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人之將死,其言也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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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後的幾天,朱由檢都沒有上朝,因為他在等一個人。
卯時剛過,正在乾清宮書房裏專心練字的朱由檢就被人打斷了。
該來的終於來了。
今天的魏忠賢經過一番整理後,雖恢複了往日的精神,但眼睛裏卻少了位極人臣的氣魄,而且還有一點也永遠無法恢複了,他永遠都站不起來了。
看著坐在椅子上掙紮著向他行禮的魏忠賢,朱由檢大度的擺了擺手,示意他免禮。
“陛下,臣請與你密談。”
朱由檢聞言一愣,但還是示意左右退下。
“皇爺,容臣留在您身邊吧。”
王承恩有些不放心。
“哈哈哈,他不是陳萍萍,而且就算是,朕也不怕。”
雖然沒聽懂朱由檢話裏的意思,但既然皇爺吩咐了,王承恩還是順從的退了出去。
寂靜的乾清宮西暖閣中,此時隻剩下兩人的呼吸聲。
“陛下,老奴對先帝是忠心的。”
魏忠賢率先開了口,朱由檢沒搭腔,魏忠賢便自顧自的說了下去。
“泰昌元年八月,宮裏一個月薨了兩位皇帝,而先帝當時如您一般,十六歲便繼承了大統。”
“先帝苦啊,少年喪母,稍後喪父,繼位後養母又被遷到了別宮居住,十六歲的少年啊,被那些自詡為正人君子的士大夫逼的常偷偷掉眼淚。”
“那時候,老奴就陪在先帝身邊,安慰他,鼓勵他,求他韜光養晦,求他隱忍不發。”
“先帝不容易,但先帝還是做到了,從天啟三年開始,慢慢掌權的先帝逐步對東林黨進行反擊,一步步的將帝王該有的權力收回手中。”
“可是東林黨不甘心啊,他們又怎麽會甘心,於是他們就對著老奴下手了,給老奴定了個二十四罪,字字誅心,先帝睿智,怎會不明白這是衝著他去的。”
魏忠賢說到這裏,眼中閃出稍許神采,仿佛又回到了那戰火紛飛的年代。
“當年,老奴自請先帝誅我以謝天下,先帝仁慈,未允,老奴才得保全性命,後楊漣左光鬥等人下獄誅殺,趙南星、葉向高、張問達被先後罷官,先帝這才掌握了帝王該有的權力。”
聽到這裏,朱由檢有些聽不下去了,朱由校雖沒有後世滿清黑的那麽差,但是絕對也沒有魏忠賢說的這麽賢明,但承認朱由校賢明,魏忠賢的閹黨就越具有合法性,給自己臉上貼金,這點朱由檢倒是可以理解。
“本朝唯太祖、成祖有操控寰宇之力,先帝雖睿智,但大權並未獨攬,九千歲及其浙黨、齊黨窺其一二了吧。”
麵對朱由檢的揶揄,魏忠賢沒有正麵回答,反而說起了一樁皇家秘辛。
“陛下,可聽聞天啟五年先帝落水之事?”
見朱由檢提起了興趣,魏忠賢頓了頓便又說道:
“老奴記得很清楚,當時是五月十八,先帝祭祀方澤壇返回的途中,去了西苑,時先帝剛騎馬,大汗淋漓,便欲在西苑乘船納涼。”
“開始時先帝、奉聖夫人、老奴、王體乾在一大船上飲酒,後先帝想自己撐船,便與高永壽、劉思源兩個伴當上了一艘小船,時先帝正愜意刺船,忽起了一陣大風,小船瞬間傾覆。”
說到這裏,魏忠賢眼淚便掉了下來,未似作偽。
“當時老奴等人的大船離得尚遠,高永壽、劉思源皆不會水,老奴大急,遂入水施救,奈何遠不能及,幸得管事譚敬駕船疾馳而到,這才將先帝救起。”
朱由檢呷了一口茶,淡淡的道:“此事我早就知曉,但九千歲今日來恐非是講先帝曆險之事的吧。”
“陛下,容老臣造次,此事您隻知其一、不知其二。”
見朱由檢作出洗耳恭聽狀,魏忠賢又道:“事後,老奴派人打撈起沉船,發現那船被人動過手腳。”
“哦?”
朱由檢立時漲起了精神,在後世的史料中,他早就看過一種觀點,說是朱由校落水是東林黨的陰謀。
“此事千真萬確,老奴當時問了船匠,那艘小船底淺梆深,適合急行,但卻極易傾覆,按理西苑是不會從宮外納貢此船的,而且隨後老奴也查了,整個西苑就隻有一艘此式樣的船。”
“且當時是東林黨生死存亡之關鍵時刻,因此老奴懷疑是有人陰謀戕害先帝,但查了半年之久,卻並未查出任何與東林逆賊有關的蛛絲馬跡,西苑車船司的太監在得知先帝舟覆的當日便自殺了,此事最終不了了之。”
“你懷疑是東林黨陰謀殺害先帝?”
朱由檢一時有些吃驚,受前世各種電視劇小說的影響,東林黨一直都是偉光正的形象,怎麽會扯到謀殺皇帝身上呢,朱由檢有些不敢相信。
“陛下,黨爭禍國!東林黨禍國殃民啊!為了掌握朝權,這種事他們幹得出來!”
見朱由檢還是不太相信,魏忠賢一時激動高聲喊了出來,嚇得門外的王承恩心裏一驚,忙將周圍侍立的太監全都趕到了遠處。
“你是說楊漣、左光鬥、袁化中、魏大中、周朝瑞、顧大章他們禍國殃民嗎?九千歲你有些無恥了吧?”
魏忠賢聞言,心中惶惶,雖神色黯然,但仍然爭辯道:
“陛下,罪臣對不起楊公、左公他們,自會一死以謝天下,但楊公、左公他們不能代表東林黨,他們也是被東林黨中的竊國巨盜給蒙蔽了,誤當了別人的劍啊!”
說到這裏,魏忠賢生怕朱由檢仍不明白自己的意思,急的已是涕淚交加。
“唉---”魏忠賢長歎一聲,接著便反問道:“陛下,您覺得罪臣才能如何?”
“善鑽營,有手段,心狠手辣,卑鄙無恥,不知進退,欲壑難填,膽大狂妄至竟想竊國自專。”
朱由檢並沒有吝嗇各種罵人的詞匯,一股腦就給魏忠賢的品性操守定了性。
“謝陛下賞。”
魏忠賢自知難逃一死,所以朱由檢的話並沒有掀起任何波瀾。
“可是就是罪臣這樣一個為達目的無所不用其極之人,竟然在臣的老家北直隸河間府淪落到賣兒賣女的地步。”
“陛下,臣承認自己進宮前也不是個良善之人,因為臣身邊的良善之人早就被官府士紳給逼死了,臣也差點到了如此地步。”
“但臣不認命,於是在臣二十三歲的時候,臣沒錢請師傅,就狠心自宮,總得給妻兒一條活路不是。”
說到這裏,魏忠賢似乎想起之前的傷心事,便愈加啜泣起來。
“陛下,自宮啊,但凡有條活路,哪個男人會做辱沒先人的行當。”
“在北直隸這京城首善之地,是誰逼得臣自裁進宮,就是這些以清廉公正自詡的東林士大夫啊,罪臣家鄉的舉人、進士乃至秀才,哪個不是幾百上千畝田地啊。”
“村裏若出了一個秀才,全村的百姓都會爭相成為他家的佃農;鄉裏若是出了一個舉人,全鄉的百姓都會爭相成為他家的佃農;縣裏若出了一個進士,縣裏的百姓都會爭相成為他家的佃農。”
朱由檢聞言大吃一驚,在他的印象中,自耕農都是被逼成為佃農的,這種上趕著當佃農的他是聞所未聞。
“為何如此?竟然還有上趕著將田產送給他人的?”
見朱由檢真是不了解,魏忠賢有些眼神又暗淡了一些,新皇真的不如先帝啊,怪不得新皇一登基,東林那群醃臢又活躍了起來。
“陛下,投獻啊!本朝太祖、成祖為了體恤讀書人,特旨對秀才、舉人、進士進行優待,對於家貧的秀才、舉人、進士可以免五十畝、二百畝、四百畝不等的賦稅。”
“這不多啊,一個縣裏沒有幾個舉人進士吧,而且能供孩子讀書的,能有幾個家貧的?”
朱由檢有些不解,太祖優待讀書人的好政策跟投獻有什麽關係。
“國初讀書人少,且太祖成祖有經天緯地之才,官吏士紳不敢糊弄,但隨著吏治日混,這些進士舉人漸漸掌握了朝堂的話語權,太祖優待讀書人的好政策便成了士紳官僚們禍國殃民的手段。”
見朱由檢聽得仔細,魏忠賢便接著細說。
“進士舉人掌握了話語權後,他們免稅的田畝越來越多,雖然太祖的定製猶在,但已無人遵守,現今隻要考中舉人,家裏田畝人口全部免賦。”
朱由檢聽到這裏,已然明白了,小民貪利,既然舉人進士家的田畝人口皆免賦,那自己帶著田畝全家淪為舉人進士的佃農仆人,就不用繳稅承擔徭役了,興許還能比自耕農時活的好點。
哎,怪不得前幾天看老朱家的檔案,洪武末年的時候全國田畝八百餘萬頃,結果到了弘治末年全國田畝卻成了四百餘萬頃。
田畝都被士紳官僚們隱匿了。
而且人口數據也不對,明初洪武末年,全國登記在冊的人口有六千餘萬,成化年間是七千多萬,到了天啟年間卻成了五千餘萬。
人口自然也被隱匿了。
“這幫禍國殃民的蛀蟲!”
朱由檢一拳重重的砸在案幾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