鸝妃的死，給了皇帝重重一擊。不隻是讓他悲傷，讓他憤怒，更是讓他於祭台上的極致榮耀之後瞬間跌落神壇，讓他知道，他，並非無所不能。

    這，簡直就是比殺了他，更沉重、更無情、更攻心的打擊。

    皇帝緊咬著牙關，眼角唇角一起抖動，手底握著鸝妃的肩，緊緊地握著，狠狠地握著，幾乎要將那肩骨捏碎了。

    那是無法宣泄、無處釋放的痛楚。

    他想不明白，他乃真龍天子，承天之慶，統領萬民，為何還要被天懲罰，承受這種痛苦。

    究竟為何……

    經過改造的十二座燈翕，內裏燭火遇風不滅，反倒是燃得更烈了，而那些被撒於其上的香粉，經過灼燒加熱，正在慢慢地幻化成白煙，絲絲騰起，浟湙在皇帝與鸝妃周圍。

    就在這時，從鸝妃的鼻中遊出一道淡紫色的氣，似有若無，不細察便不能得見，卻是猶如一條細蛇一般，穿過那些香粉白氣，鑽入皇帝的鼻孔裏，倏地便消失不見了！

    突然，十二座燈翕裏的燭火齊齊一晃，緊接著，左邊依次熄了三盞，右邊間隔滅了四盞。

    皇帝一驚，忙抬眼去看。

    就見那五盞仍在亮著的燭，躍出的光線在明暗中穿行，通過熄滅的燈翕擋板上的小孔，倒擰折射出不同角度與軌跡的光束，交合錯落，一路牽引著他的視線，直接伸向旁邊的降麟宮宮門。

    宮門處，光束集合的地方，霍然出現了一個人影，模糊著、閃爍著。

    “何人？！”皇帝大喝一聲，把自己給嚇了一跳，卻才發現，不知何時，自己竟已放下了鸝妃，站起了身來。奈何全然不記得了。

    更奇怪的是，燈翕出現異樣，遠處閃現人影，以及自己大聲疾呼，對於這一切，周圍守衛的宮人與侍衛們，竟是毫無反應，沒看見也沒聽見一般。

    “姚丘！姚丘！”皇帝再喊。

    依舊是無人反應。

    這可真是把他給嚇到了。不過，即便是被困無法求救，那也斷是不能落荒逃離的，這是一個君王最後堅守的自尊。

    他強撐著站在那裏，直麵降麟宮宮門前的人影，壯著膽子再次問道“爾究竟是何人？！”

    那個人影，幽幽地閃著，無聲息，不近前，也不退後，被定在那裏一般，倒是漸漸地清晰了起來。

    似是一名女子的輪廓。並無崢嶸，唯有靜雅，帶著淡淡的傷感。

    女子？降麟宮？皇帝眯起了眼睛。這才想起，此乃何人住所——前太子的生母，端妃。

    六年前，太子謀逆被誅。皇帝雖並未降罪於端妃和其母族，但端妃依舊是緊隨其後，鬱結而亡。眨眼間，六年便已過去，降麟宮一直荒廢著，皇帝從未再踏足，都已經將這個地方給忘了。

    不久前，鸝妃說是喜歡前麵的湖，便將住所選在了灩鸝宮。皇帝寵愛鸝妃，幾乎日日從此處經過駕臨灩鸝宮，卻從未曾注意，這灩鸝宮旁邊，就是降麟宮。

    端妃的降麟宮。

    端妃出身名門，嫁給成璧的時間稍晚於權貴妃，卻是先誕下了長子成璋，精心哺育，令其文武雙修、德才兼備。成璧繼位成為皇帝後，成璋被擁立為太子，這是端妃的大功德，但她生性散淡悠慢，從不以此邀功，更不覬覦皇後之位。即便是後來皇後薨逝，她亦是以權貴妃為尊，每每助其打點後宮瑣事，皆盡全力，還總能出些新奇點子來，讓太後與皇帝歡悅。在別人為權與利鬥得死去活來時，她更樂於在花園裏伺弄花草，實是與其他善妒喜爭的妃嬪們不同。

    如此一個與世無爭、性子開朗之人，不想最終卻是落得個鬱結而亡，也是無辜受累。

    當初太子遭彈劾時，端妃曾於奉龍殿外長跪了一天一夜，直至暈倒被人抬走。皇帝盛怒不見。不想，再見時，她竟已故去……

    “端妃，是你回來見朕了嗎？你是否想將那時朕沒能聽到的話，再說與朕聽？”

    那人影依舊是無回應，隻是於微微閃爍中，倍增淒淒艾艾，恍若枯枝易碎，透著舊日裏蒼白的脈絡，溢滿了哀傷，經不起任何觸碰。

    皇帝殺了太子，於端妃，終究是一種虧欠。

    想到這裏，皇帝抬腳，意欲朝著降麟宮門前的那個人影走去。

    身後卻傳來了一個聲音“陛下？”

    皇帝一回頭。

    眼前所見的一切，驟然劇變

    雨，不知在何時已然下起，扯天扯地，如倒百川。常侍軍軍首湛清已經到了，正跪在雨裏等候問責。侍衛們和宮人們也都躬身頷首立於雨中守著。姚丘則是為他和鸝妃撐著傘，正在勸說他回宮避雨。而他，依舊是抱著鸝妃的屍體，席地而坐。

    他並沒有站起過身，兩側的十二座燈翕在風雨中搖曳忽閃著，也並無異樣，降麟宮門前空空蕩蕩，更是沒有人影。

    剛才的一切，恍如一夢，全都被這場大雨，衝刷得再無蹤跡……

    “撞了鬼”的皇帝，如經了霜的柳葉，麵色鐵青，緩了好半天方才回過神來，微微開口。

    姚丘慌忙附耳上來。

    皇帝的嘴唇，抖了幾抖，吐出四個字“封鎖消息。”

    姚丘先是一怔，隨即心領神會，重重地點了點頭。

    他先將皇帝扶上金轎，接著與湛清耳語了幾句。

    很快，鸝妃的屍體，暈厥的宮婢，地上的血跡，在附近搜查的侍衛、掖奴，全都被“收拾”得幹幹淨淨，像是何事都未曾發生過一般。

    巍巍宮闕，風蠻雨驟。象征著繁盛與光明的萬盞紗燈，在風雨中掙紮著、嘶嚎著，如一個個被斬斷的，突兀著、殘破著。

    長時間的壓抑積蓄，在此刻得以釋放，便是肆意暴虐般的徹底宣泄。一時間，雨如鏃，雷光霹靂，斷風磅礴。

    所有的痕跡，都被洗掉了；所有的情愫，都被阻斷了；所有的人，都被擱淺了……

    方才遁入了暗處的公輸魚並未遠離，而是一直隱於旁邊的古柏樹冠中，看著那十二座燈翕處，所發生的，耐人尋味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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