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五零章 無字塚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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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輸魚繼續說“四十九條性命,一夜之間被盡屠。他們因何而死?他們為誰而死?你是唯一接近過真相的人,你不該為他們做些什麽嗎?你不該還他們一個交代嗎?不離,莫要再逃避了。你問問自己,這六年,你躲於地下,可是真的躲過了?可是真的能忘掉這一切?可是真的能夠有片刻心安?!”

    不離捂著耳朵,搖著頭,涕淚滿麵,嗓子裏隻剩下嘶嘶的回聲,已經沒有了剛剛瘋魔般的哭嚎。顯然,公輸魚的話戳中了他的心。此刻在他的心裏,漸漸升騰而起的悲傷與內疚,如煙瘴般愈來愈濃烈,正在一點點地覆蓋著極端的恐懼與憤怒。

    他的發束鬆了,有些許散落,但見那些烏黑之中,竟是顯露出了內裏隱著的縷縷銀白,與此時的月光同色!如此年紀輕輕,竟已生了白發,難以想象,那是多少個身處煉獄的無眠之夜、多少次無休止的精神折磨,共同所致。

    絲絲曳舞如雪,令人心生磨礪之痛。

    公輸魚沒再說什麽,而是給不離留下了一些沉澱的時間。她已將這個羸弱之人推至了精神崩潰的邊緣,但是她相信,今夜,這個人必定能過此關,也必須要過此關。

    風蕭蕭,魂骨蒙塵經年歎;

    影搖搖,齏風漫嗟殘夢桓。

    許久。

    不離不哭鬧了,不掙紮了,也不想逃了。他平靜了下來,從班九手中滑落,跌坐在了地上,動作遲緩、神情呆滯。

    牙月如線,幽幽灑落,於他青灰色的麵龐鍍上了一層清與涼。如水一般帶著寒意的煙紗霧絹試探著湧上來,在他身邊慢慢遊弋。

    他們與他,彼此相熟。

    不離微眯著眼睛,看著那些於暗夜裏四處遊蕩的煙紗霧絹。在別人眼中,那是虛無縹緲、似有非有的幻,而在他的眼中,那卻是曾經真實存在過的一幕幕記憶。

    他們,之所以盤桓於此久久不肯散去,或許,就是在等著他的歸來。

    他,是唯一能夠為他們曾經所做過的一切證明的人;

    他,是言宅這座荒塚的無字碑;

    他,是當年那件滅門慘案的親曆者!

    曾經,他看著他們一個個地在他麵前死去;曾經,他踏著他們的血與骨走出了這裏。離開這裏之後,他覺得自己不配再活著,不配再享受陽光與世間的一切,於是,他便將自己拋入暗無天日的地下,假裝自己已死,與他們一樣。

    直到這一刻,他再次回到這裏,看著這些破敗落拓的物,看著這些不甘消散的影,訇然明了原來,他這六年的自苦自罰自絕,並不是他們想要的,那隻是,他自己在逃避。

    逃避一件事,久了,人就會變得麻木而怯懦,即便已經心生悔意,也斷無力自己走出那至關重要的一步,需要有一個特別的人,在他怕了、退了的時候,幫忙推一把。這個人,必須得比他堅定、比他狠絕。像公輸魚那種心智堅如丘山、做事絕不回頭的人,便是最佳人選。

    其實,剛剛在地下倉庫看到公輸魚的第一眼時,不離就知道,時候到了。今夜,在他的生命裏,必將意義非凡。

    今夜,他將自己完完全全地交托在了公輸魚手裏。是為一試。

    一試過後,終未相負。

    起風了。吹散了月前的雲影,宅子被照得更亮了些。點點雲影從暗灰色的地板上掠過,若綿綿涼涼的絲線,將那些不堪回首的過往與不堪其重的現今細細密密地縫合起來。花草颯颯中,庭木廊柱安靜地矗立著,耐心地等待著……

    “這宅子,建於前朝。用的乃是紅椿木、南湖青石和白?漆料,皆是不易得之珍品。整座宅子門廳堂室的格局,還有飛簷挑角的錯落之法,均可奉為經典,尤其是流雲頂、飛瀑簷,晴雨各成一景,在當時被視作參照,掀起了帝都建築界爭相效仿的一陣風潮……”

    不離的聲音悠悠慢慢地響起,似一掬淨水默默衝刷著布滿了斑駁傷痕的歲月。前朝往事,絮絮道來。

    公輸魚微微蹇眉,一時不明他說這些何意,不過,作為一名資深木匠,還是忍不住細看了看眼前的廊柱確是紅椿木。原木上乘,做工考究,成柱後又配以明暗雙麵雕,左右成景,實實珍品也。荒落成如今這副模樣,真真是可惜了。祖宗留下的寶貝,後世人總是有辦法糟蹋掉。唉!

    這是來自一個木匠的惋歎。

    惋歎過後,公輸魚轉念又一想今晚,不離從逃避到麵對,經曆了癲狂抗拒、痛定思痛,跨越了心中藩籬,確實不易,這一切之後,總是要沉澱出一個故事來傾吐心聲的。隻是,他的這個故事,竟是從久遠的前朝講起,想必,一定會很長、很長了。

    於是,公輸魚一屁股坐到了地板上,同時以眼神示意班九也坐坐啊貓兄,有大座!站著聽書,一定會聽到腿麻的。

    對於那滿是塵土的地板,班九嫌棄地瞥了一眼不坐。

    嘁!不識好歹,等著貓腿發麻吧你!公輸魚翻了翻眼皮,不再管“不知好歹”的班九,而是將注意力重新投回到正在講故事的不離身上。

    就聽到不離說——

    “你說你手中有一條消息,是我想要的。可否告知,是何消息?”

    哎?!

    公輸魚被不離這一個毫無征兆的大轉折給問了一個怔愣走了一下神而已,一個起於前朝的故事就講完了?我錯過了什麽?不對呀,明明就還沒講嘛。這人,不是準備要講一個很長的故事嗎?這“聽眾”都盤腿坐好了,如何隻開了一個不倫不類的頭,便不講了?還突然冒出來此一問?這是……

    她眸色一閃“不離兄如此問,可是已經想通了?”

    不離歎了口氣,幽幽道“我躲了六年,這宅子便等了我六年,也是時候該予它一個交代了。那件事,因我而起,終究還是要我站出來,了結它。”

    聞此言,公輸魚喜上眉梢、盈盈而笑,忙疊手賀道“不離兄終於戰勝了心魔,走出了藩籬。在下為不離兄賀!”

    不離沒有接她的話,而是追問道“你所說的消息,應是與此宅有關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