十棍,當場口鼻流血奄奄一息,幸虧中書舍人秦濟中是我們同鄉,和父親關係良好,他帶了醫官趕來救治才救了父親一命。現在人關在詔獄中,我們花了巨資才能讓裏麵的人幫忙給父親繼續醫治。現在總算是活了過來。“

    杜玉清和杜文勝相對而視,都心有戚戚焉,他們這都是第一次知道這些細節。杜玉清歎了口氣,又問了一下範書陽案子的情況。

    範斯遠很是悲憤,”這純粹是劉瑾那些閹黨為鏟除異己弄出來的莫須有罪名,案子其實根本沒有什麽好查的,就是想讓有些人屈打成招好給父親他們名正言順地按上罪名,所以現在牽連的人越來越多,關係卻越來越遠,事情也變得越來越複雜。我回京城後四處拜訪,打探消息,父親那些所謂的門生故舊一個個閉門不見,就是我自己親親的姐姐姐夫都沒有出席我祖母的葬禮,就派人送來了二十兩的銀子。二十兩銀子!多可笑,這是以後要和我們家斷絕關係,老死不相往來嗎?”

    杜玉清知道範斯遠的四個姐姐嫁的多是範書陽的故舊同僚人家,一般都是四品下的中下層的官員,有的家裏殷實些,有的卻是寒門士子,隻有最小的姐姐嫁進山東巨富梁家。在杭州時杜玉清也了解過他幾位姐姐對這個幼弟的愛護,對範斯遠的絕然不太認同,但她不知曉其中具體情況,範斯遠又在氣頭上不好直接勸說,不然依他執拗的個性會越說越生氣。

    杜玉清於是又問道:“令尊的恩師餘得賢怎麽說?”

    範斯遠口氣有些譏諷地說:“我一回來就遞帖子到葉次輔的府上,這位次輔大人好像日理萬機吧,至今都還沒有一個回音呢。我祖母的葬禮倒是派人來參加了,惺惺作態的,就是沒有吐一句實話。”

    杜玉清皺了皺眉頭,疑慮地說道:“據我所知,餘得賢一直在為這個案子上書鳴冤,還有禦史也一直在彈劾劉瑾,聽說也是他的授意,不見你也許是下人的自作聰明欺上瞞下,也許是他有不得已的苦衷。”

    “什麽苦衷?還不是又想明哲保身又想流芳百世。我給你說,這次我算是看明白了,這餘得賢就是個沽名釣譽之徒,他為了維護他這耿介正直的美名,顯示他是位端方君子,一方麵讓他的門生弟子前赴後繼上疏彈劾劉瑾,一方麵為了維護自己的清譽,對那些獲罪的下屬不聞不問,仍任由他們死去活來,還鼓吹什麽廷仗如果殺身成仁了是舍生取義,是為國家的大義。為了保持形象他從來不收下麵的冰敬碳敬,自己家裏也是一貧如洗,家裏人出門都是破衣爛衫,到我家吊唁時摳摳索索就給了五十文。他這樣做這有意義嗎?這為名也是一種功利好不好!你之前你說的對,為政一方就應該先讓百姓生活富裕,而不是什麽教化。倉廩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而不是相反。“

    杜玉清苦笑,這範斯遠一下從一個極端走到了另一個極端。範斯遠顯然壓抑許久,繼續憤恨地說道:”經過了這一事我算是看透了這世態炎涼了,人都是趨炎附勢的,昨日還涎著臉兒上竿子來巴結,今日就裝作不認識了,真是翻臉比翻書還快,無情無義之極。”

    杜玉清笑了,勸道:“你都知道這些人是趨炎附勢的了,做什麽還為這些人生氣?”

    範斯遠憤憤不平說道:“我為父親不值。”繼續又是一通抱怨。

    杜玉清可以理解這個自小就被捧著的公子哥兒突然從雲端被打落掉進塵埃所受的打擊,卻無法認同他這麽偏激的態度,一味地自怨自艾沉浸在個人得失之中,一時沒有忍住,站起來生氣地指著範斯遠說:“範斯遠我對你真是很失望,令尊做錯什麽,要你為他不值?

    虧你還是一個飽讀詩書的儒生。你讀書都讀到哪裏去了?!

    不就是遞了帖子幾天沒有回應嘛!用得著這麽決斷說人家就是明哲保身嗎?你考慮的是令尊的處境,餘得賢也許要考慮的一幹下獄的文臣的處境,是關乎群體的利益,牽一發而動全身,不能輕舉妄動。況且令尊是求仁而得仁,又何怨?

    你說看透了這世態炎涼了,那秦濟中呢?他冒死來救你的父親,你把他置於何地?是,很多人是趨炎附勢,你憑什麽說他們不對呢?自我保護是人的最大本能,在你家落難的時候,你有何能何德讓人仍然上杆子奉承你巴結你?你有功德與人嗎?你在意別人的臉色,就沒有想想曾幾何時你自己有沒有給過別人的臉色?

    別人原來看重你,奉承你,不過是看待令尊的麵子上敬你三分,你非但沒有覺悟還自以為是。現在人們不過是還原應該的客觀,這有錯嗎?

    即使退一步說,確實有那落井下石以怨報德的小人,這也是很正常。任何社會都有這樣的奸佞小人。有人的地方就有矛盾,就有衝突,這有什麽奇怪的。用得著這麽自暴自棄自怨自艾嗎?!”

    杜玉清一口氣說完,看見四哥杜文勝目瞪口呆地盯著他,馬上意識到自己的言語太過犀利了,不禁有些羞愧,她說範斯遠太偏激,自己還不是正在犯同樣的毛病?

    範斯遠一時也有些怔愣,臉色一陣紅一陣白的。這心高氣傲的公子什麽時候受過這樣的批評?杜文勝都擔心他受不了會一下翻臉,站起來就走掉。一直提心吊膽的。

    好在杜玉清意識到自己的衝動,放低了語氣,說:“對不起,這些日子我也有些心氣浮躁,說話口氣太重了,對不起。”

    範斯遠搖搖頭,悶悶地說:“你批評的對,一語驚醒夢中人,是我眼界小了。你繼續說。”

    杜文勝大吃一驚,他知道範斯遠喜歡三妹妹,也尊重三妹妹,但沒想到的是在他們麵前傲視當世的範斯遠卻能在三妹妹麵前能如此低聲下氣,正應驗了那句話:一物降一物啊。於是才放下心來。

    杜玉清緩和了一下語氣,把自己了解到情況和自己的打算說了一遍,最後說道:“嘉善哥哥,現在當務之急是了解清楚各方麵情況才能方便以後我們行事。”

    範斯遠的心中一亮,恨不得給自己一巴掌:自己真笨哪!竟然連輕重緩急都沒有看清楚就在這裏自怨自艾的,還自詡聰明,還立誌要成為一代名臣,為什麽逢到大事總沒有阿杏看得通透呢,該死,該死!看到範斯遠的臉色恢複正常,眼睛裏重現出自信的光芒,杜玉清也很欣慰。範斯遠的睿智遠在她之上,隻要他能把心思放在正事上將是她很大的助力。隻是他這個人有時候會比較偏激,要時不時地把他回來。偏激是聰明人共同的毛病,因為很多問題他們能夠看得非常深刻,但也因為局部的入木三分有時候反而會偏頗,失去了從全麵和整體看問題的能力。

    杜玉清繼續說道:“我們要做最壞的打算,從而要提前做好各種防範措施,所以我們應該放下成見去爭取最多的支持。嘉善哥哥,不論別人現在的態度如何,我們都要心平氣和的,不要一下把所有的人都歸到敵人那一方去。凡事要客觀冷靜,盡量動腦而不動心不動氣。俗話說:一埂田坎三節爛,三窮三富不到老。我們後麵的人生還長著呢,不在於一朝一夕的得失。”

    “你放心吧,我知道怎麽做了。”已經釋然的範斯遠輕鬆地笑了,一旦放下心中的包袱,他思維就變得敏捷起來,眼珠子也滴溜溜地轉動起來,看見杜玉清還有些不放心的神情,於是說道:“你放心,我理解你的意思了:最好的辦法是以謀略取勝,‘上兵伐謀、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我不會輕舉妄動的。我這就去安排,有什麽消息我會來告訴你的。我走了。”說罷扭頭就走了,留下杜玉清和杜文勝兩人相視苦笑。

    杜玉清不好意思地對杜文勝說:“四哥有沒有銀子?我想借用一下,常勝回來後就還給你。”她的銀子在路上就消耗大半,回來後又要兌現諾言,於是拜托二哥他們請程羲和、王虎彪等四人在京城最大的酒樓狠吃了一頓,又送了重禮酬謝,把最後的錢都花光了。

    “有,有,你要多少,我馬上回屋給你拿。”杜文勝滿口應承道。

    “就一百兩吧。”

    “有,我回屋給你拿去。但一百兩夠嗎?要不要再多些?我手上總共有三百多兩,我娘昨天又給了我二百兩,說是我要娶親了,場麵上要應酬給我的。”杜文勝不好意思了,耳廓都紅了。

    杜玉清笑了,這四哥雖然現在整個人比原來活泛了許多,但還是他呆頭呆腦而又樸實義氣的四哥。她說:“這不是給我的,你拿去給嘉善哥哥。就給他說,是我給的,他會收的。”她剛才看到範斯遠的穿著,聯想到範書陽以及範家的情況估計他家現在的經濟一定非常窘迫,就想幫幫他。

    杜文勝這才知道三妹妹這借錢的用途,有些慚愧地說:“哎呀,還是你考慮周到。但這一百兩夠不夠?要不要多給一些?”

    “嘉善哥哥那心高氣傲的不會多收的。如果他還猶豫,你就和他說:看他父親這次的案子受到牽連的官員中有誰家比較困難,讓他買些米麵送過去,讓人家起碼能過個年。”

    杜文勝為了以防萬一,還是多帶了些錢送到範家。果然,範斯遠本來是死活不收的,但聽杜文勝說是杜玉清給的就準備收下一半,後來又聽說了杜玉清的建議:可以周濟其他人,就把銀子給全部收了下來。實際上範家的經濟已經到了崩潰的邊緣,準備要賣房子了。但因為買家知道了範家的窘境把價錢壓得很低,三進的院子才出了八百兩的價錢,把範斯遠給氣得四仰八叉的才沒有出手。(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