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二章 往事(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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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勢漸大,劈裏啪啦地打落在屋簷上。
    聲音嘈雜萬分,攪地人心神不寧。
    有凜冽的寒風從外吹拂而來,青年的衣衫隨著風聲而動,可他隻站在一旁,沉靜地立於一側,看著巡撫家中的男女老少被人一一拖走。
    盡管身上被淋漓大雨打濕,但青年仍駐足原地。
    忽有腳步聲從後而來。
    是撫安撐著傘,踩著泥濘的雨地走來。
    “叛國的證詞是從何而來?”
    青年稍稍偏頭,漫不經心地道:“不知道……”
    “證詞上的字跡,是你的。”
    聽著撫安篤定又冰冷的聲音,青年隻是微微笑了笑,唇邊扯出一個意味莫名的笑容。
    “這麽說,將軍是要將我抓捕,然後為巡撫翻案嗎?”
    撫安提劍,可就在手按在劍柄上的刹那,青年已提前一步奪走了撫安腰間的佩劍,繼而扔了出去。
    跟隨撫安多年,青年早已對撫安了如指掌。
    傘忽地落在了地上,隨著狂風陣陣滾落遠去,驟然而落的大雨令兩人的身上皆被雨水浸濕。
    入目所及,是昏暗而又陰沉的天空。
    青年忽地收攏了些衣袖,莫名地,他覺得有些冷了。
    撫安攥緊了手指:“為什麽?”
    “我做了一個夢……”青年的語氣平靜又冷漠,他轉而看著撫安,問,“想聽聽嗎?”
    “你說吧。”
    青年深深地歎了一口氣:“這麽多年來,一直都是那一個周而複始的夢。”
    是個夢。
    卻真切到無以複加。
    那時還是江南晚春裏的錦繡時節,小巷幽深曲折,有青牆白瓦,粉磚金樓,偶有戲子在台上咿咿呀呀,聲音渺茫悠遠,似有似無地傳來。
    那時的青年還不過十一二歲的年紀,與族人住在深巷的一處庭院裏,院中有一樹高大繁盛的海棠,如霞似錦,美不勝收。
    有少女一襲紅衣,從海棠樹下一躍而下,身形輕靈敏捷,麵上帶著淺淺柔和的笑容,似海棠花般優美動人。
    少女說,她最喜歡的便是海棠花。
    東風嫋嫋泛崇光,香霧空蒙月轉廊。隻恐夜深花睡去,故燒高燭照紅妝。
    少女說,她幼時曾見過一場漫天無垠的大雪。
    千裏冰封,萬裏雪飄,除卻一片白茫茫的銀裝素裹外,便隻餘下蒼茫天地間的自己了。
    漫天大雪紛紛揚揚地灑落,將整個世界覆上了一層白紗,仿佛與世隔絕了一般。
    於是,少女在父母身上係了紅綢帶。
    即便哪一日迷失在了風雪之中,隻消看見那一抹如海棠花般豔麗的紅色,便可以尋見父母的蹤影了。
    足以令人安心。
    可那一日,少女坐在海棠樹上,眺望著樹下形形**的人,卻正從中看見了一抹紅色。
    可並不讓人安心。
    反而是一種令人灼痛的紅。
    海棠樹下,母親抱著陌生的女子,柔情蜜意,似乎這一場風雪,為她們隔絕了世人的目光,讓她們安心的藏匿在高大的海棠樹下,訴說著不為人知的秘密。
    少女的身子都僵硬了起來。
    可她不敢作聲,隻能藏匿在樹上,有繁盛的花葉遮擋住了她嬌小的身形,而在樹下,母親正與陌生姑娘山盟海誓,地久天長。
    陌生姑娘的名字,喚作海棠。
    從那以後,少女再沒有爬過海棠樹了。
    母親仍偶爾與海棠相會,父親似對此並不知情,隻日複一日地過著最尋常不過的日子了。
    海棠姑娘並非是淤棲人。
    那一日,走在街市上的少女正撞見了海棠姑娘。
    少女的身子在一瞬間凍結成冰,僵在原地,愣愣地看著姑娘,腳下連一步都挪不開了。
    無他。
    海棠姑娘的麵上,有一處淺淺的印記。
    少女知道海棠姑娘並非是淤棲人,那麽……
    海棠姑娘是為了她的母親,而自願在麵上添了淤棲人的印記。
    少女無力又艱澀地問她:“為什麽……?”
    海棠姑娘認識少女。
    她隻是笑容淺淡:“我想永遠和她在一起。”
    “我娘已經嫁人生子了……”
    少女想要推開海棠姑娘,可海棠姑娘身上帶著溫柔似水的氣息,攜著一腔徹骨的溫柔,甜蜜地能讓人融化在其中。
    “我早就知道了……”海棠姑娘說著,又笑了笑,“我也知道將要麵對什麽。”
    少女並不願意聽下去,轉身奪路而逃。
    那年,少女再沒有穿過紅衣,也再沒有爬上過海棠樹。
    她厭棄如此嫵媚又多情的花,厭棄看似繁華綺麗,可背後卻埋藏著無數秘密的海棠。
    再後來……
    一場戰火,從雁南關燃起,也蔓延至了城中。
    淤棲人被大洛國人所厭棄,城中的淤棲人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傷害,大洛國人怨恨、唾棄、憎惡,恨不得讓淤棲人從這世上消失。
    少女的父親在街上被人活活打死。
    五六個男子將他圍堵在牆角,對著他拳打腳踢,惡語相向,及少女找到父親時,他已經淒慘萬分地躺倒在地上,口中吐著血沫,身上骨頭寸寸斷裂,再沒有任何生機。
    少女驟然大哭。
    哭聲卻引來了旁人。
    見到少女的麵上有著屬於淤棲人的印記,原本的擔憂關切在一瞬間盡數化作了厭棄嫌惡。
    更有甚者一邊唾罵著,一邊上前,似乎是要將少女一並打死,沒有任何憐香惜玉之情。
    旁人隻冷眼瞧著,無人上前阻攔。
    唯有姑娘一身紅衣,站在少女的身前。
    正是海棠姑娘。
    海棠姑娘懇求地道:“她是無辜的。”
    “淤棲人哪有無辜的!”
    “淤棲人都是災星!”
    “十惡不赦!罪該萬死!”
    “……”
    咒罵、鄙夷、諷刺,紛至遝來,目標是那個瘦弱又可憐的少女,一瞬間,她成了千古罪人。
    可唯有海棠姑娘站在了少女身前,替她擋下了萬千風雨,仿佛一艘風雨飄搖時仍在海上流離的小船,正要沉入海底時,忽有人憑借著一己之力,將小船拖了出來。
    可終究是一人。
    不過多久,海棠姑娘也死了。
    她死在了千夫所指中。
    再後來啊……
    及青年第一次見到少女時,正見她從海棠樹上跳了下來,麵上帶著淺淡溫柔的笑容。
    少女說,她最喜歡的便是海棠花了。
    盛綻時的海棠嫵媚又多情,可看似繁華綺麗的背後,卻是化不開的悲傷,似大夢初醒般蒼涼又悲哀。
    可終究漸行漸遠漸無聲。
    青年握緊了少女的手。
    “以後,有我在的。”
    少女並不反駁,卻也沒有讚同,隻是悄無聲息地鬆開了自己的手,她麵上依舊帶著那樣溫柔似水的笑容,聲音卻那樣悲涼哀傷:“沒辦法呀……”
    “怎麽會?”青年直視著少女的雙眸,目光灼灼,“以後我們一起,隻會有開心的事情了……”
    “開心……?”少女偏過頭去,看向那一樹繁盛綺麗的海棠花,輕輕地道,“從她死的那一日開始,就不會有開心的事情了。”
    青年並不理解:“不會的,以後會好起來的……”
    少女沒有反駁,依舊微笑:“你會明白的。”
    青年後來明白了。
    少女死的那一日,並不是什麽特殊的日子,那一日天朗氣清,惠風和暢,空氣裏透著清新又宜人的氣息。
    青年抱著海棠花,正要去尋少女。
    可推開門的刹那,正見少女坐在榻上,有一柄利刃深深地刺入了少女心口,鮮血從傷口流淌而出,在潔白無瑕的衣衫上染上了層層疊疊的血跡。
    宛若海棠花在衣衫上綻開。
    綺麗又悲涼。
    海棠花摔落在了地上。
    少女是自盡而亡。
    她麵上依舊是淺淡又柔和的笑容,從容地赴死,似乎她今日所做並非是了結自己的性命,而是新生的開始。
    青年終於清楚了。
    “從她死的那一日起,就不會再有開心的時候了。”
    青年走出來時,似乎見到天幕沉沉地傾覆下來。
    周而複始的夢境,是從這一刻開始的。
    如海棠般優雅美麗的少女,死時亦如海棠般悲涼哀傷,最後長久地停留在了青年的夢裏,言笑晏晏,從海棠樹下輕靈地一躍而下。
    她說,
    她最喜歡的,就是海棠花了。
    ……
    撫安聽罷,並未做任何表示。
    青年也不開口,隻是將扔出去的佩劍又拿了起來,放回在撫安的手裏,繼而轉身就走。
    撫安抿了抿唇:“不是隻有你一個人被噩夢纏身。”
    青年腳步稍緩,偏頭看他:“那不是什麽噩夢。”
    那是一個關於海棠話的故事,雖然令他如刀劍加身般痛苦,日日夜夜地折磨著他,但依舊不忍破壞,不忍遺忘,始終深藏在心上
    “你若再不去,巡撫一家將無人生還。”撫安喚住了他
    青年不為所動:“這就是我要的。”
    他這麽說著,便一路向前走去,可心中仍舊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方才所見的小姑娘。
    於是在大雨中兜兜轉轉了許久,最終走至了刑場上。
    血水混合著雨水,流淌了一地,整片刑場裏散發著濃重的血腥氣味,令人作嘔。
    巡撫家中的男女老少一一被送上刑場斬首。
    原本因著慌亂無措而大哭的小姑娘,在看到家中的人一個接著一個地被斬首後,反而異常地安靜了下來,隻蜷縮著身子,瑟縮地躲在角落之中,沒有發出任何聲響。
    安靜的宛若人偶,沒有任何生機。
    於是青年走上前去,對著小姑娘伸出了手。
    大雨磅礴,在此處的衙役隻有寥寥幾人罷了,而行刑的劊子手也隻有一人,此時皆在刑場上,隻留下“犯人”們捆住手腳在此。
    所以青年來地十分輕易。
    小姑娘抬起頭看向青年,目光中帶著疑惑、害怕,還有些茫然無措。
    青年神色冷淡,並不帶任何情感,隻是向著小姑娘伸出了手,卻沒有多說隻字片語,可就在短短地沉默過後,小姑娘抬起手,握住了青年的手。
    於是青年便將少女抱起,從刑場上走了出去。
    自然,也遇上了本該守在此處的衙役。
    衙役們一眼就認出了青年:“這位是跟在撫安將軍身邊的大人!”
    青年稍作點頭,道:“小姑娘涉及到其餘的案情,我需要將他帶走。”
    “大人慢走。”衙役們不作他想,便看著青年將小姑娘帶走了。
    被青年帶走的小姑娘正是巡撫的女兒,她緊緊地拽著青年的衣角,看著周圍陌生的環境,時不時抬起頭看向青年。
    尚且年幼時便遭遇家破人亡的變故,唯有眼前的青年是她如今唯一的依靠。
    若不是他,她已死在了刑場之上。
    可青年卻將她孤身一人留在了外麵,自己獨自一人進去了。
    知曉了青年將小姑娘帶過來後,撫安氣極反笑,抬手指著青年,有唾沫星子飛濺。
    “你是讓她家破人亡的凶手!”
    青年抬手別開了撫安的手,神色平靜不帶任何情緒,隻是道:“我也是救了她的恩人。”
    “她本不會被送上刑場!”
    “我也本不會被放逐出境。”
    撫安早就知道了青年是淤棲人,也知曉了青年的種種作為皆是為了抒發心中難以化解的仇恨,可撫安始終沒有將青年的身份公之於眾,他隻是深吸了一口氣,道:“把她殺了。”
    他是讓小姑娘家破人亡的仇人,是這一切的因由,若將小姑娘留下,待日後小姑娘知曉實情後,又該是個什麽光景?
    撫安並不希望看到那樣的事情發生。
    即便……
    讓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小姑娘死在最天真無邪的年紀裏,他也於心不忍。
    但別無選擇。
    青年聞言,無聲地笑了笑,笑容略顯妖異,令撫安心中一緊,便見青年從一旁抽出了長劍,轉身向外而去,腳下沒有絲毫停頓,正要推開門。
    他是當真要將小姑娘殺了!
    那一刹那,撫安的心中複雜難言。
    他既希望小姑娘死了,日後便不會發生更多的波折與牽連,卻並不想見到青年如此喪心病狂,連一個年幼無知的小姑娘也不放過。
    “站住!”撫安咬緊了牙。
    在沙場上了叱詫風雲的撫安大將軍,此刻似乎異常的脆弱,他抬手指著門外的小姑娘,一字一字地道:“把她帶走吧,以後別讓我看見她。”
    不要她的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