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清白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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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成玦斜倚在榻邊,閉著目,側著臉,頷著首,尖尖的下頜慵懶地抵著精致的鎖骨,勾出一抹絕美的弧度,不經意間,便凝了世間人對美的所有向往。

    蓋在他肩上的輕衾已然滑落,露出微微敞開的中衣。因剛剛失了血,細膩緊致的胸口,泛著白玉般的蒼澤。

    遠處的回廊下,兩道渾濁而蒼涼的視線,正隔窗遙望著廂房裏的成玦——

    上天造出這等絕華之人,必定費盡了心思,又為何偏偏不予他一世安生?若他生於閑散貴戚官宦家,定當琴韻茶香、和歌浮世;若他生於尋常市井農家,亦能閭間聚友、樂得山水。何必非要讓他生於皇家,被皇權傾軋,一刀一刀地割著,如那布下翻卷的傷口,因了心裏無邊的空寂,連疼痛的感覺都顯得過於奢侈。

    他此刻閉目凝眉在思量些什麽?是在猜忌誰人麵上的假笑?是在提防誰人背後的冷刀?還是在籌劃著,如何集了那假笑與那冷刀,再加上自己森涼的血,去對付所有他渴望靠近卻無法信任、熟悉而又陌生的人?

    千計橫掃,絕華盡磔。如若當初那人還在,萬不會讓他活成今日這般模樣吧,奈何……

    緊盯著成玦的那兩道視線裏,滿含心疼與傷感,同時又帶著無法言說的距離與疏遠。許久。視線的主人擦了擦微紅的眼角,佝僂蹣跚著,默默離開。

    廂房裏,成玦感知到外麵盯著他的視線消失了,這才複又睜開了眼睛。他目光如露,灑向窗牗外綠草紅英的一片繁華;而那繁華落入他的眼眸,便於瞬間化為了一池墨玉深沉。

    他輕輕歎了口氣,抬手捂著傷處。此刻無暇多念其它,因為剛剛發生於折杏苑內之事,還有些急需細細思量之處——

    今日午後,柳下薇著人來請,言晉王一時興起邀他去折杏苑飲酒。既然是晉王相邀,當然不能空手而去,於是,他便順勢帶去了一出“刺殺”的大戲,作為答謝晉王之邀的禮物。

    因為這場刺殺戲的目標,並不是晉王的性命,故,關鍵時刻,他為晉王擋了劍,隨即“中劍昏迷”。一時間,暖閣內混亂一片。

    兩名刺客正準備趁亂逃離,不料,那人竟在此刻突然闖入暖閣。不是別人,正是城門樓坍塌當日,禦甲衝天,飛至他麵前,將他接住的公輸少年!

    公輸少年的意外闖入,致使那兩名刺客未能按照計劃及時撤離。可,他們多停留一刻,便多一刻致命的危險。

    佯作昏迷的他看得出來,公輸少年的身手遠在刺客之下,便暗中發出信號,示意刺客們合力攻擊,利用公輸少年,壓製晉王侍衛,方能盡快脫身。

    可他卻忘了,公輸少年身邊還有一個形影相隨的高手。那高手來去無蹤,身法奇異,出招快而利,以一當百亦不在話下,刺客們自然不是其對手。

    情況危急。若那兩名刺客被擒,必將有數人被牽連丟命,這場暖閣刺殺的真相也會暴露無遺!

    他正欲設法轉圜,旁邊的柳下薇卻是已經按耐不住了,竟打算冒險在虎視眈眈的晉王眼皮子底下出手,襄助那兩名刺客脫身。

    當時,晉王一直按兵不動、各種的觀察,明顯是對刺殺之事存疑,在對身邊人進行試探,若柳下薇出了手,整件事的結果如何不知,而她於晉王身邊的多年隱忍,必是俱付東流,她這條命,也送定了!

    千鈞一發之際,他於袖下按住了柳下薇。

    而幾乎是在同一時間,公輸少年忽地跳了出來,一番攪和,故意放水,竟是生生地讓刺客們逃走了!

    公輸少年此舉何意?是對其突然闖入險些攪局所表達的歉意?還是另有目的的施恩示好放長線釣大魚?

    如果,公輸少年對暖閣刺殺一事,事先並不知情,真的隻是巧合闖入,何以能在緊要關頭,做出此等行事?觀察之細,反應之快,機變之利,令人心驚。

    如果,公輸少年並非是無意闖入,而是刻意為之,那這一次次於萬般危急的關鍵時刻突然跳出來,破壞一下,又再補救一下,究竟是意欲何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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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結束了這一整日的折騰,公輸檠、班槊與鳳孝終於回到了鳳府。

    弄風齋裏。

    大公子鳳孝似乎是意猶未盡,又令人於園中花廳裏擺下了酒菜,拉著公輸檠繼續把酒共消萬古愁。

    見大表兄如此好興致,公輸檠也隻得不失禮數地舍命陪君子,杯杯起、口口盡,權當是對其挨踢的尾巴骨聊表歉意。

    推杯換盞間,二人醉意再起。

    鳳孝侃侃而談。自然是要以風花雪月為開始的,品折杏苑裏的琴韻茶香、評小娘子們的秉好、論才子恩客們的酒後言行,林林總總,拈來成章,如數家珍;可不知為何,說著說著,便說到了家國之事,“如今的朝廷六部,整個的風氣,便是一片汙濁。人人都在忙著站隊辨親疏,迎上踩下,固權守位。君不明、臣不賢,無人務本為民憂。哪裏還有一點朝廷該有的樣子……”

    聞鳳孝說得義憤填膺,公輸檠卻是並不接他的話,隻是淺淺地笑道,“大表兄怕是醉了,醉了……”

    園中酒香四溢,遠處朦朧更鼓。淡淡夜霧,潺潺曲水。正是斜月影,三兩桃花碎。

    說到愁處,鳳孝執杯起身,蹣跚走到亭邊,憑欄邀月。本以為他會豪情滿懷朝天歌,卻終究欲語還休垂了眉,“檠賢弟,你可看見,閶闔天閽,那迷霧遮了月,那瘴煙困了柳。縱我等滿心念春,又該去何處尋一片清白人間?終也隻能是將此身棄於這園中,折一枝家桃,煙花巷陌,空悵惘,醉平生……”

    那慨歎淒淒,隨了風,吹起滿園濃愁。

    鳳家大公子,在世人眼中,紈絝浪蕩,竟也是懷了滿心的抱負,苦於滿眼烏煙瘴氣,尋不到一片清白人間。這份苦,埋在他心裏,隻有他自己懂。

    在鳳孝背後,公輸檠仍舊坐於石桌邊,將那清冽如這春夜的酒,一杯杯斟滿,一口口飲下,隻覺胸臆幽幽,亦是難疏

    鳳孝心中期而不得的清白人間,可也是她想要的清白人間?她不知道。她隻知道,自己的任務是,斬了那遮月的迷霧,磔了那困柳的瘴煙。鳳孝可以將自己棄於園中,躲起來,煙花巷陌,空悵惘,醉平生。她,公輸檠,卻不可以。她身上背負著太多,她骨子裏流淌的血液,早已注定,她不能躲、不能停、更不能退。不管前方擋路的是什麽,她都必須掃平一切,繼續前行……

    漏夜風重,翠消香減,紅霧濕衣。

    鳳孝苦於尋不到他的清白人間,酒入愁腸,很快便醉得不省人事了。

    公輸檠卻是越喝越清醒,清醒得讓自己覺得心疼。

    她叫來值夜的仆從,將鳳孝送回了廂房中。她自己則並未急著回房,而是步入那桃林中的小徑,負手,閉目,沉於暗香,腦中思慮如白駒過隙,瞬息千裏。

    卻都是一人容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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