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6章 英雄落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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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自成坐在一張滑杆上,由兩名太監抬著,跟在範青身後,他聽到這呼聲,不由得心中一震。他注意到陣中許多士兵望向範青的都是崇拜的目光,這是發自內心的歡呼,不是訓練出來的,就如以前闖營中戰士也用一樣的眼光看他。他心中一暗,範青現在已經在軍隊中豎立了極高的威望,地位不可撼動。
他剛剛蘇醒時,心中還存在些許的幻想,想著自己回到軍營之後,也許會像三年前那般,受到兵士的崇拜,此時才知道,三年時間會磨滅許多人的記憶,而且看校場上的這些士兵,幾乎都是生麵孔,都是範青來河南之後重新招募的,而自己的老兵完全看不見。他在心中暗暗歎了口氣,屬於自己的那座闖營已經不複存在了,眼前是這座軍營是屬於範青的。
跟在範青馬匹後麵,李自成眼睛中,剛開始看到軍隊時,那種興奮期待的目光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失望無奈。眼前這數萬兵士的眼中隻有範青,難道就沒一個再記得我是李自成,是當年萬人敬仰的闖王麽!
忽然整齊肅立的軍隊中,有一雙激動的目光投向李自成。李自成的目光也正好與他相對,李自成渾身一震,這是一名身材高大的校尉,正是當年自己衛隊的隊長——李強。
李強其實早就看到了李自成,看到李自成清醒,他十分激動,此時和李自成目光相碰,心中感情再也難以忍耐,忽然從整齊的隊列中衝出來,撲倒在李自成的腳下,大聲哭道“闖王,你可算醒來了!我是你得親兵隊長李強啊!”
李自成也很激動,嘴唇顫抖,輕輕點頭,道“我知道,我知道!你……還好吧!”
李強哭泣道“我還好,我很想你啊!闖王!”
李強其實不算順利,以他的資曆如果闖王在位,早就提拔成將領了,但因為是李自成親兵隊長的緣故,他並不很受重用。上次軍製改革,所有將領的親兵都被打散,他被分配到陳永福麾下,當了一名小校,級別也不很高。所以他如此激動哭泣,也有發泄心中不滿的意思。
範青正在檢閱部隊,李強衝出隊列,登時把檢閱打斷,範青勒馬停住,眉頭微微一皺。
高台上,陳永福臉色一沉,用手中旗子向李強一指,喝道“校尉李強,你怎地無端衝出隊列,亂了陣型?”
李強站起來,垂淚道“我見到闖王,心情激動,控製不住,就衝出來了。”
陳永福喝道“戰陣之上,兩軍對壘,生死係於一線,隻要稍稍疏忽,就有可能犯錯,讓敵人有機可乘,連累戰友死傷,你不懂嗎?”
李強拱手道“陳將軍,屬下錯了,請陳將軍責罰!”
陳永福緩緩吐出兩個字“斬了!”
登時,有數名憲兵邁著鏗鏘的腳步上前,拉住李強,除去他的頭盔和刀劍,將他按在將台之下,一名憲兵緩緩抽出長劍,慢慢舉過頭頂。
李自成大驚失色,他固然知道軍法森嚴,但隻因這點小錯也要斬首,也未免太過格了。
他見憲兵的長劍就要落下,不禁急忙對範青伸手道“範青,嗯……順王,留他一條性命啊!”
李自成自從蘇醒以來,明知道範青是順王,但從不這樣稱呼他,隻是叫他範青。這時心中急迫,又有求於範青,隻好叫了一聲“順王!”
範青嗯了一聲對那名憲兵道“不必斬首,留他一條性命吧!”那憲兵立刻收起長劍,向範青拱了拱手,退到一邊。
範青對將台上的陳永福道“他見到李哥,心中激動,情不自禁,可以原諒他這一次。”
陳永福拱手道“順王赦免他,屬下自然應允,不過他擾亂隊列,死罪可免,活罪難逃。”
範青不發一言,隻是微微點頭。陳永福隨即命令憲兵打他三十軍棍。於是,幾名憲兵把李強拖到一邊,劈劈啪啪的打起軍棍來。整個校場寂然無聲,所有兵士目睹這一幕,都認為理所當然,處置得當。這些士兵都很明白軍紀,認為李強受到這樣的懲罰是應當的,沒被斬首已經算幸運的了。
片刻功夫,三十軍棍打完,李強已經被打的皮開肉綻,鮮血淋漓,被幾名士兵給架著下去,包紮養傷不提。
檢閱繼續,但李自成已經沒心情繼續看了。範青還想帶李自成去看看大順軍的作坊和火炮,李自成卻微微搖頭道“今日多謝賢弟了,哥哥已經很疲倦了,精神不濟,想要回去了。”說完疲倦的閉上眼睛。
範青笑道“大哥養傷要緊,那麽今天就到此為止,剩下的部分,下次大哥有了精神再看吧!”
李自成點點頭,讓太監扶他回到車中,他心中十分落寞,剛才李強受罰的一幕再次提醒他,範青才是這個軍營的唯一老大。
在回去的路上,李自成臉色陰沉,始終一言不發,回到王宮的住處後,兩名太監抬著藤椅,直接到了內室床邊,然後伸手想要把李自成抬上床。
“我自己來!”李自成伸手推開太監伸過來的手掌,然後,自己用雙手扶住藤椅的扶手,支撐身體,想要站起來。兩名太監想要幫忙,卻被李自成的怒目逼退。
李自成用盡全身力氣,想要站起來,靠自己的力量從椅子上挪動到床上。但他力量不足,始終不能完全把身體支撐起來。片刻功夫,他雙臂顫抖,額頭上滲出汗珠,忽然從椅子上滑落,跌倒在地上,額頭撞在床沿上,咚的一聲響。
兩名太監嚇了一跳,連忙伸手扶起李自成,隻見他額頭上撞出一道傷口,緩緩流血。
這時候,高夫人也走進內室,見到這一幕,登時大驚失色,撲過去大叫“自成,你怎樣了?”
侍女、太監一起圍攏過去,有人攙扶,有人急忙去請大夫。慧靈怒斥兩名太監道“你們兩個怎麽這麽沒用,我去向王後稟告,砍了你們兩個廢物的手。”
兩名太監嚇得跪地叩頭,“夫人饒命,是闖王老爺不許我們伸手攙扶的。”
這時,李自成已經被架到床上,他冷笑說道“是我自己不許他們攙扶的,幹嘛不問青紅皂白,動不動就要砍人?這是順王宮的規矩麽?”
慧靈聽李自成語氣不對,立刻不再說話,垂頭站到一邊。
這時,侍女拿來金瘡藥和包紮傷口的白布,高夫人親自給李自成包紮。傷口很小,已經不流血了,但高夫人還是細心的給他包紮好,輕聲問“疼嗎?”
李自成冷笑,“哪有那麽嬌貴了!當年在陣戰中搏殺,千軍萬馬中馳騁,敵人的箭矢就在身邊飛過,刀槍箭戟不停的招呼過來,身上的傷從沒斷過,總是舊傷未愈,又添新傷,誰把身上這點小傷當回事?不還是照樣行軍睡覺!”
高夫人歎道“那時候你年輕健壯,可現在你身子虛弱,受了傷容易感染的。”
李自成臉上倔強的表情忽然變得痛苦起來,他用手臂遮住自己的眼睛,長長的歎息一聲,道“桂英,我完了,我可能恢複不到從前了,不能行軍作戰,不能騎馬打仗,甚至行動都得別人攙扶,我這和一個廢人還有什麽區別?”說著哽咽起來,手掌和肩膀都微微顫抖。
高夫人十分憐惜,道“自成,你昏迷了三年,身體肯定虛弱,但現在你清醒了,能吃能動,隻要精心調理,一定會恢複從前的樣子。”
李自成慢慢道“我覺得恐怕是不能了!”
高夫人默然,她聽大夫說了,李自成能清醒已經是奇跡了,想要恢複以前的雄風基本不可能。他的年紀接近四十了,在古代已經算是中老年,中毒昏迷讓他元氣大傷,以後能正常行走已經很不易了,騎馬行軍,戰場馳騁恐怕是不行了。
她憐惜的輕輕撫摸李自成滿是胡茬的臉頰,道“沒關係的,隻要能好好的活著就行,咱們也不去行軍打仗,隻安安生生的過日子,不也是挺好麽!”
話雖這樣說,高夫人卻也知道,對一名戰士來說,離開軍隊,不能上戰場,不能騎馬馳騁,簡直比死都難過。
李自成沉默了一會兒,道“我明天想去看看袁宗第。”
袁宗第是囚犯,被範青關押在牢房中,不若別的將領隨時可以進宮相見。想看袁宗第得去牢房中相見,這屬於探視囚犯,需要範青特別批準。但袁宗第因為忤逆範青,才被範青關入大牢的,現在探視袁宗第就有和範青對抗的意味。一想到範青發怒時的樣子,高夫人就有些躊躇。
“怎麽!”李自成的聲音陡然升高,他瞪大眼睛怒目道“袁宗第犯了什麽大錯,不過是與他爭辯幾句罷了,這在以前闖營中不是常事麽。他現在是順王了,就不許人家說他了麽?即便袁宗第被判了死罪,家屬也有探望的權力,哼,他範青不是總說要遵紀守法麽?怎麽到他身上就不行了!”
高夫人聽李自成的話有指責範青的意思,趕快道“你別誤會,我是要跟範青說的,隻是他現在還在城外軍營,所以我才有點猶豫,要不要去出城找他。”
李自成知道高夫人不想讓別人聽到自己指責範青的話,哼了一聲,不再說話。
第二天早晨,範青派來兩名親兵,說帶領李自成去監牢探望袁宗第。於是李自成依然坐在藤椅上,由兩名太監抬著,去了開封府的大牢。
開封府的大牢中,走廊昏暗,每隔數米,牆壁上有一個小坑,放著一盞油燈。燈光如豆,輕輕晃動,將走廊中的人影拉的長長的,陰森恐怖。
在兩名親兵和幾名獄卒的引導下,李自成走在昏暗的長廊中,好像一直沒有盡頭。兩邊木頭柵欄或鐵門後,傳來嘩啦啦的鐵鐐聲音,還有囚犯痛苦的呻吟哀號,以及獄卒的喝罵“都給我閉嘴。”聲音稍稍降低,等眾人走過,才又變得高聲。
一直走到走廊盡頭,此處全是單間牢房,都是堅固的鐵門,門上還掛著巨大的鎖頭。
一名獄卒拿出一大串鑰匙,嘩啦啦的響著,翻找片刻,把一柄鑰匙插入銅鎖。哢的一聲,銅鎖打開,隨即拉開鐵門,生鏽的門軸發出刺耳的吱扭聲音。
太監抬著李自成進入監牢,監牢裏麵昏暗不明,泛著血腥味和腐爛的臭味。一名獄卒提起油燈照明,地下血跡斑斑,一個蓬頭垢麵,滿臉泥垢的男子躺在一堆稻草上,正是袁宗第。
李自成讓太監把藤椅放在袁宗第身旁,輕聲呼喚“老袁,我是李自成,我來看你了!”
袁宗第慢慢睜開眼睛,看著李自成,呆滯的眼神中有了光彩。他掙紮著想要坐起來,口中急促的叫道“闖王,是你嗎?你醒啦,哈哈,你終於醒了!”
李自成也很激動,道“是,我醒了,我來看你了。”
倆人都掙紮著想要握住對方的手,可是倆人都很虛弱,互相伸手,卻差了一點。袁宗第用力掙紮,向前爬了爬,伸手握住李自成的手,兩人手指勾連,緊緊握在一起。
袁宗第忽然大笑起來,“上天真的待我不薄,我以為這一生再也不能見到闖王了呢!哈哈,我現在死而無憾了!”笑著笑著忽然又哭起來,“闖王,俺老袁這也是最後一次看你了。”
李自成顫聲道“你並無死罪,範青會釋放你,咱們還有相見的時候。”
袁宗第忽然冷笑道“範青這卑鄙小人,他能容我活著出獄麽!”說完掀開蓋在腿上的草墊,隻見他的腿上被打傷的地方全部潰爛了,正在向外滲著黃色膿水,最深的地方,都能看到骨頭了。在古代,這種大麵積的感染,基本上是必死無疑了。
李自成顫聲道“這不過是棒瘡,怎麽會如此嚴重,沒人給你上藥包紮麽?”
袁宗第冷笑“我在範青登基那天,痛斥他一番,他惱羞成怒,把我打成這樣。事後他派人送來金瘡藥,說隻要我向他認錯,尊他為王,他就給我醫治,還赦免我的罪。哈哈!他也太小看我袁宗第了,我袁宗第是貪生怕死的人麽!他範青就是一個小人,趁著闖王你昏迷的機會,趁機篡權,不忠不義,卑鄙無恥,不但我說得,天下人都說得。他想用救我性命來威脅我,呸!我袁宗第當年在官軍千軍萬馬中也衝過幾個來回,哈哈,我會因為怕死,向他服軟!癡心妄想,我袁宗第渾身鐵骨錚錚,沒一根骨頭是軟的,今天,就讓這個卑鄙小人看看我的骨氣。”
袁宗第本是豪邁之人,此刻慷慨激昂,蒼白的臉上露出一絲紅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