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一章 姚二狗的妖孽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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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平南城外慶陽鎮。

    鎮上大戶人家張府吹吹打打了三日,終於消停了下來,府門前那幾盞白燈籠,還在那掛著。

    張府老爺突然離世,鎮上的人頗感意外。

    一個月前,張府剛剛辦了件紅事,張家小姐嫁人了!

    人們聽說張府老爺這麽急著嫁女,就是為了借此衝喜。

    隻是這張府什麽時候多出了這麽一位女兒了?

    小鎮不大,就算張府的門牆再高,也擋不住鎮上那些人的閑言碎語。

    他們無聊的時候,可以隨便找到一家,從其祖宗八輩說起。

    張府在小鎮上沒有八輩那麽長久,卻實打實的是小鎮上最富庶的人家。

    上了年歲的人都知道,幾十年前,鎮上來了一撥有錢人,在慶陽鎮安了家。有人就問了,你說有錢,那得多有錢?

    講故事的老人就衝著張府那邊撇了撇嘴,那麽大的宅院看不到麽?這宅子裏麵光下人都好幾十個,護院的大狗,都有七八條。

    故事由老人講給孩子,孩子再講給孩子的孩子。

    張府大宅子裏很神秘,可在小鎮人眼中,張府的秘密就是有錢。

    至於那撥人為何要在慶陽鎮安家置業,鎮上最有聲望的老人給了大家一個答案。

    人家這是尋根問祖來了,祖上原本就是咱們慶陽鎮的,早年間出去闖蕩,掙下了這般產業,就回來了。

    有人就問了,我怎麽沒聽說咱們慶陽鎮有過姓張的呢?

    這位老人家麵露不滿神色。

    這是在質疑他的話了?整個慶陽鎮,還有誰肚子裏的墨水能比他多?哪次平南城傳下來的政令不是他來幫著傳達的?

    問的人也就不再問了。

    張府是不是祖上真的在這慶陽鎮,這很重要麽?這位老士紳可沒覺得有多重要。

    反正張府的人說了,這慶陽鎮話事人,還是他。

    離開張府的時候,懷中那袋銀子還是很沉的。

    為何小鎮的人知道張府無兒無女呢?理由很簡單,張府從未辦過滿月酒。

    一代又一代,張家少爺變成了張府老爺,老士紳的兒子變成了老士紳,不變的是,張府還是張府,士紳還是士紳。

    小鎮的人沒少替這一代的張老爺操心,無兒無女的,這麽大的家業將來要留給誰呢?

    這回不用大家操心了,人家有閨女了。

    在茶館喝茶的老士紳給大家解了惑,這位名叫張碧荷的張家小姐,是那位張老爺的私生女。

    聽老士紳這麽一說,恍然大悟的人們又生出了另外一個問題,既然是張老爺的私生女,又何至於隱瞞至今。

    這位老士紳笑眯眯說道,聽說張府那位夫人,嗓門可是不小的。

    這位嗓門不小的張府夫人,終究沒能給張老爺留下任何子嗣,如今張老爺病重,藥石無用,張府便急急忙忙的把女兒嫁了。

    當聽說張府那位上門女婿隻是一名家丁出身之後,小鎮上不少人搖頭歎息,慨歎老天爺是不是眼瞎了,這張家小姐嫁給誰不好,偏偏嫁給一個家丁。

    嫁給自己也成啊,不就是當個上門女婿麽?以後多生幾個娃兒不就是了?想姓什麽就姓什麽!

    張府的紅事過去一個月,就辦了白事。

    衝喜未成的張老爺撒手人寰了。

    至於張老爺得的是什麽病,可沒人關心,死都死了,不是瘟疫就成。

    不怪旁人不知,是張府從不請鎮上的郎中看病。

    聽聞這位張老爺突發重疾,這位從未見過張老爺的郎中倒是說了一番很是高深的見解。

    張老爺這病,不是瘟疫,是心病,心疾難醫,死得快。

    跟著又說了一句,就是我親手醫治,至多能讓張老爺續命幾日,沒什麽用的。

    一時間,這位郎中聲名大噪。

    張府辦白事那日,鎮上不少人家都吃的餃子。

    可不是他們要過年,而是為了省醋,心中不斷地泛酸,吃點餃子壓上一壓。

    有人甚至想翻一翻老黃曆,自己祖上是不是與這個張家沾親帶故的。

    不是沒有潑皮想去張府占點兒便宜,冒充張老爺的遠方親戚,被張府這位新主人毛老爺命人給打跑了。

    唯一能踏足張府的老士紳去張府吊唁的時候,從管家笪守典那裏得知,這位毛老爺是張夫人的遠方表親。

    難怪!

    這位老士紳卻不知道,堂中擺著的那口棺材,是空的。

    這位張老爺,早就被管家命人給埋到了樹下做了肥。

    喪禮大張旗鼓地辦了三日,張府也來了不少陌生人前來吊唁。

    陌生人是小鎮人眼中的陌生人,不少人猜測,是不是有人過來奪家產來了。

    隻可惜他們所期待的戲碼沒有上演,幾日之後,外來的那些馬車又離開了小鎮。

    張府門外,大門左側幾丈遠處,有個乞丐靠著牆盤腿坐著。腿前擺放著隻豁牙子的青色破碗,碗中什麽都沒有。

    張府辦喪事這幾日,他倒是跟著過了幾天富貴日子,能吃飽飯不說,還能吃到肉。

    乞丐不是石頭蹦出來的,也有名有姓,並且會識文斷字的他有個很好聽的名字,蘇粲,美玉粲然的粲。

    蘇粲是他自己給自己起的名字,他爹給他起的名字,叫做蘇富貴。

    上天好似與他開了個玩笑,家道中落的他與富貴毫不沾邊。至於他自己起的那個名字,更似是個笑話。終日蓬頭垢麵,連塊兒幹淨的石頭都不如。

    他也想做一個體體麵麵的乞丐,可這樣,誰還會給他口吃的?

    如今的他,自稱蘇乞兒。

    蘇乞兒的身旁,蹲著一個十來歲的孩子,是一個小乞兒。

    這個小乞兒,是他新收的弟子,或者可以稱作手下,亦或是夥伴。

    小乞兒姓姚,小名叫狗兒。鄉下人有種說法,叫做賴名好養活,所以家中娃娃多起些狗兒,憨娃之類的小名。

    而大名,則包含著大人對孩子未來的期許。

    與蘇富貴一樣,姚狗兒的爹娘也給他起了個貴氣的大名,叫有財。

    每個人都有一本說不出來的苦難,姚有財還沒明白怎樣才是有財,就變成了孤苦伶仃的孩子。

    在他幻想的世界裏,隻有白麵饅頭小米粥。

    年幼的他,最大的敵人就是一個字,餓。

    很多人都敗給餓,無論是肚子餓,還是其他方麵的餓,無法滿足的欲望,餓就慢慢變成了惡。

    蘇乞兒很慶幸自己讀過書,就算是做一個乞兒,他也不會做那些偷雞摸狗的事。

    蘇乞兒遇到姚有財的時候,這個可憐的孩子正被賣饅頭的打,他的手中死死的捏著一個饅頭。

    不用想,他都知道發生了什麽。

    孩子被他帶走了。

    又叫回姚狗兒的姚有財跟著蘇乞兒吃了幾日好的。

    蘇乞兒告訴姚狗兒,有財這個名字太硬了,叫狗兒挺好。

    姚狗兒眼巴巴的望著蘇乞兒,低聲說道:“蘇先生,咱明日還能過年麽?”

    “先生”這個稱呼,是蘇乞兒讓姚狗兒這麽叫他的。

    也許隻有這個稱呼,才對得起他曾經讀過的那些書吧。

    蘇乞兒轉頭看向姚狗兒瞪了他一眼道:“別瞎說,人家張府辦喪事,你說過年,讓人聽到了,不打斷你的狗腿!”

    說完又壓低嗓音說道:“我不是跟你說過了?這牆那邊,可都是張府的家丁,還有大狗。”

    姚狗兒吐了吐舌頭,抓抓亂糟糟的頭發說道:“蘇先生,我知道了!”

    蘇乞兒揉了揉姚狗兒的頭說道:“你也知道什麽是過年,哪能日日吃好的呢?跟著先生,可別光想著享福,以後啊,咱們挨餓的日子可長著呢。”

    姚狗兒的眼神有些黯淡。

    蘇乞兒問道:“怎麽?這就不開心了?咱們做乞丐的,能不被餓死,已經是萬幸之事了,若是連這點都想不明白,你就等著餓死吧。”

    姚狗兒揉了揉眼睛,抬頭看向蘇乞兒道:“先生,我知道了!”

    蘇乞兒看著這個可憐的孩子,歎了口氣道:“也不知道這麽早讓你經受這種苦難,究竟是禍還是福。”

    蘇乞兒曾經在好長一段時日裏,都提不起精氣神來。

    他甚至想過一死百了,可真當死亡快要來臨的那一刻,他醒了。

    死都不怕了,他還怕什麽?

    姚狗兒拿起放在身旁的小竹棍,在地上比比劃劃。

    蘇乞兒見了,咧嘴輕笑。

    哪能讓姚狗兒白叫自己先生,這幾日裏,他教了姚狗兒三個字。

    姚有財。

    蘇乞兒望向張府大門方向,那個人今日沒來。

    闞畫子幾次登門張府,蘇乞兒都曾遠遠的看著,隻是知曉此人真實身份之後,曾經在其麵前暢所欲言的他反倒不敢上前了。

    同是執筆人,他為聖來我為乞,這口難開。

    可在這慶陽鎮,蘇乞兒實在找不出一個人去說一說他心中的故事。

    紅樓一夢終成空,恰如煙柳醉春風。

    他有種直覺,隻有那個人,才能聽得懂他的故事。

    這樣,他才好開口借些紙和筆,把他的故事寫下來。

    能被張府大管家如此禮敬之人,是不會吝嗇那些紙筆的。

    他有種直覺,那位張府大管家看向這位畫師的眼神,敬意最大。

    姚狗兒在身旁晃著他的胳膊,“先生,先生,這財字我有些忘了,您再教我一遍好麽?”

    蘇乞兒抄起自己的打狗棍,在地上一筆一劃,慢慢寫著,姚狗兒在旁認真的盯著。

    原本姚狗兒是不願意學寫字的,可他得聽這位姚先生的話,縱然心有不甘,也隻好用心去學。

    他若不用心,是要挨手板的。

    蘇乞兒寫完問道:“你可看清楚了?”

    姚狗兒點點頭。

    看著自己這個小跟班,蘇乞兒腦海中又是浮想聯翩。

    他心中又萌生了另外一個故事。

    苦難少年姚二狗流落街頭,為了填飽肚子不得已去偷,卻被人抓到毒打。有個叫柯斂的好心人憐其可憐,給他一口吃的,並將其帶在身邊。

    柯斂其實也是個苦難人。

    其家中原本顯赫富有,他少年輕狂,放蕩不羈。不料,當其弱冠之後,其父造奸人陷害,至此家道中落,其父至交好友也落井下石,還毀了兩家早已定下的婚約。

    身上紋銀已所剩無幾,柯斂也不知該如何是好,恰好趕上一大戶人家以文招親,他便上前一試,誰料竟然成功,成了這戶人家的上門女婿。

    這戶人家,姐妹三人,他所娶之人,是三妹。

    老大老二的夫家,皆是名門望族,隻有他這個三女婿,是上門女婿。

    姚二狗隨他到了府上,成了柯斂的下人。

    因為隻有這樣,他才能把姚二狗帶入府中。

    上門女婿的滋味兒不好受,那位三小姐,壓根就不與柯斂同房,而是暗地裏跟另外一名男子夜夜歡娛。

    他才明白,原來自己是用來當幌子的。

    他成了府上的笑話。

    姚二狗也是被人欺負,遭盡白眼。

    終有一日,姚二狗忍受不住,去老爺麵前揭發三小姐偷人的事實,而柯斂,卻選擇了讓姚二狗閉嘴。

    苦難的日子,早已磨滅了他的骨氣,柯斂隻知道一句話,好死不如賴活著。

    少年姚二狗好似一條發怒的狗,而府中老爺看著姚二狗,就向看著一個傻子。

    姚二狗被吊在院中,扒光了上衣。

    而皮鞭,就在柯斂手中。

    老爺發話了,你若不打,你們二人就會被餓死。

    就在此時,不知從何處飛下四人,跪在姚二狗麵前,口中說道,少爺,奉老爺之命,接少爺回家。

    蘇乞兒嘿嘿的笑著,書名他都想好了,就叫做“姚二狗的妖孽人生”。

    後麵的故事他都沒想好,不過這家瞧不起人的大戶人家,定然是要被收拾收拾的。

    他不喜歡血腥,幹脆男的為奴,女的為娼就好了。

    蘇乞兒遙望遠處,他其實真的有未婚妻,而他家道中落,與父親那位至交有很大關係。

    姚狗兒又扯了扯他的袖子:“先生,先生,你想什麽呢?再教我一個字吧,這三個字,我學會了。”

    蘇乞兒收斂了思緒,揉了揉姚二狗的頭說道:“不錯,果然頗具慧根,來,今日先生再教你兩個字。”

    說完之後,他拿起了自己的竹竿,在地上一筆一劃地寫了兩個字,“先生”。

    姚狗兒用手指跟著比劃著。

    看著地上地淺痕,姚狗兒問道:“先生,這兩個字念什麽?”

    蘇乞兒一笑,輕聲說道:“先生!”

    路的另一邊,闞畫子的身影漸漸出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