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6章 小宮女的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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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呆呆的坐在禦案前,看見費珍娥又來添香。似乎對他曾經摟抱過她,並且吻過她的脖頸和臉頰的事兒完全忘了,瞥她一眼,隨便問道“你還不去長平公主那裏麽?”
費珍娥一驚,躬身問道“皇爺叫奴婢哪一天去?”
宗禎再沒有看她,心不在焉地說“現在就去好啦。”
費珍娥回到乾清宮背後的小房中,默默地收拾自己的東西,含著汪汪眼淚,連自己也說不清心中的悵惘滋味。管家婆走到她的身邊,輕聲問道“你現在就走麽?”
珍娥點點頭,沒有做聲,因為她怕一說話就會止不住哽咽。清慧摟住她的脖子說“別難過,以後我們會常見麵的。這裏的姐妹們對你都很好,你得空兒可以來我們這兒玩。”
珍娥隻覺傷心,思路很亂,不能說話,而且有些心思也羞於出口。她平日對這座雄偉而森嚴的乾清宮感到像監獄一樣,毫無樂趣,隻是從皇上那次偶然對她表示了特殊的感情後,她一麵對這事感到可怕,感到意外,同時也產生了一些捉摸不定的幻想。她本來不像一般年長的宮女那樣心事重重,在深宮中看見春柳秋月,鳥鳴花開,都容易引起閑愁,暗暗在心中感傷,潛懷著一腔幽怨無處可說,隻能在夢中回到無緣重見的慈母身邊,埋頭慈母的懷中流淚;自從有了那次事情,她的比較單純也比較平靜的少女心靈忽然起了變化,好像忽然混沌開了竅,又好像一朵花蕾在將綻未綻時忽然滴進一珠兒朝露,射進了春日的陽光,吹進了溫暖的東風,被催得提前綻開。
總之,她突然增長了人生知識,產生了過去不曾有過的心事;交織著夢想、期待、害怕、失望與輕愁。為著改變自己和家人的命運,她多麽希望獲得皇上的“垂愛”!她想如果她的命好,真能獲得皇上喜歡,不僅她自己在宮中會有出頭之日,連她的半輩子過著貧寒憂患生活的父母,她的一家親人,都會交了好運,好似俗話所說的“一步登天”。
自從懷著這樣的秘密心事,每次輪到她去皇帝身邊服侍,她總是要選最美的一兩朵花兒插在雲髻或鬢上,細心地薄施脂粉,有時故意不施脂粉,免得顯不出自己臉頰的天生美色白嫩中透出桃花似的粉紅。她還不忘記將皇上最喜歡的顏色衣裙,放在熏籠上熏過,散出淡淡的清幽芳香。如果是為皇上獻茶,穿衣,她還要臨時將一雙潔白如玉的小手用皇後賞賜的龍涎香熏一熏。不料崇禎再沒有對她像那次一樣特別“垂愛”。
有一次崇禎午睡醒來,她在養德齋中服侍,屋中沒有別的太監,也沒有別的宮女。當崇禎看她一眼時,她的臉刷地紅了,她不敢抬頭。當她挨近皇帝胸前為皇帝的黃緞暗龍袍扣左上端的空心鏤花赤金扣時,她以為皇上會伸手將她摟住,心情十分緊張,呼吸困難,分明聽見自己心跳的聲音。
但是皇上又一次沒有理她。當皇上走出養德齋時,回頭望她一眼,露出苦笑。她以為皇上要同她說話,趕快走上一步,大膽地望著皇上的眼睛。不料崇禎自己伸手將忘在幾上的十來封文書拿起來,走了出去,並且深深地歎口氣說“真是國事如焚!”
她獨自在養德齋整理禦榻上的淩亂被褥,心緒很亂,起初懵懂,後來漸漸明白皇帝剛才的笑容原是苦笑。她想著,皇上也喜歡她有姿色,隻是他日夜為國事操勞發愁,沒有閑心對她“垂愛”。她恨“流賊”,尤其恨範青,想著他一定是那種青臉紅發的殺人魔王;她也恨張獻忠,想著他的相貌一定十分凶惡醜陋。她認為是他們這班擾亂大明江山的“流賊”使皇上每日寢食不安,心急如焚,也使她這樣容貌出眾女子在宮中沒有出頭的日子。她恨自己沒有生成男子,不能夠從軍打仗,替皇上剿滅“流賊”。
當崇禎在病中對長平公主說要將她賜給公主時,她雖然暗中失望,但仍然希望皇上會再一次對她“垂愛”,改變主意。如今一切都完了,再莫想會有出頭之日了。但是這種心事,這種傷感,她隻能鎖在心裏,沉入海底,連一個字也不能讓別人知道!
魏清慧似乎明白了她深藏的心事,趁房中沒人,小聲說道
“珍妹,你還小,這深宮裏的事兒你沒有看透。若是你的命不好,縱然被皇上看重,也是白搭。雖然我們的皇上是一位勵精圖治的好皇上,不似前朝常有的荒淫之主,可是遵照祖宗定製,除皇後和東西宮兩位娘娘外,還有幾位妃子、許多選侍、嬪、婕妤、美人、淑女……等等名目的小娘娘。不要說選侍以下的人,就拿已經封為妃子的人來說,皇上很少到她們的宮裏去,也很少宣召她們來養德齋,不逢年過節朝賀很難見到皇上的麵。你也讀過幾首唐人的宮怨詩,可是,珍妹,深宮中的幽怨,苦情,詩人們何曾懂得?何曾寫出來萬分之一!要不是深宮幽怨,使人發瘋,何至於有幾個宮女舍得一身剮,串通一氣,半夜裏將嘉靖皇爺勒死?你年紀小,入宮隻有兩年,這深宮中的可怕事兒你知道的太少!”
她輕輕地歎息一聲,接著說“我們的皇上是難得的聖君,不貪色,可是他畢竟是一國之主。這一兩年,或因一時高興,或因一肚皮苦惱無處發泄,也私‘幸’了幾個都人。這幾個姐妹被皇上‘幸’過以後,因為沒有生男育女,就不給什麽名分。說她們是都人又不是都人,不明不白。有朝一日,宮中開恩放人,別的都人說不定有幸回家,由父母兄長擇配,這幾位都人就不能放出宮去……”
珍娥聽得出神,忽然問“為什麽?”
“為什麽?……這不用問!就為著她們曾經近過皇上的禦體,蒙過‘恩幸’,不許她們再近別的男人。所以,我對你說過,倘若一個都人生就的命不好,縱然一時蒙恩侍寢,也不一定有出頭之日,說不定會有禍事落到頭上。”
她用沉痛的悄聲說“我們不幸生成女兒身,又不幸選進宮中。我是兩年前就把宮裏的諸事看透了。我隻求活一天對皇上盡一天忠心,別的都不去想。倘若命不好,蒙皇上喜歡,就會招人嫉妒,說不定會給治死,縱然生了個太子也會給人毒死。所好的,從英宗皇爺晏駕以後,受恩幸的娘娘和都人都不再殉葬啦。珍妹,你傷心,是因為你不清楚深宮中的事,做一些鏡花水月的夢!你到公主身邊,三四年內她下嫁出宮,你到駙馬府中,倒是真會有出頭之日。”
魏清慧說了這一番話,就催促費珍娥快去叩辭皇上。她帶著珍娥繞到乾清宮正殿前邊,看見崇禎已經坐在正殿中央的寶座上,殿裏殿外站了許多太監,分明要召見群臣,正在等候,而朝臣們也快到了。
崇禎平日在乾清宮召見群臣,常在東暖閣或西暖閣,倘若離開正殿,不在暖閣,便去偏殿,即文德殿或昭仁殿。像今日這樣坐在正殿中央寶座上召見群臣卻是少見,顯然增加了召見的嚴重氣氛。魏清慧不敢貿然進去。在門檻外向裏跪下,說道“啟奏皇爺,費珍娥前來叩辭!”說畢,起身退立一旁。
隨即,費珍娥跪下叩了三個頭,顫聲說“奴婢費珍娥叩辭皇爺。願陛下國事順心,聖躬康泰。萬歲!萬歲!萬萬歲!”
崇禎正在看文書,向外瞟一眼,沒有做聲,又繼續看文書。這時一大群朝臣已經進了乾清門,躬身往裏走來。費珍娥趕快起身,又向皇帝躬身一拜,隨魏宮人轉往乾清宮正殿背後,向眾姐妹辭行。
轉眼到了五月初,河南和湖廣方麵的戰事沒有重大變化。範青攻破襄陽之後一直在經營襄陽、湖廣的地盤,沒有繼續進軍。至於襄陽周圍被攻陷的縣城,在襄陽失守之後,這樣的事在崇禎的心中已經麻木了。他需要找到一個人才能坐鎮中原,繼續和範青對抗,即便不能打敗範青,也要牽製住他,不能讓他繼續擴張地盤。
自從襄陽失守之後,陳新甲盡量在同僚和部屬麵前保持大臣的鎮靜態度,照樣批答全國有關兵事的各種重要文書,處事機敏,案無留牘,但心中不免懷著疑慮和恐懼,覺得日子很不好過,好像有一把尚方劍懸在脖頸上,隨時都可能由皇上在一怒之間下一嚴旨,那尚方劍無情地猛然落下,砍掉他的腦袋。聽到太監傳出皇上口諭要他趕快到武英殿去,皇上立等召見。他馬上命仆人幫助他更換衣服,卻在心中盤算著皇上召見他為著何事。他的心中七上八下,深怕有什麽人對他攻擊,惹怒了皇帝。匆匆換好衣服,他就帶著一個心腹長班和一個機靈小廝離開了兵部衙門。他們從右掖門走進紫禁城,穿過歸極門,剛過了武英門前邊的金水橋,恰好遇見一個相識的劉太監從裏邊出來,對他拱手讓路。
他趕快還禮,拉住劉太監小聲問道“劉公,聖駕還沒來到?”
劉太監向裏邊一努嘴,說“皇上處分事兒性急,已經在裏邊等候多時了。”
“你可知陛下為著何事召見?”
“尚不得知。我想橫豎不過是為著剿賊禦虜的事。”
“皇上的心情如何?”
“他總是臉色憂愁,不過還好,並無怒容。”
陳新甲頓覺放心,向劉太監略一拱手,繼續向北走去。劉太監向陳新甲的長班高福使個眼色。高福暫留一步,等候吩咐,看劉太監的和善笑容,心中已猜到。劉太監小聲說
“你回去後告你們老爺說,裏邊的事兒不必擔憂。如有什麽動靜,我會隨時派人告你們老爺知道。還有,去年中秋節借你們老爺的兩千銀子,總說歸還,一直銀子不湊手,尚未奉還。昨日舍侄傳進話來,說替我在西城又買了一處宅子,已經寫下文約,尚缺少八百兩銀子。你回去向陳老爺說一聲,再借給我八百兩,以後打總歸還。是急事兒,可莫忘了。”
高福連說“不敢忘,不敢忘。”
“明日我差人到府上去取。”劉太監又說了一句,微微一笑,匆匆而去。
高福在心中罵了一句,趕快追上主人。陳新甲被一個太監引往武英殿去,將高福和小廝留在武英門等候。
崇禎坐在武英殿的東暖閣中,看見陳新甲躬身進來,才放下手中文書。等陳新甲跪下叩頭以後,他憂慮地說道
“河南剿賊失利,三邊總督汪喬年被擒後,寧死不屈,被賊人殺害。楊文嶽怯戰,逃了回來,已經被朕下了詔獄,擬期問斬。兩位都督的遺缺尚無人補。左良玉退回武昌,元氣大傷,無力再戰。此刻,中原空虛,必須再有一名精通軍事的重臣坐鎮,統領陝西、山西、湖廣、江北的官軍,與範青對抗。朕想了數日,苦於朝中缺少知兵大臣。孫傳庭雖有罪下在獄中,似乎尚可一用。卿看如何?”
陳新甲當年和楊嗣昌一派,是楊嗣昌一手提拔,他才有今日地位。而孫傳庭和楊嗣昌當年因為清軍入關發生分歧,孫傳庭、盧象升主戰,楊嗣昌主和,主戰派和主和派分歧嚴重,孫傳庭曾公開批評楊嗣昌對清軍和中原剿匪的策略,所以楊嗣昌深恨他。後來,孫傳庭在潼關南原之戰取得大捷,楊嗣昌故意隱瞞他的戰績不報給崇禎。崇禎招孫傳庭入京,讓他接替死去的盧象升與清軍作戰,孫傳庭正好得了耳聾病,向崇禎上書,請求養病。楊嗣昌再進讒言,說他是故意詐病逃責。崇禎心地狹隘,脾氣暴躁,聽到此言,信以為真,大怒之下,就把孫傳庭貶成平民,關入大牢,一關就是三年。這是崇禎在位期間,在用人方麵犯的比較重大的錯誤之一。
後世史學家普遍認為,如果潼關南原之戰後,不把孫傳庭從陝西調走,用無能的鄭崇儉替代,李自成不可能進入河南,快速壯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