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九章 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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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是很久之後的事情了。
    那時候沈風絮已死。
    有關她存在的痕跡也徹底湮滅於世上,即便偶有人回憶起有關沈風絮的過往,也不過心上一點灰燼,一吹即散。
    她是在表世界醒來的。
    一個隻屬於死者的世界。
    可她所有的記憶,都來自生者世界。
    她仍記得那一日漫天大雪,李建成就在無盡飄散的雪花裏,慢慢化為灰燼散落。
    已分不清那究竟是灰燼還是雪花。
    偶爾她也會想起李建成。
    她知道她與李建成本不該有所交集,隻因為她已陷入重重妄想中,妄想這一出戲劇而可笑的故事。
    如今,
    她又看見了李建成。
    沈風絮不知道這是妄想還是現實。
    她隻看見李建成與李世民兩人並肩而立,遙望山河,皆是春衫年少,風華難掩。
    但是,
    好遠啊……
    如今仍是大雪紛飛,有凜風穿骨,驚雪撲麵。
    沈風絮一步一步艱難地向前方走著。
    可終究難以接近。
    她摔倒在地,被漫天風雪掩埋。
    最後隻能向著李建成的方向伸出手,卻什麽也抓不到,隻有鋪天蓋地的大雪將她深深淹沒。
    直到她整個人都被蒼白雪色覆蓋,
    再也沒有一絲走過的痕跡。
    ……
    沈風絮是個極怯懦的人。
    她分明知道……卻永遠也不敢提起。
    無數次地恨起回憶,卻無論如何也不敢忘卻,隻想著等時光慢慢流淌,心上瘡口終有一日可以愈合。
    她本是這麽以為的。
    可……
    很艱難了。
    她記得,
    那一夜月涼如水,小巷幽折。
    沈風絮像是被遺棄在了此處。
    周圍的人來來往往,說著些晦澀難懂的話語,她努力辨認,可落入耳畔的聲響最終都化作了咿呀難聽的雜音。
    其實沈風絮是不喜歡冬天的。
    從小時候起,她一直都偏愛春色。
    也許是因為她本就生於春,又或是因為春風向來溫柔,而她喜歡一切溫柔。
    除了……
    下雪的冬天。
    海州古城不是年年下雪,但每一個下雪的年份,都有一場漫天大雪,白雪覆上整條長街,入目所及,一片銀裝素裹。
    “很喜歡了……”那時候青衣的視線順著窗,向外望去,望向那一片白色世界,雙眼放光,“想出去玩。”
    然後拉過沈風絮,
    兩人一並沒進蒼茫大雪裏。
    那是永遠留存在沈風絮記憶裏的一場大雪。
    再後來,
    這一年的冬天沒有雪,
    也沒有青衣。
    沈風絮借著慘白街燈走在路上,能聽見周圍似有人在議論些什麽,卻什麽都聽不清。
    她不回頭,隻往前頭。
    她隻想回家。
    哪怕已經許久都不曾回去了……
    推開家門的那一刻,沈風絮以為會看見一隻斑駁白色的貓縮在某個角落裏。
    但沒有了。
    也不會再回來了。
    沈風絮以前喜歡叫它做小白。
    那時候有人問她:“因為它是白貓,所以就叫小白嗎?”
    沈風絮義正言辭地辯駁:“小白的全名是,白雪卻嫌春色晚,故穿庭樹作飛花,不過名字太長了,所以取個簡稱。”
    “好好好,我信了。”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數月,也許幾年。
    後來,那人又問了:“小白叫什麽來著?”
    “呃……”沈風絮絞盡腦汁想了半晌,“大概是……白雨跳珠亂入船?”
    她也忘了。
    於是那人笑了:“你上次可不是這麽說的呀。”
    也不知道為什麽,
    無關緊要的記憶總是不經意間於心中浮現,反而沈風絮拚命想要找回的記憶卻無論如何都想不起來了。
    她怕自己有一日會將那些珍之重之的回憶都忘了,卻仍舊能想起一些瑣碎無關的雜事。
    可有些事情是無論如何也忘不掉的。
    就像是某一日的那場大雪。
    不僅覆了長街,
    也覆上沈風絮的心間。
    有時候記憶也不那麽清晰了,
    就如那夜,藍白相間的過道上,黯淡燈光映著瓶瓶罐罐,走廊盡頭似封存著一場夢。
    很冷了……
    沈風絮拉著她的手,
    很想問問她,
    為什麽唯獨自己不知道?
    但手心觸感冰涼。
    所以她問不出口了。
    那夜的街燈依然慘淡,她癱坐在樓梯上,抱著自己,拿出手機卻不知道要找誰。
    除了哭,
    已經不知道要做些什麽了。
    沈風絮在想,她除了這些記憶外還剩下什麽。
    是不是什麽都沒有了。
    若是有,
    她為什麽從來都找不到。
    ……
    沈風絮再次醒來時,
    是在一個人的懷裏,那感覺溫暖舒適,似跌入了溫香軟玉中,令她不忍放開。
    “做夢了?”邊上,有人似笑非笑地問。
    沈風絮睜眼,發現自己在一處房間中,有火爐置於其中,外麵雖風雪交加,室內仍溫暖宜人。
    她倒在女子懷中,而邊上說話之人,則是本應化為灰燼飄散的李建成。
    “……?”她稍稍有些疑惑地眨眼。
    李建成拉過一旁雙手環抱的李世民,道:“此處是表世界,這是我二弟,她是我次女。”
    抱著沈風絮的女子溫柔地笑了:“外麵風雪未停,不如先在這裏停留吧。”
    李建成次女,聞喜縣主李婉順。
    而李世民顯然對沈風絮不感興趣,自始至終視線都落在窗外,似乎那漫天大雪對他有著什麽致命的吸引力。
    看著李建成與李世民共處一室,且如此和睦,不免令沈風絮覺得有些莫名。
    可她更在意的是李建成。
    “我以為,我再也見不到你了……”
    那天大雪中化作灰燼的李建成,仍深深地刻印在沈風絮心裏,她想伸手抓著李建成的衣袖,卻又怕碰到的隻是一片虛無。
    她不怕李建成死了,
    她怕自己誤以為李建成沒死。
    李建成是一如既往的溫柔,他握著沈風絮的手,告訴她:“我在。”
    觸感溫涼。
    於是沈風絮安心了:“我知道。”
    表世界與真實世界極其相似,隻是這裏不屬於生者,經行於這裏的人,都是尚有執念未了的死者。
    沈風絮不知道自己因何在此。
    她沒什麽執念了。
    她覺得李建成應也沒有,可李建成依然在此,不僅李建成在,李世民也在。
    “大哥。”一直不曾開口的李世民忽開了口,視線仍落在窗外,“該出去了。”
    李建成點頭:“好。”
    說著,就要站起身來。
    但李世民把他按住了,他轉頭看著李建成,又看了看李婉順,道:“婉兒跟我來吧,大哥好好留在這裏休息就是了。”
    說罷,就當先而去,身影沒入了無盡風雪裏。
    李婉順起身,征詢了一下李建成的意見。
    李建成無奈地笑了,然後點頭。
    於是李婉順便跟著李世民走了出去。
    “你還真是聽他的話。”沈風絮看著這一幕,忽然明白了李建成為何會死於玄武門下。
    李建成隻是笑笑,但沒有接話,反而話鋒一轉,問:“有想去的地方嗎?”
    沈風絮搖頭:“沒有。”
    她沒有想去的地方,沒有想見的人,也沒有想做的事情,更沒有存在的意義。
    “嗯?”
    “左右你這裏人多,不差我這一個,把我收留下來吧。”沈風絮看著李建成,然後也笑了。
    三年前,李建成被沈風絮收留,三年後,卻是要李建成收留沈風絮了。
    “難得看見你笑的樣子,看來這三年的時間裏,過的不錯了。”
    “我也一直在努力呀……”
    沈風絮已經不會時常陷入那樣悲傷的狀態了,隻是偶爾會有些沮喪罷了,大多數的時間與常人無異,除卻當日夢境裏回憶起一些令人不愉快的過往。
    “那很好。”沈風絮有此變化,李建成也很安心,“不過,如今表世界裏,相當危險了。”
    “怎麽說?”
    “有裏世界的怪物經行,也有些表世界的惡鬼,總之,一切小心就是,你若是擔心,留在李家自然無虞。”
    沈風絮眨了眨眼:“……李家?”
    “李家上下四百三十七口人,還有一些追隨李家的侍衛隨從,共萬餘人。”說起這個的時候,李建成仍是雲淡風輕。
    “這莫非就是傳說中的此去泉台招舊部,旌旗十萬斬閻羅?”沈風絮不禁感慨。
    想來,不僅是李建成了,怕是上至唐高祖李淵,下至南唐後主李煜,都能於此處一一相見。
    隻是不知道,若是遇上其他朝代的人,可有一戰之力?
    就這麽想了想,沈風絮竟覺得有些好笑。
    “你笑些什麽?”李建成有些好奇了。
    “沒有沒有。”沈風絮擺手,忍不住又笑了起來,“我隻是忽然想到,你們若是出門碰上其他朝代的人,該是什麽宏大的場麵,要是一言不合打起來的話,恐怕就更有趣了。”
    李建成眉頭稍稍一揚。
    “你說,你要是撞上個後世的什麽人,正要大打出手的時候,你拿著五十米長的唐刀要砍人,那邊直接掏出火炮手槍來,嘶……那場麵……”
    慘不忍睹。
    李建成無奈:“你都在想些什麽。”
    “一些合理的推測嘛。”
    “少想這些沒用的。”李建成敲了一下她的頭,方道,“我先去看看世民他們,你且在這裏等著,若是無聊,隨便玩些什麽也行。”
    “好。”沈風絮點頭。
    ……
    表世界與真實世界基本無異。
    沈風絮仍可於此處打遊戲或看視頻,總之,在真實世界裏如何生活,在表世界裏完全複刻就是了。
    她認識了一個男孩子。
    衛安。
    一個她覺得極溫柔的男孩子。
    事實上,在沈風絮的世界裏,這世上的男孩子除李建成外,再沒有人有她所認知的溫柔。
    自然,將李建成稱為男孩子並不合適。
    但並不妨礙沈風絮認為衛安溫柔。
    所以沈風絮偏愛與他一起遊戲,盡管輸多贏少,但重要的不就是那樣舒適又輕鬆的感覺嗎?
    而除衛安外,
    其餘因遊戲而結識的人,無人值得沈風絮記憶,那些人於沈風絮而言,都是些可有可無的人。
    甚至說,
    若是哪日沈風絮不開心了,
    刪了在換些人一起遊戲也一樣。
    沈風絮正打著遊戲,忽有人興衝衝地跑了進來,口中大呼:“父——”
    聲音戛然而止。
    因為他看見了沈風絮。
    沈風絮打量了他一眼,從容貌上判斷出他應是李建成或李世民眾多兒子中的一位,再結合他又二又憨的情態,於是推斷出,這位應是李承乾無疑了。
    於是沈風絮露出一個笑容:“太子殿下?”
    他並沒有糾正沈風絮的稱呼,而是問:“你是?”
    “沈風絮。”
    李承乾沉默了,大約是在思考沈風絮究竟是何許人也,不過顯然,他想不出結果。
    “你若是要找李世民的話,他已經出去了。”沈風絮指了指門外,“興許過會兒能回來,也可能回不來。”
    “你說什麽?”李承乾大吃一驚,“現在外麵那麽危險,父親怎麽能在外停留。”
    沈風絮也愣了:“危險?”
    李建成可也在外麵。
    “不行,我要出去找到父親。”李承乾說著,轉身就走,步伐相當堅定,然後一頭紮進門外的漫天大雪裏。
    沈風絮有些啞然。
    她熟讀唐初的那一段曆史,故對李承乾也有所了解,據她所知,李承乾是個不折不扣的白癡。
    李承乾本也是該走上九五之尊的太子,卻親手葬送了自己的前程。
    不同於李建成的溫柔,他是一個自卑又好強的人,分明有無數種辦法繼承皇位,卻偏偏走上了一條十死無生的道路。
    逼宮。
    李世民當年可也是逼宮上位的,
    又怎會不知道李承乾的手段。
    隻是,當年那個不擇手段甚至不惜兄弟相殘的君王,在麵對自己嫡子的逼宮時,竟意外的寬容。
    參與者無一幸存,唯獨李承乾這個主謀者安然無恙。
    ……
    沈風絮覺得自己像是一個人走在荒原上。
    她能看見衛安,
    隻是太遠了。
    晃神的刹那總覺得衛安似乎已經離她而去,從她的世界裏徹底消失,再也找不到了。
    可再抬起頭時,
    衛安卻仍站在那裏,還是那樣一如既往地溫柔,然後告訴她:“我在。”
    沈風絮很想將那些悲傷難過的情緒同衛安講,可是話到口邊卻發現無從提起。
    不是說不出口,
    是她自己也不知道問題究竟在哪裏。
    可仍是這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