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四九章 夜訪凶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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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了言宅,便不得不說六年前的一樁滅門慘案。

    言家世代居於帝都,本也算得上是高門大戶,雖無子嗣入仕為官,但祖上經商累積起來的財富與人脈,足以令其世代榮華富貴。朱門內外,可謂是談笑有貴胄,往來無布衣。

    然,就在六年前的一夜之間,言家毫無征兆地罹遭滅頂之災。不管是家主,還是仆役,男女老少,上至八旬耄耋翁,下到咿呀百日嬰,全家四十九口,盡數被屠。

    這樣的事,若是放在風平浪靜的盛世太平日裏,必是要被萬眾矚目之大案要案,可不巧的是,這件事發生的當口,偏偏趕上了真正的“大案要案”——太子謀反案。

    當時,恰逢“太子謀反案”的尾聲。太子死後,各方各派,亂作一團。朝野中各種的彈劾、清算、抄剿、重組;民間各種的追逃、複仇、暗殺、火並。

    言家滅門案雖然慘烈,但放在那種混亂動蕩的背景之下,也就算不上轟動了,隻能是由帝都最小的衙門京兆府進行處理。

    京兆尹薄黽的處世之道素來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由於言家從來不涉政治,也沒有任何證據顯示其全家被屠與太子謀反案相關,況,言家富甲一方、樂善好施,與鄰結好、與人為善,遇上個災禍年或者官府攤派從來都是慷慨解囊,更是從未曾聽聞其與誰結過仇怨,遂,薄黽便將偵破方向定為了普通劫殺。

    劫殺,可以是為財、為色,也可以是毫無緣由的臨時起意,那麽,凶手就可以是隱於街坊鄰裏間的極惡之人,也可以是流竄作案後遁於江湖的外地綠林。

    這樣一來,案子查了數月也是毫無進展,最後直接被擱置,成為了懸案。

    言家全家被屠、無一生還,這言家大宅便成了無主的空宅。京兆府也打過另行拍賣的主意,可惜終未能如願。因為有傳言稱,宅子裏集結了化不開的幽怨與戾氣,每當夜幕降臨後,便會有勾魂鬼泣之聲響起,還有索命鬼影閃現。更是有數名在言宅內值夜的衙差被嚇得生生失了魂、得了病,便是證實了鬼魅之說。

    在世間的所有傳言中,唯鬼魅之說最為被人津津樂道。很快,一傳十、十傳百,原本令無數人豔羨的豪華大宅,便成了令人談之色變的鬼府凶宅。哪裏還有人敢再接近?更是無人敢從官府那裏接盤了。

    如此,這言家大宅從被人敬而遠之到被人久而忘之,也就慢慢地淡出了人們的視線,六年來,一直恣意荒廢著,像是一個被定在了某一時間點上的影子,獨自保存著那段不為人知的慘烈記憶,耐心等待著重新被開啟的一刻。

    這一刻,終於到了。

    這一刻,夜色如水,薄薄的月光浮於其上,幻化出絲絲縷縷的煙紗霧絹,在那些雜草叢生的廳堂前沆漾,在那些蛛網密集的曲廊下縈繞,在那些破敗剝離的窗牖間盤旋,在那些漆黑空洞的樓閣上奔跑……似曾經的男子私語,似曾經的女子輕笑,似曾經的老人籲歎,似曾經的孩童嬉鬧……

    這一刻,公輸魚和班九,玉立前廳門廊下,看著這整座大宅。那煙紗霧絹,卷風而來,掠過他們的麵頰,再禦風而去,撩起他們的鬢發,留下似有若無的私語、輕笑、籲歎與嬉鬧……

    這一刻,被打暈了帶來此處的不離,就靠坐在前廳的廊柱旁。

    班九伸手,隔空彈指,恢複了不離的五識。

    不離緩緩地抬起垂閉的眼瞼,先是稍微張開了一條縫,緊接著便直接瞪圓了,眼珠子都快要瞪出來了——整整六年,每每午夜夢回時最深的恐懼,亦如此刻!

    那屠刀一次次地舉落,那慘叫一聲聲地響起,那鮮血一片片地潑灑。曾經的單純少年,在屠刀與鮮血中,生生地被嚇破了膽。

    他帶著被扯碎的神經和再也暖不了的心,從屍骨堆裏爬出,逃離這裏,一路逃至地下,躲了六年。六年來,他收集所有地方的信息,獨獨下意識地避開這裏。這裏,是他靈魂深處不敢再觸碰的禁忌。

    他無力麵對,他害怕麵對,他也不想再麵對。

    不離打著寒顫,上下牙齒咬得咯咯直響,扶著廊柱爬起身來,抬腿就要逃跑,卻因太過慌張,左腿絆了右腿,又踩住了自己的袍角,“嘭”的一聲,整個身子重重地摔在了地上,而此時的他已經感覺不到疼痛了。那疼痛能給他的唯一感覺便是——這回不是夢,而是真的回到了這裏!

    心中的恐懼與憤怒,頃刻間到達了頂點。

    “為何?為何要帶我來這裏?!我說了,我不要來這個地方!為何不肯放過我?為何要逼我?!為何……”

    不離的喊叫聲是淒厲猛烈的,帶著急急的痛,綿綿的恨,因無力承擔而產生的痛,恨自己不能把生命裏最慘烈的一幕抹去。同時,他的喊叫聲又是軟弱無力的,甚至禁不住一絲風的席卷,被卷去幽遠處的冰冷樓閣,再尋不到一絲命運的救贖。

    他掙紮著再次爬起身來,踉踉蹌蹌地往外衝。

    班九手臂微抬,一把便將瘦弱單薄的不離給抓在了手裏。

    公輸魚隨即堵到他麵前,緊盯著他的眼睛,大聲說“不離,六年前,你已經從這裏逃過一次了;六年後的今天,你還要再逃一次嗎?!你看看這裏,你聽聽這裏。他們還在哭。他們被困在慘死的那個瞬間,一次次重複、一次次輪回,不得解脫、不得救贖,就是因為你一直在逃避……”

    “我不看!我不聽!你莫要再說了!莫要再說了!放開我!放開我……”不離繼續嘶喊掙紮,想要衝出去,奈何被班九的那隻手牢牢控製著,根本無法衝出。

    恍惚中,他猛然想起,好似曾經也有過這樣的一隻“手”,抓按著他,逼迫著他,讓他眼睜睜地看著那場慘絕人寰的屠殺,卻是阻不得、擋不得,什麽都做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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