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3章 張獻忠的文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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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獻忠哼了一聲,慢慢捋著胡子,卻不說話。
左家富見張獻忠有些意動,連忙又道“我請問張帥,現在被範青看作心腹大患的是我們左營,還是你們西營?顯然是你們西營,為何如此說呢?現在我們左營戰敗,已經無力反擊,對闖營也沒有威脅。而範青的戰略目標也由擊敗左營,變成了經營襄陽,他主動與我們左帥和談就是因為此點。而經營襄陽,向西不遠就是張帥占據的穀城和房縣,範青豈有不把張帥當成心腹之患的道理?”
張獻忠微微點頭,卻不作聲。
左家富笑了笑道“所以,恕末將直言,按今日大勢,我們左營絕無被攻打的可能,退一萬步而言,就算我們左營被攻打,也可以利用武昌城的堅固防守,此外湖廣還有許多忠於左帥的軍隊可以調動,再不濟,我們左營可以乘船,沿著長江向下遊撤退,絕無全軍覆沒的道理。然而張帥的西營呢?我請問,如果範青忽然大舉來攻,張帥有什麽抵禦之策呢?穀城、房縣都是小縣城,城牆不高,跟本擋不住範青的大炮。而且附近地形多是平原,範青的騎兵急如驟風,大帥又有何處可以撤走,隻怕很快就全軍覆沒,身死名滅,如此大禍將要臨頭之時,張帥卻安然處之,一點戒備之心都沒有,這不是大錯特錯麽?”
張獻忠開口道“你們左帥的意思是什麽?”
左家富站起來拱手,輕聲道“請張帥先下手為強,偷襲襄陽。”
張獻忠冷笑起來,“說來說去,還是要利用我們西營,襄陽城是那麽好打的麽?”
左家富拱手道“無所謂‘利用’,現在咱們左營、西營同病相憐,合則兩利,分則兩弱,正應該同心協力對付範青。至於如何攻打襄陽,我們左帥當然知道憑借你們西營的實力,強攻襄陽是不可能的。但是我們西營在襄陽城有許多內線,深知襄陽城的現狀,範青為了襄陽周圍地區的安定,把帶來的兵馬都派遣出去,此時,襄陽空虛,人馬不過三四千人,而且還有一部分是原來守衛襄陽的官軍,投誠闖營。這些官軍當中就有一部分人是忠於左帥的,隻要張帥敢放手一搏,這些人就裏應外合,攻破襄陽的可能性極大。到時候隻要殺了範青,一切都好辦了!”
張獻忠冷笑“殺了範青,我與闖營從此結下不共戴天之仇,你們左營白白撿了一個大便宜,還口口聲聲說為我好,嘿嘿,你的口才和左帥的如意算盤打的不錯啊!好吧!就算我攻下襄陽,殺了範青,但闖營人馬還在,他們再推舉出來一個新首領,咱們不還是被動挨打的狀態。”
左家富輕輕探頭,道“我們左帥說了,‘所慮者,唯有範青一人耳’,闖營其餘將領都不足慮,隻要殺了範青,闖營就完蛋了!”
張獻忠捋著胡須,斜睨左家富,冷笑道“你小子口才不錯啊!不見得是左帥身邊的仆人吧!你不是將領就是謀士!”
左家富拱手笑道“末將的身份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所說的是否有道理。我們左帥為了幫助你們西營,還特意把以前繳獲的幾十套闖營騎兵的鎧甲一起贈予大帥,希望大帥能馬到成功,除掉咱們共同的敵人範青!”
張獻忠冷笑片刻,道“你先回去吧,至於是否要進攻襄陽,本帥自有主張,不煩你們替本帥操心了!”
左家富察言觀色,知道張獻忠已經對這個計劃心動了,他就不再多說,拱手道“多謝大帥,末將告辭。”
等左家富退出大帳之後,張獻忠道“咱們不想做殺人越貨的勾當,卻偏偏有人把刀子硬往咱們手中塞,嘿嘿,這世道是想做好人也不成了,各位,你們怎麽看左良玉這龜兒子的建議。”
大帳沉默片刻,潘獨鼇先站起來道“大帥,屬下以為此舉不妥當,現在闖營與咱們還是合作狀態,範青也並沒露出要攻打咱們之意,如果貿然進攻,且不說能不能得手,得罪一個強敵是必然的。而且左良玉這一招借刀殺人之計,十分陰險,咱們與闖營互相攻殺,他隔岸觀火,恢複元氣,大帥千萬不要上當啊!”
張獻忠把目光轉向徐以顯,笑道“我的好軍師,你得意見呢!”
徐以顯道“屬下剛才在關帝廟前已經與大帥剖析了利弊,咱們與闖營決裂是必然的,這是利益衝突,無所謂得罪不得罪的。剛才左帥派來那人說的一大篇話,確實是借刀殺人之意,但細細想來,其實說的十分有道理。屬下建議大帥離開房縣、穀城,另打天下,既然已經決定要走了,再做一筆大買賣也無妨,我的意思是咱們臨走前,大幹一場,能殺了範青最好,不能殺了他,咱們也遠走高飛,再不回來了!”
李定國站起來道“父帥,軍師說的對,反正早晚要撕破臉皮的,那日在闖營軍中,我看範青已經有了殺意,隻是出於利益考慮,才放咱們走,支援咱們錢物的。現在可慮的是,左營的情報是否準確,如果襄陽城不像他說的那般空虛,咱們豈不是自投羅網麽!”
孫可望霍的站起來,道“父帥,兒子願意率兵偷襲襄陽,不論闖營人馬多少,隻要咱們夠快、夠狠,打他們個猝不及防,就有成功的可能,打仗的事情沒有四平八穩的,隻要有機會就試一試。”
張獻忠抓住自己的黃胡子猛地一拉到底,道“好,可旺說的好,正是軍師的六字真言,心黑、手辣、臉厚,咱們幹下了這筆買賣。”
隨後幾人商議如何調兵遣將,房縣距離襄陽不算遠,闖營向西擴大地盤後,幾十裏外就有闖營遊騎。所以明目張膽的向襄陽調動軍隊,隻怕會被闖營發覺。
徐以顯道“大帥,咱們在確山之戰的時候將士死傷慘重,武將如馬元利,謀士如張大經都慘死在戰鬥中,我看咱們應當對這些死難將士祭一祭,借機調兵遣將,闖營的探子也不會懷疑。”
張獻忠連連點頭道“我早就想要祭奠這些陣亡的將士了,你的主意好,一舉兩得。”
張獻忠起義以來,這種祭祀活動搞了好幾回了,供物都用整豬、整羊,有時還用官軍的幾顆人頭,因張獻忠不喜歡文縐縐的儀式,所以從來不用祭文,但今天要想讓儀式正規些,以便四麵傳開。張獻忠便讓身邊讀書人寫一篇祭文給他看。
因為張大經曾是他喜愛的謀士,要和武將分開祭祀,所以張獻忠便讓身邊的讀書人先給張大經寫一篇祭文。他身邊的讀書人趕快苦思冥想,共同斟酌了一篇祭文,送到了張獻忠的麵前。
張獻忠讓這二人讀給他聽,一麵聽一麵搖頭,他對祭文很不滿意,說道“第一,這祭文把張大經的功勞捧的過火。第二,廢話太多。第三太文,好像故意要寫的叫人聽起來半懂不懂才算文章好。”
他隨後對軍師徐以顯道
“老徐,你也勞神動動筆,寫短一點,對死人也說老實話,別奉承的叫人聽了肉麻。你寫,我等著。唉!可惜王秉真這個不識抬舉的王八蛋半路逃走了。”
王秉真是張獻忠的文書,在兵敗確山的時候偷偷溜走了。
徐以顯是比較懂張獻忠的心思和喜愛的,提筆寫了篇措辭簡單而通俗的祭文,讀給張獻忠聽聽。張獻忠聽完,臉上露出喜色,頻頻點頭。他接過去看了一遍,推敲推敲,仍然覺得不很滿意。這篇祭文雖然不像別人寫的那麽長,但約略估計也有七八十句,替死人戴高帽子的話仍然有一些。他口中不說,心中卻想
“給張大經寫祭文用這麽長,那麽給我的有汗馬功勞的將士寫祭文豈不得用幾千句、幾萬句?”
徐以顯看見他仍然不滿意,問道“大帥說,應該怎麽寫才妥當?”
張獻忠笑著說“你們搖慣了筆杆子,咱老張耍慣了刀把子,個人的路數不同。打仗不是繡花,同敵人相遇,兩馬相交,三兩下子就結果敵人,沒有讓你搖頭晃腦細細端詳的功夫。老徐,你莫見怪,咱老張是在戰場上滾出來的,看不慣你們這樣像裹腳布一樣又臭又長的文章。打仗,一刀子砍出去就得見紅,可不能拖泥帶水,耽誤時間。拿筆來,讓咱親自動手改改。改不好,你們這般喝慣墨汁的朋友們不要見笑。”
一聽說張獻忠要親自動筆改祭文,徐以顯和帳下文武都感覺十分新鮮,都圍上來看他怎麽改。盡管他們都知道張獻忠粗通文墨又極聰明,但不相信他能把祭文改好。有些從剛剛加入西營,跟隨張獻忠的讀書人,盡管在一旁垂手恭立,實際上暗中抱著幾分看笑話的心理。
張獻忠把徐以顯的稿子用大筆塗抹,越改越所剩無幾,後來,連他自己也覺得看不清楚,幹脆不改了,要了一張白紙,用核桃大的字體寫出來自己編的祭文,這祭文的開頭仍用眾人用的老套子,但不用“大明崇禎”紀年,而是這樣寫的“維庚辰六月某日,西營義軍主帥張獻忠謹具豬羊醴酒,致祭於張先生之靈前而告以文曰。”照抄了這個套子,他抬起頭問第一次起稿的兩名文書道“這個醴酒是什麽酒?”
這兩名師爺平時讀書不求甚解,隻見別人寫祭文用“醴酒”二字,實際不明白“醴酒”是什麽東西,人雲亦雲的胡亂搬用。經張獻忠這麽一問,二人瞠目結舌,臉色發紅,訥訥的回答不出,到底還是徐以顯的功底較深,見二人發窘,從旁答道
“醴酒是一種甜酒,也就是如今人們常喝的糯米酒。”
張獻忠笑了,道“幸而我問了一句,咱們張先生原本是海量,好的汾白酒兩斤不醉,像這樣給婆娘和小孩子喝的糯米甜酒,怎麽好用來祭祀張先生?”
他向一旁問“總管,明天用什麽好酒祭祀?”
“稟大帥,前幾天買到幾壇子瀘州大曲,明天可以拿大曲祭奠。”
“好!瀘州大曲也算是美酒,陣亡將士和張先生一定高興。”
他隨後將“醴酒”改成“美酒”,接著寫道“我困穀城,結識先生。義旗西征,先生相從。風塵崎嶇,先生與共。大功未成,竟失先生。嗚呼哀哉!”
張獻忠寫畢,重看了一遍,想起來在確山中陣亡的數萬將士,心中覺得淒楚。他放下筆,向左右問道“咱們老張的祭文就寫這麽長,像兔子尾巴一樣短,你們說行不行?”
那兩名文書和周圍的讀書人,以及認識字的將領紛紛讚不絕口。將領們是真心稱讚,徐以顯也是真心佩服張獻忠聰明過人,這祭文寫的簡而有味,措詞得體,但也有個別讀書人覺得這不像祭文,心中暗笑。
張獻忠見左右一味稱讚,罵道
“老子同張先生肝膽相照,所以祭文上有啥說啥,不說一句假話,哪像你們讀書人一動筆就假話連篇。管他行不行,就用這個老實祭文吧!你們休再說好,老子可不高興戴高帽子!難道前幾天酬神唱戲的那件事你們忘了?”
那個暗笑的人趕快陪笑說“大帥放心,我們稱讚的都是發自肺腑,實無一字麵諛。大帥天縱英才,洞照一切。自從上次被大帥責罵之後誰也不敢給大帥戴高帽子了。”
張獻忠一時間也沒解開這也是一頂高帽子,聽了之後心中舒服,笑了一笑道“老子就知道你們不敢再給老子戴高帽子!”一語方了,隻見孫可望急匆匆的進來,道“人馬已經準備好了!”
張獻忠點點頭,拍拍孫可望的肩膀道“虎崽子,這次就看你的了!”
幾天之後,襄陽城外,快到黃昏的時候,一隊十幾人的騎兵隊伍,從南麵跑來。此時已經六月末,天氣炎熱,馬匹跑的渾身汗濕,馳到襄陽南門停下。
襄陽城被攻克之後,範青四處調兵遣將,所以經常有士兵進出城門,守城的士兵也都習慣了。
這一小隊騎兵立馬在吊橋外麵,為首的一名軍官舉著手中的公文大叫“我是田將軍麾下劉校尉,有緊急文書要當麵交給大將軍,請把城門打開。”
守門的義軍是一名千總,他見這隊騎兵的裝束樣子和闖營騎兵一模一樣,就相信了八成。他讓人放下吊橋,帶著一群士兵去打開城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