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二十五章 越來越遠

字數:5593   加入書籤

A+A-


    新年的腳步喜慶而匆忙,除夕貼門神、貼對聯、祭祖、吃年夜飯、守歲、放爆竹除舊布新;初一放了開門炮仗,穿新衣帶新帽,給祖父祖母拜年,給各位長輩拜年。

    初一到初三杜家早上的鍛煉照例休息三天。杜玉清卻一天也沒有休息,由常勝帶著他們幾個一起晨練,但時間就減到了一半。常勝回來後,帶著耿家輝、春生、寧夏一起都加入了杜家核心的圈子的練習,他們的加入更進一步打擊了杜家子弟原來的自信。尤其是常勝,他身強力壯的看上去就是武功高強的模樣,杜家小輩們走得他跟前就感到一種無形的壓力,更不用說敢向他挑戰了。但常勝自己打的好,卻不會教,無法把理論解釋得很明白,所以大部分時間還是由杜玉清帶著大家訓練。

    雖然是過節,三房卻並不熱鬧,初一來拜年都是自家人,首先到是二哥杜文智和四哥杜文勝,後來杜家兄弟由杜文斌起頭一個個都來了,他們給杜三夫人恭敬地行禮拜了年,對杜玉清盡管神情還有些扭捏,但態度也算是熱情了。初二杜玉清姐弟陪著母親去外公家拜年,舅媽態度不冷不熱的,倒是舅舅和表哥表妹們十分熱情,外公看到他們更是神情激動,抖索著稀疏的胡子一個勁地誇獎杜淵之是忠良之臣,他為他有這樣的女婿感到驕傲。外婆則是一如既往的親昵態度,抓著他們的手疼惜地問寒問暖,還把兩個僅有的雞腿硬塞給了杜玉清和阿誌。

    其他的親戚朋友似乎都絕跡了,範斯遠因為在熱孝中無法來拜年,杜玉清索性也不出門了,享受著家裏的清靜。但初三來了一個出乎意料的客人,郭誠宇來拜年,不僅帶了豐厚的禮物,還弄得大張旗鼓的,唯恐別人不知道似的。給杜老爺子拜過年後直接就要去三房,讓負責待客的長房長子杜文斌覺得麵上無光。郭誠宇雖然沒有爵位,但畢竟是英國公嫡子,人又活絡,在京城這四六九城裏很吃得開,他能來拜年也是麵上有光的事情。可他給祖父拜過年後不是應該去給父親拜年嗎,怎麽就去了三房?杜文斌有些不高興了,把郭誠宇送到三房的院子裏,說了兩句客套話就借口離開了。郭誠宇仿佛沒有看見他麵色不愉似的,恭敬地給杜三夫人行禮拜年後,就哄著杜三夫人說話,把杜三夫人給逗得眉開眼笑的,十分開心。

    杜玉清苦笑,她知道郭誠宇這人不簡單,遠非一般人認為的隻會吃喝玩樂的紈絝子弟,她在他經營梅花小築時就已經看出來了,但他已是而立之年,還能低下身段在隻比他大幾歲的“嬸子”麵前插科打諢彩衣娛親的就更非常人所能及,所謀甚深了。

    因為家中無長男,杜玉清把耿家輝叫來陪著阿誌一起待客,幾個人喝茶時,郭誠宇給杜玉清使了一個眼神,杜玉清會意,把阿誌打發出去玩,卻沒有讓耿家輝離開。郭誠宇明白了,這新認識的爽然的小夥子今後是杜玉清的心腹之人了。郭誠宇便嚴肅起來,把他最近打探的消息一條條地說了出來。他的消息來自宮內的宦官和侍從,並不是什麽核心人物,因此多是些傳聞,比如劉瑾和皇帝的關係如何親密啦,皇帝平時是如何倚重他啦,劉瑾是如何飛揚跋扈,下麵的人怨聲載道,連八虎的其他人都頗有怨言啦……

    杜玉清的視線盯著郭誠宇的嘴巴和下巴部位,安靜地聽著,上次杜玉清拜托他幫忙打探消息,她沒想郭誠宇能夠做到如此地步,這讓她很領情。她一邊聽一邊過濾著有用的信息,突然,她猛然抬起頭來,問:“三哥,你和這八虎的其他人有打過交代嗎?”

    郭誠宇不明白他的意思,期期艾艾地說:“照麵倒時都打過,但都不熟。你也知道,我父親謹慎平時不讓我和那些人來往。”這句話就可玩味了,不讓他們來往,還知道宮中這麽多的秘辛?

    杜玉清也不逼他,笑著說:“那三哥能不能想想辦法,了解一下八虎中誰和劉瑾的關係最好,又是誰和他矛盾最大?”

    郭誠宇鬆了口氣,這容易多了,就滿口應承了下來。

    中午吃飯,杜玉清請了二哥和四哥來陪同,席間大家觥籌交錯談笑風生的,好像是重溫杭州時舊夢一樣,幾個人都無限感慨,相約以後要相互幫忙,彼此更為親近才行。

    初五,有兩個阿眉昔日的朋友來拜年,阿眉雖然沒有笑逐顏開,但臉色容光煥發的,顯然心情十分愉快。杜玉清就拿了兩個荷包送給她的朋友。荷包有些沉,兩位小姐很不好意思,杜玉清隻不過比她們略大幾歲,怎麽就能收她的紅包呢,阿眉笑眯眯地說:“收著吧。我娘身體不好,家裏的事都由姐姐管著。給你們是代表我娘的意思,你們就拿著,這禮也就是重著一個情意。”她理解姐姐這是有一種家長的心理,這禮物代表了姐姐對兩個朋友關愛自己的感激之情,這讓她心裏又是自豪又是心酸。阿眉的兩位朋友回到家裏打開荷包後都大吃一驚,裏麵足足是六十個亮閃閃的銀餅子,每個足有一錢重,連她們帶去的丫鬟每人都有兩個銀果子。這手麵的大方倒還罷了,更難得的是這銀餅子壓成梅花圖案,又精致又好看,讓人愛不釋手,讓她們的家長也嘖嘖稱奇。

    因為日子清靜,杜玉清每天就是練武、讀書,還有就是給程羲和做袍服,所以衣裳做得很快。完成時,大家都覺得好看,杜玉清唯一遺憾的是衣裳沒有辦法在新年之前完成,不能讓他在新年穿上。她把衣裳用一塊漂亮的包袱皮包裹起來,打算明天去送給程羲和。

    杜玉清坐下,拿出筆墨,開始繪菩薩畫像,她現在對此漸有心得。初一時她給祖母送了一幅自己手繪的觀音菩薩像,不好意思說是自己畫的,就假說是一位杭州畫師所做。祖母喜歡的不得了,專門去大禪寺開了光,辟了一間屋子作為佛堂,把畫像掛在當中,每天燒香念經求菩薩保佑自己小兒子平安。

    這給杜玉清一個啟發,於是這幾天又畫了幾幅工筆花鳥和菩薩像準備節後送到畫坊代售。為了不暴露於人前,她還是沿用自己青衣居士的號,仍舊鈐上自己原來的書畫章。她想通過這種方式來交流技法,檢驗一下自己的水平。

    常勝來稟報,說他打聽到有幾個店鋪想租售,集中在下馬當那裏,想讓杜玉清什麽時候去看看。

    杜玉清知道這個地方,這下馬壋又叫白馬街,是外城的一條集市街道,臨近白馬河。白馬河原來是內城和外城的護城河,隨著城市的發展擴大,內城和外城的逐漸彌合,界限也變得模糊,隻有南城的白馬河儼然還是一條身份的分界線。白馬河以內住的主要是皇室、勳貴和六部官員,以及一些老京城居民。這裏的人都以住在內城為自豪,因為這裏的人要不是現在身份尊貴,要不就是祖上曾經尊貴過。嫁閨女的時候如果男方是住在內城的家庭,丈母娘都會挺著腰杆驕傲且不遺餘力地告訴別人,女婿家是內城的!有些破落的貴族哪怕賣了院子,賣了房子,最後一家人隻能逼仄地擠在原來下人住的房間裏,還是張口閉口是我們內城人,以此顯示自己身份的不凡。京城裏流行的一句話:寧可要內城的一張床,也不要外城的一間房。所以兩邊的地價差距很大,有的地方隻不過隔了一條街,或是一條河價錢就能差個幾倍。

    春節期間,飯莊、酒館基本上都關門了,杜淵之每天的飲食就得從家裏送。杜玉清讓寧夏送飯時約程羲和明天見麵,對於要不要向程羲和坦白自己的身份的事情,她一直猶豫不決,說與不說她都很為難,所以就一直拖延回避著,現在衣服已經做好了,她打算明天坦誠相告。

    第二天上午,常勝親自駕車,陪著杜玉清去看店鋪。因為春節,街道上人煙稀少,馬車一路由內城往南行進,銅鈴叮當,馬蹄在青石板上發出扣扣扣的聲響,杜玉清的心情有些不平靜。

    他們先是在繁華的司馬街看了一個商鋪,商鋪是普通的三丈寬鋪麵,標準的前店後院的結構,這個鋪子隻賣不租,要價六千兩銀子,常勝估計可以講到五千八百兩。

    另一個鋪麵是在白馬街上。他們穿過司馬街,走過白馬河上的石橋,常勝指著路口第一間大門緊閉的店鋪說:就是這間了。杜玉清看了一下,這個商鋪,有三層高,寬度有別的商鋪的三倍大,門口靠近河邊的位置立著的一塊石碑,常勝說:“聽這裏的老人們說:這裏原來是一塊石敢當,後來官軍進城,要在這裏下馬,就把馬栓在了石頭上,久而久之這裏就叫下馬當了。”杜玉清看仔細一看,這塊石碑也許是經過韁繩長年的摩挲,也許是風吹日曬和,這碑上的花紋已經看不出來了,隻有石敢當的“當”字還勉強看出下半部的田字,常勝找的店鋪就是在石碑邊的街口上。

    他們繞到旁邊搬了一塊石頭朝裏看去,院子倒也方正,後麵是一溜整齊的房屋。常勝介紹說這裏原來是開酒樓的,故此麵積比較大,但在這裏開的酒樓無一例外生意都不好,最多不超過一年都會倒閉,奇怪的是往裏走幾步生意會好很多,因此街坊裏的人都在傳說這個位置風水不好。不僅這頭,連對麵的雜貨鋪生意都不好,好像也在考慮要售賣呢。

    杜玉清皺了皺眉,照理來說在街衢巷口商鋪的位置應該是最好的,隔岸還是熱鬧的司馬街,連接兩地的石橋也足夠寬,能夠並行兩輛馬車。可是這個商鋪卻毗鄰白馬河,從風水角度來說這是丁字路口的路衝,是凶位。杜玉清在周圍轉了轉,原來商鋪一丈之地的橋下沿岸堆滿了垃圾,有的地方因為冰凍霜結甚至還可以看到汙穢之物。她明白這裏生意不好的原因了,天時地利沒有占到,尤其是周圍的齷齪和髒亂,在冬天都令人無法忍受了,到了夏天應該更是臭氣熏天,生意會好才怪呢。

    這個商鋪也是叫價六千兩銀子,要租的話租金是每個月一百二十兩。雖然好像是相同的叫價,但這裏的麵積可比司馬街的店麵大三倍,隻隔了一條河,價格就差了三倍,可見低價和生意狀況的差異了,簡直不可同日而語。

    杜玉清沒有吱聲,算一下自己手中的銀子,似乎沒有更多的選擇。這幾天迎來送往的,她又花了一百多兩,還了四哥的錢後,就隻剩下七百多兩,即使加上常勝手上的銀子,也不到兩千兩。差距太大了。其它的暫時都指望不上,除夕時采苓陪著柳嬤嬤去把這個月的份例領了回來,母親一個月不過十兩,杜玉清和妹妹是二兩,阿誌也是二兩,還不夠他們原來的開銷的。

    “對麵那個呢?”杜玉清指了指北麵的雜貨鋪,它的麵積比這裏少了一個鋪麵的寬度,常勝搖了搖頭,說:“這倒是沒有問,不過估計也要三千八百兩吧。”

    生活是如此沉重,維持生存是一件多麽不容易的事情,幸虧自己早就開始了經商,要不然以自家原來的積蓄日子真會難過了。所以,父親主張的危機意識是任何時候都不能不警醒的。

    常勝看著杜玉清沉思不語,知道她的為難,安慰她說:“要不再等等?等我回杭州後籌措回錢來,我們再定吧。”杜玉清點點頭,恐怕隻能如此了。

    告別了常勝,杜玉清來到和程羲和約見的茶館,因為要來見程羲和,她連一個人都沒有帶。身上還是穿著男裝,是一件藏青色的袍子,腰帶上係著一個環形龍玉玦,玉玦龍身飾勾撤雲雷紋,樸素大氣,是杜玉清最近的常帶之物。這是杜玉清前幾年出門時在路邊攤上隨意看到的,喜歡它的簡單樸素就買了下來,過後就丟在妝匣中,前幾天清點整理自己的東西時才又發現的,很是欣喜。杜玉清記得自己當時是以二兩銀子給買下來的,也曾愛惜了一陣子,後來就隨手丟在了奩匣中,最後更是完全給拋在了腦後,這回再次精簡自己的東西時才發現的。這讓她再一次看到自己原來對生活的漫不經心,她完全可以過一種更精簡的生活。我們其實在日常生活中需要的物質並不多,是我們的欲望太多,想要的東西太多。

    因為來的早,杜玉清選擇一個靠窗的角落坐下。下午的陽光透過窗欞照了進來,窄窄的,明晃晃的,鋪在她眼前的桌麵上,杜玉清雙手捧著茶杯愣愣地盯著眼前的光線,裏麵輕塵飛揚,是那麽明亮而又雜亂無章。

    程羲和興衝衝地走進茶館時看到的就是杜玉清一副失神的景象,在寬闊空蕩的大廳裏,杜玉清坐在最後的位置,她的臉隱藏在輕塵飄騰的一縷陽光後麵,顯得迷迷蒙蒙,而又神秘莫測的,好像它是人間幻境,眨眼功夫就會如風般消失,如光影般退去。程羲和心裏突然抽痛起來,他感覺這個杜文清似乎不是他認識的清弟,他認識的清弟漸漸地離他越來越遠了。(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