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章 飲鴆試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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險些被滅口的大掌院,因了剛剛那支射到眼前生生將他嚇暈的冷箭,看清了湘王的心狠手辣,自是不會再為湘王隱瞞。他如實交代了自己如何一時貪念起,受了湘王的利誘,如何在禦酒桃花白裏下毒,但他也隻是照吩咐在湘王賜給公輸魚的那壺酒裏下了毒,至於滕王為何會中毒,以及湘王為何要毒殺公輸魚,這些,他是一概不知的。
一個眼睛裏隻盯著蠅頭小利的府中掌院,連自己被人利用做了那種隱秘之事必將會被滅口的道理都不懂,自然更是看不透隱於整件事背後的那詭譎狠辣的皇權傾軋。
鳳修卻是看得明白通透,可明白歸明白,問題是——
這大掌院的供詞,字字句句都在指證湘王,若是如實公布於眾,拿到禦前,皇帝又會如何想?
眼下朝中爭儲局勢正酣,任何的風吹草動,都會被人拿去大做文章,與儲位之爭聯係到一起;如果因此被湘王黨反咬一口,說他鳳修與晉王勾結,設局誣陷湘王,也不是不可能的。
到時候,先不管他能不能解釋得清楚事實真相,以皇帝的多疑,必會認為他也參與了爭儲。最終,誰還會在意事實真相,他這一身的髒水,卻再難洗淨了。
遂,此事絕不可草率處之,還需從長計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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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光黯,夜闌珊。無心睡眠的人,卻不止鳳修一個。
拂雲閣裏。
一線笛聲,隨風氤氳,宛若從遼遠的山之巔而來,低婉迤邐,半鋪半收,帶著一路的憂傷,而那憂傷卻是淺淡,淡得幾乎無處可尋,卻又總能在不經意間撩撥起微微的痛。
公輸魚坐於廊下,抬頭看著房頂上那個吹笛之人。
有心事,或是難過了,班九都會如這般吹陶笛——
自八歲起,班九便是在為公輸魚一人而活。
為救公輸魚出思過院,他拚了命地修煉武功,任風雨霜雪、寒暑交迭,從來都是不累到暈倒絕不停歇。也正是因了那許多年的閉關研習,他的至純心智一直被鎖著,未沾凡塵,錯過了俗世繁華,除了公輸魚,眼中再無他人,心中再無他事。
終於,他生生地將自己練成了一台武功機器。
他以為,有了這一身絕世武功,便能護公輸魚一世周全。
比如今晚,
他可以瞞過眾人耳目,用一顆花生斷去那架於公輸魚脖頸之上的鋼刀;
他可以在雷霆萬鈞間,將公輸魚拉出那巨獸血口一般幽深的亭中地洞;
他可以用真氣築城牆,讓那支朝著公輸魚眉心射來的冷箭戛然間停止。
但是,
那杯送到公輸魚嘴邊的毒酒,那毒酒背後的陰謀算計、人心詭譎,卻是他看不到的。
他看不到,便無法替公輸魚擋下。
他不能接受、不能理解、不能原諒……
散碎的風,墮入桃林,找不到出路,便四處亂撞。那桃枝密密妖妖,遮著、擋著,明了一切,卻偏不與風指路,任憑那迷路的風撞得遍體鱗傷。傷過了,才會懂,懂那雙看著你傷卻不能言的眼睛,是何等的無奈。
正是公輸魚此刻的無奈貓兄,對不起。你的心那般純淨無瑕,沒想到,劃下第一道傷口的人,竟會是我。我知道你的心痛,但我必須讓你痛。痛過了,傷口結了痂,你才會明白,我走上了這條路,誰也護不了我周全;因為這條路上,隻有生死,沒有周全;你若要繼續跟我一起走下去,就必須學會去承受這種無能為力的心痛。以後,還會有更多……
原來,公輸魚端起那杯酒的時候,便已經嗅出了於酒香之外的毒的味道。
那毒味道極淡,又是混在香醇濃鬱的桃花白裏,對常人而言,可以說根本就是無味;但是對於能夠從公輸家思過院裏活著走出來的公輸魚來說,天下間各種奇毒異術都曾是她噩夢的一部分,又怎會再見而不識?
所以,她是故意的。
故意喝給班九看,故意喝給湘王看,故意喝給在場的所有人看。
她想知道,每一個人的反應。
毒酒到唇邊,她看到了班九的難過與掙紮——
當柳下薇喊出那句“有毒”之後,班九的反應極快,第一時間擊落了她手中的杯子,避免了她飲下毒酒,可班九依然自責、憤怒、難過,亦如那兩支冷箭被怒氣化為齏粉,亦如此刻笛聲哀怨傷了夜色幽涼。班九不能接受、不能理解、不能原諒,但經曆過這些之後,他終將接受、終將理解、終將原諒,接受她的選擇、理解她的無奈、原諒她的心狠。
毒酒到唇邊,她看到了大掌院的心虛與猶豫——
大掌院的眼神微微晃動,或者也有些許的不忍吧,但是,麵對當權親王的威逼利誘,一個小小的掌院,又能如何自保?不應下,是死;應下了,也可能會死。他隻能昧下良心,賭那位貴人的一絲信譽,可他哪裏知道,那貴人眼中隻有儲位,根本不知信譽為何物。可惜,直到那支用來滅口的箭射到了眼前,他才看透。
毒酒到唇邊,她看到了湘王的愚蠢與自大——
湘王因城門樓一案而铩羽,想報複晉王,卻又毫無章法,隻能是如瘋狗一般追著咬,於是,晉王要公輸家人,他就殺公輸家人。他先是安排侍衛以比試之名頻出殺招,再讓鳳府大掌院於禦酒中下毒,最後還竟敢讓自己的手下趁亂當眾放箭。他要麽是太愚蠢,愚蠢到做事留下那許多尾巴,給別人反撲的機會;要麽是太自大,自大到根本不屑於去偽裝。也或者,他是既愚蠢又自大。
毒酒到唇邊,她看到了晉王的野心與急切——
城門樓一擊,晉王未能如願將湘王徹底拉下馬,事後又有成玦一夥暗中補刀;看得出,晉王被挑唆得有些著急了。他沉迷於“得公輸家,便可得絕世神兵,便可得天下”的傳說;他覬覦公輸家的機巧,急於招攬公輸家人為己所用。他頂著賢德之名,做事不像湘王那般魯莽,但他卻比湘王更有野心。對於儲位,對於天下,他急不可耐。正是因了他的這份“急”,便是給了別人可乘之機。
毒酒到唇邊,她還看到了那些權貴們的虛偽與自私——
他們穿著錦衣華服;他們吃著珍饈玉饌。他們於風平浪靜時,忙著巴結逢迎,笑對每一個人,何其虛偽;他們於波瀾乍起時,隻顧自保,更是不惜相互踐踏,何其自私。或許,在帝都這樣的環境裏生存,他們隻能如此。君如源,臣為流;有何樣的皇帝,便有何樣的臣子。如今看到這些身為臣工的官員們,便可猜想,那金殿之上的九五之尊,該是何等心性。
毒酒到唇邊,她看得最多的人,自然還是滕王成玦——
成玦始終玉眸微闔,隻沉於眼前的美人與美酒,對今晚那接連發生的一件又一件意外,好似全然不關心、不在意;可是最後,她這邊的毒酒剛剛送到嘴邊,他那邊卻先了一步中毒吐血。他以這種方式阻止她喝下毒酒,僅僅隻是個巧合嗎?巧合二字,用於此人身上,太過不可信。他在拂雲閣裏對她幾番出殺招,又在夜宴之上不惜以自傷為代價出手相救,究竟是為何?
塵微不顯,心計無雙。整場夜宴,唯此人看不懂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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