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四十七章 憶故人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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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夏派去明月樓的耳目終於來了消息,說李貞伯又出現在了那裏,於是杜玉清再一次化裝前往。拐過街角再一次看見那燈光通明的花街胭脂巷,在漸漸陷入昏暗中的都市中仿佛是一個舞台開始上演了另一個世界的生活。馬車在鶯聲燕語的召喚和殷切的目光中篤篤穿行而過,杜玉清已經沒有那種窘迫和不安,雖然這裏的黑夜生活,和她見識的白天是截然不同的兩種生活,但生存方式仍然是一樣的。最底層的人靠體力勞動,滿足的是人最基本的欲望,而高層次的人營造的是高尚的文化氛圍,滿足的是人的精神追求以及知音共鳴。萬一走錯地方,就好比君子進了庖廚,或者是野豬闖進瓷器店,前者會經曆痛苦折磨,後者會被圍追堵截。
進入瓊樓,隻看見寥寥的幾個人,陽春白雪終究曲高和寡,在案頭擺上一枝白瓷紅梅便覺得天地廣闊,生活美好的人隻是少數,大部分的人喜歡一邊喝酒吃肉,一邊說要清心寡欲修行。
杜玉清坐下,用碗蓋拂去上麵的浮茶,低頭品啜一口,頓時滿口溫香,如果不要付這麽貴的茶錢,這裏倒是好享受的地方。有好茶、好畫和……好琴音。
屋內傳來緩慢沉穩的琴聲,眾人皆是一愣,這琴聲不同往日歌伎開場時彈奏的曲子,都是輕快飄逸的風格,這首曲子深沉憂鬱,一下就抓住了在場幾個人的心裏。
這是《空山憶故人》,表達的是在寂靜的山中懷念友人的故事。琴聲悠揚,情深意切,其中有一絲哀傷,有一絲沉鬱,還有幾分濃重的相思。但它分明表達的不是男女之間的相思,而是朋友之間的情深義重。大家麵麵相覷,這位彈奏者一定是位大家,不僅因為他琴技高超,更有對意境的充分渲染,琴聲極富感染力。眾人欣喜莫名,沉浸那種深沉詠懷的情緒中。
“一朝離別,殊難相會,思慕於心,默不能言。非爾知音,何以與焉?思我故人,鬱鬱訴之。空山寂靜,默默傾聽;
空山寂靜,默默回響;空山寂靜,哀哀歎息。”
杜玉清被深深地打動了,彈奏者必定是位飽經風霜的人,他把原來流暢明快的旋律演繹得深沉雋永,充分表達出了對友情、故人的深切懷念和命運的無奈。這一刻杜玉清想到了程羲和,她的眼睛不由地濕潤了。
琴聲一詠三歎,漸漸低落,直至最後山穀空曠,林中風雨聲息。
大家沉浸在這繞梁三日,餘音嫋嫋的美好感情中不能自拔。
突然,一個不和諧的聲音突兀地響起,“什麽鳥曲!大爺我是來買樂買高興的,弄得這麽悲苦淒慘,呸!給誰辦喪事哪!快,換個高興痛快的,老子有賞!“說罷,這個臉色通紅,滿身酒氣的人往桌上的茶盤中拋過一個銀餅子,銀餅沒有扔準,在桌子上彈起後掉在了地上,發出了咚咚的悶響。
哪裏來的這粗魯的漢子!怎麽一點眼力勁兒都沒有。廳房中的侍女氣得麵孔漲得通紅,對醉漢怒目而視,眾人雖然義憤,但對這樣粗魯的糙人也不屑自降身份與之理論,醉漢於是得意洋洋,聲音更大了,嚷嚷道:“聽說玲瓏姑娘是位絕色美人,她今天就是我的了,各位可以回去了。”說罷腳步踉蹌地就要往裏走。如此大膽魯莽,真讓人懷疑他是被人陷害誘惑的,才敢如此不問禁忌便亂闖進來。
眾人皆驚。侍女見勢不妙趕緊出門去搬救兵,而在坐的都是有身份的斯文君子,手無縛雞之力,講道理可以講得頭頭是道,但動手卻是不行,而侍衛們都候在外間,驚愕之下隻能眼睜睜地看著他橫衝直撞。杜玉清不動聲色,在醉漢將要跑過眼前時迅疾地伸出腿來,那醉漢沒有絲毫防備,身體一下子就失去了平衡,笨重的身體撲通摔在了地上。看他狼狽的樣子,眾人不由哄堂大笑。有人戲謔地說:“春節過了還磕頭,可沒有賞錢了。”眾人又是一陣大笑。
這時聞訊趕來的護院團團圍住了醉漢,七手八腳把他拖出門去,隻聽院子裏傳來一陣劈劈啪啪的狠揍聲和醉漢發出的慘叫,眾人見怪不怪,誰讓他如此不開眼。活該!
此時,一個侍女走向杜玉清,請她進入內室。其他人羨慕地看著她,後悔自己剛才沒有挺身而出,要不然英雄救美的就是自己了,玲瓏姑娘想必也會因此感動而撥冗相見吧。
杜玉清預料有此一事,剛才出腳相助一是看不慣這等齷齪的人汙了主人的名聲,另一個也是打著引起主人注意的主意。
走進內室,隻見裏麵極致奢華卻清雅異常,一個穿著黃色襦裙的窈窕身影正麵朝著窗外,聽到腳步聲,她轉過身來,眼睛定定地看著杜玉清,顯然神情十分激動。因為是逆光,杜玉清並不能看清她的麵容,加上她的臉上蒙著一方白紗,隻露出一雙眼睛。她卻覺得那眼睛似曾相識,盈盈動人,似怨似嗔,極具表情。那女子呆呆地盯著杜玉清瞧,沒有說話。然後突然上前幾步一下抱住了杜玉清,頭埋在她的脖頸處,熱淚汩汩而流。
杜玉清心裏一跳,一下反應過來她是誰了。但又敢相信自己的感覺,急切地問道:“你可是瑩玲姐姐?你還活著?”
女子點頭,哽咽不能出聲。
杜玉清瞬時也是淚如泉湧,心中悲喜交集。她早該想到了,她早該想到了。玲瓏,玉聲,原指清越的聲音,是“玲”字的本意。它不是蘇軾詩中那個“隻有黃雞與白日,玲瓏應識使君歌”的簡單歌伎名字,而是她本名的演化。杜玉清原來既然認定那玲瓏姑娘是個性格剛烈的人,她就萬萬不會起了這個有著綺念的藝名,她還是粗心了。
哭過一陣,杜玉清拉著林瑩玲坐下,杜玉清問:“你怎會在此?”馬上又反應過來,如今不是敘舊的時候,門口還坐著聽眾哪。林瑩玲搖搖頭,說:“沒關係,那些人都已經被打發走了,如今隻有我們姐妹,可以暢快地敘敘舊了。”她連身邊的侍女都遣散了出去,親自招待杜玉清。
“你看,我們是不是心有靈犀?我剛才突然有些感傷,想起前年上巳節時你彈奏的《陽關三疊》便有感而發彈起了這《憶故人》結果把你招來了。”林瑩玲含淚笑著說道。
她想拎起銅壺衝茶,但她顯然太激動了,手直哆嗦,茶壺都拿不穩。杜玉清趕緊讓她放下,自己拎起提梁,為兩人衝泡上熱茶。就在這氤氳茶香中,林瑩玲漸漸平心靜和,慢慢述說起那天的經曆。
原來,林瑩玲那天並沒有真的想輕生,她隻是脫下鞋子擺在了湖邊,自己卻借著蘆葦的掩護逃走了。她想她即使要死,也要把那個騙她的無賴先殺了,起碼要同歸於盡才值得。但她一個孤生的弱女子能怎麽做呢?她想來想去隻能去投靠自己親娘昔日的姐妹,現在的青樓老鴇曾媽媽,計劃著有一天能見到那個輕薄浪子,然後伺機動手。沒想到,過了幾天便傳來徐法尊被人斬臂斷手的消息。林瑩玲情不自禁地拍了拍杜玉清的手,說:“妹妹,我謝謝你!我知道是你替我複了仇。我聽說那個雜種被人砍斷手時,我就知道是你做的。因為這是你答應我的事。雖然是戲言,但我相信如果你以為我死了,必定會兌現諾言。”接著就傳來徐巡撫傾覆的消息。
林瑩玲大仇得報,心願已了,反而不知自己該幹什麽,該何去何從了。她放棄了輕生的念頭,生命因為有了牽掛變得厚重起來。但又怕連累杜玉清而不敢去找她。留在杭州也終非長久之計。曾媽媽就建議她來京城,她說:她和明月樓的東家有些交情,可以介紹她到這裏,可以做賣藝不賣身的清倌。林瑩玲猶豫了一下,最後同意了,她實在也沒有別的選擇。林瑩玲苦笑著對杜玉清說:“你看,這就是命運。就像是我那高貴的母親說的,出生是改不了的,想我之前自視甚高卻到底走上了親娘的老路,這就是命啊!”
杜玉清難過地連連搖頭,不是的,不是的。像林瑩玲這樣剛烈傲氣的人非是走投無路,才會選擇如此下策。
然而林瑩玲還是低估了人性的卑劣,實際上曾媽媽是以一千兩的價錢把她賣給了明月樓的東家,那東家見她容貌美麗,一時大為心動,就想把她納為內室。林瑩玲自然不肯百般抗拒,最後隻能以死明誌,還用刀劃傷了自己的臉,這樣才讓對方相信自己的決心和意誌。好在那個男人還算心胸坦蕩,敬她的傲氣貞潔,許她以清倌身份留在了明月樓。說罷她掀開自己臉上的麵紗,隻見她右邊臉頰有一道一寸長猙獰扭曲的刀疤,十分醜陋。
杜玉清大為悲慟,說:“你應該來找我的,你應該來找我的。”幸虧那東家還算是君子,不然她們真要天人相隔了。
林瑩玲搖搖頭,“我原來願意來京城也是為了有一天能見你一麵。你看,我這不是得償所願了嗎?“
兩人情不自禁地又擁抱在了一起,低聲哭泣。
“這怎麽回事?”門口站著一個男子驚異地問道。他眉目英俊,應該正是壯年時候,卻麵色蒼白,顯然體質十分孱弱。看見他們一男一女親昵地摟抱在一起,仿佛水乳交融一般頓時大為緊張,一著急就不住地咳嗽,一咳嗽就停不下來,臉色憋得通紅。
“誰讓你進來的?”林瑩玲皺了皺眉,冷冷地質問道。顯然不待見他。
“我……咳咳,我看外邊沒有人就進來了。”男子顯然十分懼怕林瑩玲會不高興,語氣溫和地解釋說。轉而又朝著杜玉清拱了拱手招呼道:“在下李貞伯,敢問兄台高姓大名?”
原來他是李貞伯。
“你問那麽多幹什麽?她是誰關你什麽事?”林瑩玲口氣十分不好。李貞伯也不生氣,隻是嘿嘿地賠笑,目光又轉向杜玉清,眼睛裏充滿了探究之意。不過,並不尖銳,也不討人厭。
這李貞伯顯然對瑩玲有情,不過林瑩玲因為受過徐法尊那麽嚴重的傷害,恐怕對男人的感情再也不會相信了。杜玉清也朝李貞伯拱了拱手,說道:“幸會,幸會!在下杜文清,在家中排行五。是玲瓏姑娘的老朋友。”
老朋友?李貞伯一時有些怔楞,他至今為止都不知道玲瓏的來曆,這人卻是玲瓏的老朋友,心裏不由地有些妒忌了。再加上玲瓏曆來對人,包括他都不假辭色,對這個人卻是如此放鬆和親近,讓他不禁有些疑慮了,難道他們真有男女舊情?不對,對方也太年輕了。而且兩人雖然眼睛紅腫充滿了久別重逢的欣喜,卻彼此目光清澈坦蕩。李貞伯到底是聰明人,一下便想清楚了,臉色也緩和起來,對杜玉清極盡熱情。
林瑩玲連連冷笑,“你們這些齷齪男人腦子裏就沒有幹淨的事情。我告訴你,這杜公子昔日與我有恩,她和我的友情不是你們這樣的人可以理解的。”
“我……咳咳,我沒有。”李貞伯見林瑩玲誤會了,大為著急,一著急便又開始不住地咳嗽。杜玉清歎了口氣,這樣風光霽月的世家公子,可以玩世不恭,可以對父親的關心無動於衷,可以輕易地放棄功名利祿,遇到林瑩玲這樣對他冷若冰霜的女子卻堪不破情了,反而敬她,愛她,尊重她。真是鹵水點豆腐,一物降一物。
“玲姐姐,還是請李公子坐下吧。”杜玉清有些過意不去,拉了拉瑩玲的手。林瑩玲瞪了李貞伯的一眼,沒有再言語。李貞伯嘿嘿傻笑,湊到林瑩玲麵前坐下。杜玉清看他注視著林瑩玲的目光猶如小狗看主人一般,飽含深情與哀憐,不禁嚇了一跳,而瑩玲卻恍如未見,毫不在意。
杜玉清不忍直視他的目光,但也無法再和林瑩玲交談下去,於是說道:“玲姐姐,再彈一次《憶故人》吧。”
林瑩玲點點頭,複又托、彈、挑、抹演奏起來,這次曲調悠揚,委婉輕快,仿佛在山澗躍動的清泉晶瑩玉潔,歡快奔流。
“一朝離別,再次相會,思慕於心,淚眼相對。爾乃知音,何堪與焉?思我故人,心心相印。空山寂靜,為我傾聽;
空山寂靜,為我呼應;空山寂靜,與爾相應。”
心境變了,世界也變了。
李貞伯大為驚異,玲瓏姑娘什麽時候竟然有如此歡快的心情?他不由把目光轉向杜玉清,他到底何人?為什麽能讓玲瓏如此動容,如此改變?(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