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我自求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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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日,姬侯沒有上朝,而是在穀園召見群臣。

    穀園是姬國國君設在城裏的唯一一處園林,這裏軒亭廊榭,曲水流池,還有白鶴錦雞養在園中,它們也不怕人,就與行人一起,漫步而行,甚是得趣兒。

    園林中臨水的最大的一處軒廳中,姬侯、三公,還有一位身著月白色道服的中年人,正漫飲輕談,旁邊還有樂師撫箏,意境十分幽雅。

    這位中年道人長發披於肩上,無冠無髻,星目月眉,道骨仙風,腰間係一隻紫皮兒大葫蘆,意態顯得十分慵懶,這人正是天下聞名的西極海叟,薑飛熊薑道人。

    論農事書、天下輿圖臨摩版、陳子兵法,就放在他的麵前。薑飛熊已經將這三樣東西一一看過,心中不禁暗自驚訝。

    這怎麽可能?一個年僅十八歲的少年,他如何能寫得出就連侍弄了一輩子莊稼的老莊稼把式都總結不出的這樣一部農稼心得?

    這少年出自姬國,未曾走遍天下,也不可能走遍天下,他又是如何繪製出這樣一副無比詳盡的天下輿圖?尤其是那部兵法,就連薑飛熊看了,都不禁驚歎為神物。

    姬侯得此三寶,於其爭得天下將如虎添翼。

    莫非這陳玄丘

    應該不會錯,隻有來自那兒,隻有那兒派出來的人,才有可能擁有這樣的才識!

    可是,我薑飛熊就是那兒派出來輔佐姬侯,重啟天命之輪,再造人間世界的那個人啊,為何又出了一個陳玄丘?而我竟對此一無所知呢?難道,是那兒的某一位,想奪取此中的大氣運,暗中做了手腳?

    一念及此,薑飛熊麵上雖是淡然,心中卻頓覺棘手。

    他嫉妒麽?當然不嫉妒,他不嫉才。

    人間富貴,並非他所求。

    他乃應運而生的一位修道之人,他所謀的乃是大道功德。

    他早就知道,在這改天換日的大事件中,未來將有無數異士奇人參與其中,其中道法神通比他高明的不知凡幾。

    但是,無所謂。

    你有你所求,我有我所求,我求的道,不是你們的道。

    西極海叟,是“行道人”,唯一的一個“行道人”。

    他是代天行道,主持人間變幻的代表。

    陳玄丘的本領他不羨慕,也不嫉妒。他隻是覺得,以陳玄丘如此見識,絕非凡物,很有可能是來自那個地方,但是從那裏秉承天意而出的,應該隻有他一個,不該再有第二人。

    這究竟是我的錯覺,還是那兒的幾位認為我做事不力,有意派人取而代之?

    薑飛熊頓時有了危機感,這個陳玄丘,他想見一見。

    隻要不是來自那兒的人,便有通天本領,薑飛熊也會扶保他功成名就。

    如果是來自那兒的人,就是阻我大道、截我氣運之人,無論如何,也要殺了!

    想到這裏,殺氣在薑飛熊心頭一掠而過,但他麵上卻仍是雲淡風輕,微微笑道:“以此子本領,縱隻一人,不亞於一支千乘之師。如今他竟能為姬侯所用,足見天意歸屬了,薑某為姬侯賀。”

    “哈哈哈,同賀,同賀!”姬侯也很開心,這三寶,給他三座大城也不換。

    昨日,岐山有鳳鳴於空,這個吉兆如今已經飛快地向姬國其他地方,以及其他諸國傳播開去。

    今日這最後一題,特別容易回答,對於陳玄丘而言毫無難度,不過是錦上添花而已。

    他已命人做好一切準備,甚至安排了最好的裁縫去了岐山,目測了陳玄丘的身量尺寸,替他做好了官袍。

    今晚穀園聚賢宴上,他就要當眾拜陳玄丘為少師兼宮尹。

    一騎快馬從遠處飛馳而來,所經之處,正在遊園的,佇立攀談的,池邊垂釣的,花下小酌的,立即紛紛注目過來。

    一瞧騎士背上三麵紅色小旗迎風獵獵,大家頓時曉得,這是姬侯派在岐山等訊兒的信使回來了。

    雖然大家都曉得今日這一題已不可能再有令人歎服佩服之處,因為天下諸侯有八成本來就認為天子庇護、看重奴隸,這是倒行逆施的昏聵之舉。

    人人都認為天經地義的事情,你還能寫出什麽新花樣來?

    但是以陳子之才,也難說不能化腐朽為神奇,別辟蹊徑,把天子的過失抨擊的更加發人深省,叫人耳目一新。

    於是,眾人紛紛向那湖畔最大的一處軒廳趕去,很快就在軒廳外圍了一圈兒。

    姬侯一瞧這般模樣,不由發笑,便道:“眾卿都有些迫不及待了麽?那就來人呐,高聲念出來,叫大家都一起聽聽!”

    當下就有小吏上前,接過陳玄丘的試卷,高聲朗讀起來。

    姬侯一邊聽一邊撫須頷首,頻頻點頭:“不錯,不錯,世人隻知民是民,奴是奴,卻不知其來曆發展。世人隻知奴隸是公卿私產,卻不知正是奴隸的出現,加快了世道的發展,陳子之言,真是發人深省呐。”

    人群中,淺陌公主一身男裝,她藏身後邊,看不見父親模樣,卻能聽見父親說話。

    聽父親這麽說,淺陌暗自歡喜,原來我的“主婿”不隻相貌出眾,才華也是如此出眾,看來今日這篇文章,父親也很喜歡。

    可再聽下去,姬侯卻漸漸變了臉色。

    圍在四下的無數公卿也都悄悄變色,其中還有人一手執笏板,一手執炭筆,正奮力疾書,正逐字逐句錄下陳子之言,聽著也是驚訝不已,手都有些抖了。

    竊竊私語聲開始響起,淺陌側耳傾聽,隻覺“主婿”所言有理有據,簡直合理的不得了。

    聽見嗡嗡聲起,淺陌心中好不耐煩,這些人就不能聽完了再喝彩讚歎麽?真是的,人家還想聽聽“主婿”又說了些什麽呢?咦?綠裳跑哪兒去了?這個小浪蹄子,一個沒注意就溜了,真是討打。

    淺陌無奈之下,隻好豎起耳朵,避免聽的有所疏漏。

    那念試卷的小吏越念越是心驚,這位陳子好大膽,這這簡直就跟揪著我們國君的衣領,正手一個大耳光,反手一個大耳光,正正反反地扇耳光,有什麽區別?

    最可怕的是,陳玄丘這篇文章沒有什麽激烈情緒的詞匯,沒有從道義上品德上去強調廢除奴隸製的意義。

    如果是那樣,哪怕他說的再如何激烈,大家反而一點也不擔心了,根本就不用擔心他能煽動人心。

    可他就像是國君的幕僚、就像是公卿的家臣一般,他是完全站在這些奴隸主的角度,幫著他們在分析。

    陳玄丘在幫他們算賬,在告訴他們,如果廢除奴隸製度,他們將得到遠比從前更多的好處,而且言之有據,令人信服。

    那個小吏讀得雙手發抖,已經不敢再念下去。

    薑飛熊聽著反而笑了,心中愉悅的很。

    這個少年,絕不可能是那兒出來的人!

    既然如此,以此子之才,就當重用。此人若能為姬侯所用,必能對姬侯奪取天下立莫大之功。

    至於他這些憐奴憫奴的荒唐之言嘛,一個初涉江湖的年輕人,總會有些不切實際的熱血想法,這個不打緊。

    富貴榮華、醇酒美人兒,很快就能教會他做人。

    那時候他就會知道,無論天上地下,尊卑階級的存在乃亙之不變的道理,正因有了這些,他才能高高在上,如神祗一般享用世人供奉的一切!

    薑道人微笑道:“念下去,不要停。”

    那小吏知道就連姬侯都視這位西極海叟如師,對他敬重的很,連忙答應一聲,繼續向下念去。

    待這小吏念完了最後一句,軒廳四周鴉雀無聲,那個在笏板上密密匝匝記完文字的大夫急忙把笏板插回腰間,生怕別人發現他錄下了這誅心之語。

    姬侯臉色鐵青,有種想殺人的衝動。

    陳玄丘之才,他真的是特別欣賞。

    哪怕是陳玄丘醉酒無狀,當場褻瀆了他的夫人,念及陳玄丘之才,他都能大方地放過。可陳玄丘這篇文章,代表的是立場,是與他勢不兩立的立場啊!

    他以一西方小國,縱然以傾國之力,憑什麽敢覬覦天下神器?

    就因為他堅信,天子的作法已觸怒諸侯。

    這是他爭取天下諸侯支持的根本,而陳玄丘要推翻他這個根本,此人便有經天緯地之才又如何?這樣的人,本領越大,豈非對他的危害也越大?

    殺了他!一定要殺了他!此人斷不可留!

    姬侯慢慢攥緊了雙手,鼻息粗重起來。

    四下裏,眾公卿也是啞口無言。

    他們之中,有些人的封地更加富庶一些,所以早就隱隱發現,雖然因為他們的富庶,得到了的更多的奴隸,但是桑田土地、織造手工的產出,似乎並不盡如人意。

    陳玄丘這篇文章,一下子令他們霍然開朗。

    不錯!他們以前隻考慮了糧種的優劣,田地的肥沃,還有氣候等諸般因素,卻忘了做工務農的“人”這一關鍵要素。

    不過,現在他們都是我的農奴,我隻要管他們吃飯穿衣,不需要其他花銷。若是讓他們變成農民,成為我的佃戶,成為我的小工,真能讓我的封邑賺到更多的錢?

    似乎我可以調查一下那些務農做工的平民百姓,統計一下他們的產出,來做一個對比。

    不過,這樣想的人也隻是暗中考慮,無論如何他們是不敢當眾說出來的。

    淺陌站在人群後麵,對這異乎尋常的平靜感到有些疑惑:應該是念完了吧?為什麽沒人鼓掌喝彩呢?

    薑飛熊目光微微一掃,見眾人神態各異,不禁微微一笑,鼓掌叫起好來:“好!好啊!這個陳玄丘,才學固然出眾,見解尤其獨到,姬侯能得此良才,當浮一大白。哈哈哈,姬侯殿下,今晚的聚賢宴上,薑某想見見這個年青人。”

    姬侯詫異地道:“飛熊先生,這難道你剛剛沒有聽見他寫的東西?”

    薑飛熊微微一笑,向前傾了傾身子,對姬侯低聲道:“殿下,一人之才學,高就是高,低就是低,是無人可以改變了。但是一個人的誌向品格,卻隻在一念之間,旦夕可變呐!”

    姬侯一聽豁然開朗:“不錯!寡人真是糊塗了。一個十八歲的少年,心誌尚未成熟,倒是熾烈。他想要什麽,寡人就給他什麽,還怕不能馴服這匹千裏神駒嗎?”

    想到這裏,姬侯欣然站起,朗聲道:“此番文選第一,非陳玄丘莫屬。寡人就此判定,此番岐山選士,賢才共一百九十二人,陳玄丘獨占魁首!

    其餘人等排名,有司盡快報來,寡人審閱之後立即張榜公布。著人往岐山去,接諸賢士回城。今晚,寡人要在此處,舉行盛大晚宴,與眾卿共賀!”

    眾大夫見姬侯沒有大發雷霆,暗暗鬆了口氣,連俯身領命。

    淺陌躲在人群後麵,聽到這話好不歡喜。

    今晚,父親就會宣布那事了吧?

    一想到那個俊得叫人見了,就饞得想和一口水吞下肚去的俊俏小郎君,淺陌心頭就小鹿亂撞,一陣羞意上來,不好意思再待下去,連忙滿懷歡喜地悄悄遁去了。

    夜色漸漸降臨,司魚華大人府上,廳中燈燭燃起,亮如白晝。可是盡管如此,卻仍給人一陣鬼氣森森的感覺。

    華司魚和老妻、還有兒子兒媳,一對孫兒,都直挺挺地站在那兒,臉色灰敗,臉上看不到一點生氣。

    湯少祝和茗兒依舊盤膝坐在榻上,和幾天前一樣,連姿勢都不曾有一絲改變。他們的嘴唇已經發紫,眼窩也微微凹陷,臉色有幾分灰蒙蒙的鬼氣。

    鬼王宗宗主王慶緩緩地從他們對麵站起身,籲了口氣,欣然道:“再有兩日,就可以完成散魄離魂的步驟,可以割開他們的頭皮,澆灌銅汁,為他們鑄體了。”

    王慶轉過身來,對兩個護法長老道:“我宗有三名弟子,入選三十六賢,今晚姬侯會在聚賢宴上宣布,他們將入職虎賁,授封旅長。爾等與我同去赴宴吧。我宗傷亡之重,姬侯尚不知曉,席間爾等切勿露了馬腳。”

    兩個護法長老恭聲應是,王慶揮袖滅了燭火,三人縱身掠出大廳,趕去穀園赴宴了。

    靜謐昏暗的大廳中,茗兒慢慢地張開了眼睛,隻將眸光露出一隙。

    她苦苦捱了五日,終於等到了一個機會。

    這是她唯一的機會,她隻能成功。

    她已經決定,如果失敗,她就先殺湯師兄,再引頸自盡,同時還要記著,一定要放一把火,把他們的屍身也燒個幹淨,如此才能避免被鬼王宗的陰毒道術所利用。

    現在,她隻希望陳玄丘還在岐州,陳玄丘肯來救她。

    否則,今日,就是她的祭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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