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零三章 取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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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林朗死後的第一百八十四天,須彌山來了一個大人物。

    須彌山位於中土大陸正中,山不算高,上山的路卻很長,足足五百裏。

    那位大人物繞開主路,從荊棘中徒步而行。上山時特意換了竹杖芒鞋,做苦行僧的打扮,專揀沒有路的地方,一步步走的很是費勁。

    那些藏在深山密林中的毒蟲猛獸見了那竹杖芒鞋的登山人,紛紛避讓,不敢弄出一點兒動靜。就連棲息在樹梢上的鳥雀也靜靜伏在枝頭,停止了鳴叫。

    五百裏山路,又是荊棘叢生,於無路處找路,那位竹杖芒鞋的大人物徐徐而行,一點兒也不著急。

    以晨曦引路,向晚霞而行,吸風飲露,臥山而眠。那位顯赫至極的大人物刻意放緩腳步,仿佛很珍惜腳下的每一寸山路,恨不能走到歲月盡頭,也走不完這蜿蜒山路。

    為了上山的人能夠歇歇腳,山路上有樵夫修建的小屋,也有獵戶收拾幹淨可以用來躲風避雨的山洞。

    大人物在黑漆漆的山洞裏睡到半夜,忽然被噩夢嚇醒,抬頭看見無盡虛空,仿佛那些被自己殺死的人變成了惡鬼,聚在洞口等著他出去。

    他一生戎馬,殺伐無數,就連皇都城的城牆都被他以鮮血洗了幾遍。現在到了菩薩腳下,忽然心生悔悟,嚇得不敢入睡。

    按理說,以他的身份斷然不會害怕怪力亂神,尤其是到了菩薩腳下,更不該如此膽怯。然而,他卻睜大了眼,望著茫茫夜色,眸子裏浮現出發自內心深處的恐懼。

    這樣過了大半夜後,他感覺身困體乏,整個人快要支撐不住。想起近在身邊的菩薩,想向菩薩祈求保佑,又擔心以自己的累累血債,菩薩可能巴不得他早點兒死,又怎麽會保佑他這種人呢?

    就這樣,他在自責、懺悔、反抗、憤怒中迷迷糊糊的過了一夜。第二天從半睡半醒中醒來,感覺頭腦昏沉,四肢無力,一摸額頭居然燙得嚇人。

    他是修行中人,按理說根本不會生病。昨夜無風無雨,山洞中也沒有什麽可以致病的瘴氣毒霧,但好端端的,怎麽就病了呢?

    他勉強支撐起身子,鑽出山洞,發現天色陰沉,似乎要下雨。

    昨夜星明月朗,今天應該是大晴天,怎麽忽然就陰天了呢?

    五百裏山路已經走了將近百裏,現在突然生病,他隱隱感覺此事有些蹊蹺。來須彌山之前,他對自己信心滿滿,感覺不過是五百裏山路,即便有些邪風歪氣,以他的修為、體魄,也一定能夠走完。

    他去林子裏、草地上找了些露水喝下,又找了幾顆野果果腹。在吃到最後一顆野果時,他忽然皺了皺眉,將那野果拿在眼前看了幾眼。

    果肉中有幾個紅黑色的點。他掰開果子一看,發現那野果的果核上居然長出了一些鐵鏽。

    不是果鏽,是真正的鐵鏽!

    他盯著那顆一人多粗的果樹看了幾眼,瞳孔一縮,忽然出手,五根手指像五把短劍一樣插進樹幹中,直接將樹心抓出來一塊。

    樹心上斑斑點點,顯然已經生鏽。

    “五百裏山路,堪比登天之難!”

    看到那樹心上的斑斑鐵鏽,他終於體會到了老祖宗傳下來的那句話的真正含義!

    在他之前,老祖宗們有不少人來過此處。但無一例外,都走了不到兩百裏,便堅持不住,拖著殘軀返回了皇都城。

    有人甚至在回去以後臥病不起,躺了整整大半年後,再也沒能醒來。也有人因為這五百裏山路壞了一條腿,一雙腳。

    數千年來,老祖宗們苦心修行,都希望有朝一日,能夠走完這五百裏山路,去取回老祖宗留在山裏的東西。到了他這一輩,前麵百餘年苦心修煉,服用了無數丹藥,終於修到了禦神境巔峰。此番前來,若能順利走完這五百裏,或許能衝破禦神境,跨入禦虛境。

    若能成功破鏡,再順勢直上,取回老祖宗留下的東西,那他將成為數千年來的第一人,將成為當今人族的第一人!

    懷著這些念頭,他重新提振力氣,坐在洞口閉目調息,待到正午時分,山裏陽氣最重的時候,再次踏上登山路,又朝那剩下的四百裏走去。

    積跬步,至千裏!一日不成便一月,一月不成便一年,一年不成,那就十年!

    他下定決心後,沉心靜氣,穩步而行,以前日行數十裏,現在日行減半,隻要有一口氣,就要走到終點。

    興許是他這份誠心感動了山神,到了第二天深夜,他又想起以前犯下的種種殺孽,就在神魂錯亂、心神不寧時,山裏忽然起了大風,灌滿了他棲身的山洞。

    有大風拂去邪氣,他終於睡了個好覺。

    第三天夜裏,亦是如此;第四天夜裏,亦是如此。皆有大風滿山洞,替他趕走邪氣。

    第五天夜裏時,他見山神夜夜照拂自己,有些過意不去,就對空山說“不必麻煩了,我自己應付得來!”

    那天夜裏沒有山風,卻來了一隻猛虎,伏在山洞不遠處,直到天色將明時才離開。

    在接下裏的無數個夜裏,那猛虎每天夜裏都會準時出現在他過夜的地方。起初,他擔心那猛虎會趁他不備偷襲他,就在睡覺時設下陣法保護自己。後來,他發現那猛虎一直和他保持著固定的距離,雙目望向遠處,從不看他,似乎並不是衝著吃他來的。

    他漸漸放下心來,睡覺時也不再布置劍陣,任由猛虎臥於側,替他掠陣。

    春去秋來,竹杖斷了十幾根,芒鞋也磨破了無數雙。回頭看看,他已經走了將近三百裏,已經超越了曆代老祖。

    路過一條小溪時,他蹲在水邊看見自己瘦骨嶙峋、憔悴不堪的容顏,又看看自己長滿鐵鏽的雙腳,不知道自己還能堅持多久。

    “此路艱難萬險,非常人所能走完。此乃天道在人間,能過此道者,可為天人!”

    不知是出現了幻覺,還是腦子裏想起了某位老祖的話,他忽然在溪水中看見了一行用鐵鏽寫成的大字。字字扭曲醜陋,猶如以殘軀斷肢擺成的一樣。

    他盯著那行大字愣了須臾,忽然感覺有東西爬到了手上,嚇得他趕緊甩了甩手,從水邊站了起來。

    抬手一看,隻見在左手掌心處長出了幾點鐵鏽,而那根竹杖則不知何時變成了一根鏽跡斑斑的鐵拐。

    “走完這條溪水,應該就能看見鏽山了。”

    他扔掉手裏的竹杖,抬頭看了眼溪水盡頭,但隻看到一片火紅色的霧氣,朦朦朧朧的擋在眼前,除此以外什麽都看不到。

    這條溪水他已經走了半月,再有幾天,應該就能走到盡頭。以他現在的身體狀況來看,再走幾十裏應該不成問題。

    那隻猛虎已經很少再來,不知道是因為他已經適應了鏽山的氣息,已經不需要猛虎的照拂。還是那猛虎自己害怕被鏽山感染,遠遠地躲了起來。

    但不管怎樣,他對山神派來的那隻猛虎心懷感激。若不是它陪著自己走過了最艱難的一段,他這位顯赫至極、一生從無敗績的大人物可能早就敗給了自己。

    人心當如鐵,但在鏽山麵前,鐵是沒有用的。

    又過數日。

    他終於走到了溪水盡頭,也終於看見了那座傳說中的鏽山。

    方圓百裏,寸草不生!放眼望去,隻有一片綿綿不絕的黑紅色鐵鏽鋪在腳下!天盡頭有座朦朦朧朧的紅色大山,即便隔著如此之遠,也能聞到上麵傳出來的腐鏽氣味。空氣中到處彌漫著生鐵一樣的氣息,叫人感覺連吸進肚子裏的空氣都變成了鐵鏽,身體裏麵的五髒六腑仿佛正在一點兒點兒生鏽。

    “不愧是老祖宗留下的東西!”

    望著百裏鏽色,如人間鬼道一樣的長長山路,一條腿長滿了鐵鏽的大人物不但沒有露出懼色,反而眸子裏精光一閃,亮了起來。

    他深深地吸了口氣,抬起那條長滿了鐵鏽的左腿猛地跺了一下,大地一顫,鐵鏽帶著血跡紛紛落下。

    他忍住劇痛又跺了一下,又有不少鐵鏽落下,漸漸露出了血肉。

    有幾片大塊鐵鏽穿透皮肉,幾乎附著到了骨頭上,他伸手抓住一塊,嗤啦一聲撕了下來,帶下來一大塊肉,鮮血頓時汩汩而出。

    這等剝皮剜肉的的劇痛,若是換做一般人估計早就疼的暈了過去。有人甚至光嚇也能嚇暈過去。但在他眼裏,不僅沒有看出絲毫難以忍受的神色,反倒流露出一種久違的暢快,讓他想起了以前在屍山血海中縱馬馳騁的感覺。

    清理完身上的鐵鏽,他取出一瓶黑色粉末,在傷口處胡亂抹了幾下。那是來自浣花宗的療傷聖藥,一小瓶藥能換良田百畝,但在他眼中,卻絲毫沒有舍不得的意思,就像從普通藥材鋪子裏買來的金瘡藥一樣普通。

    塗抹完藥粉,不消片刻,傷口處就結了痂。又過了一盞茶的功夫,傷口處就長出了新肉。

    他將藥粉隨手放進懷裏,又摸出一顆來自禦鼎山的大髓丹,想吃豆子一樣吞了下去。

    做完這一切後,他長長的籲了口氣,感覺渾身上下充滿了力氣,整個人精神抖擻,猶如重生一樣,再次踏上了征程。

    從看見鏽山的那一刻起,腳下已經全部變成了鐵鏽。那些被鐵鏽腐蝕掉的草木經過日月洗滌,變成了一根根活著的鐵針、鐵刺,有的憑肉眼能夠看見,有的細如毫發,隻有踩上去之後才能發覺。

    他一步一停,盡量避免被鐵鏽刺穿腳掌。有時候為了前進一步,要往旁邊迂回好幾步。

    如果是普通鐵鏽,他大可以憑借一身修為大大咧咧的踩上去。即便是品階不俗的仙劍,他也有信心一腳踩斷。但眼前這漫山遍野的鐵鏽不是俗物,裏麵夾帶了幽怨之氣、暴戾凶殺之氣。如果不小心被它抓住機會,很有可能侵入人體血脈,將人從裏到外變成一個鏽跡斑斑的鐵人。

    一寸,一尺,一丈,一裏……他披星載月、沒日沒夜的前進,終於又向前走了一百裏。

    此時,他已經處在茫茫鐵鏽的中間,向前走到鏽山,便有生機。尚若就此放棄,隻能拖著半截殘軀被鐵鏽吞噬。

    他下半截身子已經全部裹上了鐵鏽,而且能感覺到身體裏麵也已經開始生鏽。

    他又一次停下來,開始清理身上的鐵鏽,直到露出白骨,才清理完身上的累贅。但由於傷勢太重,那瓶來自浣花宗的療傷聖藥已經無力回天,隻能勉強幫他控製住傷勢。

    還有最後一百裏,他還有最後一張保命符。這是他早就盤算好的,隻要能堅持走完四百裏,他就有信心走完最後的一百裏。

    雙腿露出白骨,已經寸步難行。但他還有一雙手!

    以手代腳,倒立而行,他又一次朝前走去!

    空氣中的鐵鏽氣息越來越重,讓他常常有快要窒息的感覺。沒辦法,他隻好屏氣前行,盡可能少的吸入彌漫在空氣中的鐵鏽。

    又是無數個日日夜夜,在雙手幾乎殘廢,整個人被鐵鏽嚴嚴實實裹住隻剩了一雙眼睛的時候,他終於走到了走出了那片暗紅色的荒漠,來到了鏽山跟前。

    “行錯一步,便是屍山血海,萬劫不複!你想好了嗎?”

    鏽山入口處,坐著一個金身老僧,那老僧低眉垂眉,對身前那個奄奄一息的大人物說道。

    大人物已經無法開口,也沒法點頭,隻能使勁兒眨了眨眼,眸子裏射出兩道決絕的目光。

    “阿彌陀佛!”

    金身老僧沒有多問,抬手一揮,一道金光從天而降,照在那奄奄一息的大人物身上。

    須臾之後,他身上的鐵鏽開始一點點兒褪去,很快就消散的幹幹淨淨,就連他被鐵鏽腐蝕掉皮肉隻剩下骨頭的四肢也重新長出血肉,轉眼間就恢複如初。

    “你是天選之命,現在卻要與天爭鋒,你可知道,你選擇的這條道路將會給普天之下的黎民百姓帶來什麽?”

    金身老僧問道。

    大人物恢複精神以後,慢慢的坐了起來,抬頭看了看眼前那座巍峨聳立、鐵鏽斑斑的大山,眸子裏露出欣慰之色,過了半晌,從地上站起來,雙手負在身後,眉宇間氣宇軒昂,一派王者氣度,說道“自三皇五帝以來,人族一直戰亂不斷。終其原因,是因為人、仙、妖三族並存。數萬年前,始皇帝一劍定天下,為人族開了萬世太平。現在,仙門興盛,有不少飛升之人,已能左右天道。妖族盤踞一方,始終是我人族大患。曆代先皇都曾想過統一三族,均分天下,但由於人族式微,既不是仙家大練氣士的對手,也敵不過北地雪原上的妖族。每逢發生戰事,都要屈尊下顧,向各大修仙門派求援。就連我這個人族的神皇,也要親自跑到禦鼎山,看一個長老的臉色行事。你說我是天選之命,這種處處看人臉色的‘天選’,有意思嗎?”

    金身老僧稍作沉默後說道“依陛下之見,該如何結束這人、仙、妖三族之間的混亂之治?”

    神皇望向鏽山,瞳孔一縮,射出兩道逼人的殺氣,說道“始皇帝當年將‘驚神劍’留在此處,便是希望有朝一日,能有人取出此劍,再行統一大事,還人間萬世太平!我曆經數載寒暑來到鏽山,就是想以皇族血脈取出‘驚神劍’,效法先帝,統一人族。”

    金身老僧輕聲念了聲佛號,鏽山周圍忽然出現了數百座墓地。他默誦佛經,那數百座墓地上忽然現出金色光華,隨著他誦經的節奏起起伏伏,幻化出漫天光華,將偌大一座鏽山遮了起來。

    “當年,鏽山名叫‘無量山’,是佛法無量之意。始皇帝將‘驚神劍’留在此處,是因為‘驚神劍’殺氣太重,殺的人太多,已然超出了人間力量可以約束的範疇。為了鎮壓此劍,須彌山將曆代大德高僧的墓地遷來此處,以無量功德、無量功法化解‘驚神劍’的殺氣。後來,我修成這尊金身,帶著十八金身羅漢守在此處,嚴防外人來此。現在過去了數千年,‘驚神劍’好不容易開始生鏽,隻需再過幾百年,便能讓其完全腐蝕掉。現在陛下說要將它取走,是為了統一人族,還是為了統一人間?是為了人間大道,還是為了陛下個人的一己私欲?”

    神皇臉色凝重的看了眼守在入口處的金身老僧,又掃了眼那數百座墓地,半天沒有出聲。

    “為了度化此劍,芥子寺甘願賠上一座‘無量山’。若不是有這數百座大德高僧的墓地結成無量法陣控製住‘驚神劍’,陛下眼前的赤地百裏,恐怕早就變成了赤地千裏、萬裏。‘驚神一出,神鬼變色’,陛下不是不知道此劍的威力。若是執意將其取走,讓驚神重現人間,屍山血海,萬裏枯骨,陛下難道真想看見這等慘絕人寰的場麵嗎?”

    神皇聽那老僧苦口婆心的說了半天,忽然長長的歎了口氣,語氣有些無奈的問道“世間有人謗我、欺我、辱我、笑我、輕我、賤我、惡我、騙我,如何處置乎?”不等那金身老僧回答,他自問自答道“隻是忍他、讓他、由他、避他、耐他、敬他、不要理他,再待幾年,你且看他?”

    “哈哈!哈哈哈哈!”神皇仰天大笑,笑了幾聲,搖著頭道“在你們做和尚的看來,可以‘忍他、讓他、由他、避他、耐他、敬他、不要理他’,但身為這普天之下的萬民之主,玄天教要勾結妖族對我人族發動一場史無前例的戰爭,意欲攻陷人族,瓜分中土大陸,我難道還要‘忍他、讓他、由他、避他、耐他、敬他、不要理他’?”

    金身老僧一時語塞,癡癡的愣在原地,不知該如何作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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