斷竹 第二十章 南邊兒來了個用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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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來今年的冬季,江南注定還是要挨凍了。前幾天倒是有些放晴,還下了一場名副其實的毛毛雨。可夜裏是雨,半夜就成了向北吹去的風雪,一路走來兩岸盡是被壓彎又凍上的樹木,像是萬木躬身禮敬北方似的。

    但凡名勝總是不會少了文人,又何況江水兩岸自古以來都是風光秀麗,年關將近又不能歸鄉的遊子何其多,故而哪怕天寒地凍,總有人披著厚厚的大襖子踱步岸邊。

    江水向東流去,一波接著一波。人又何嚐不是往土裏走去,一茬兒接一茬兒。可但凡活著,總要在路上的,變老和向前,這四個字可不是願不願意的事兒!

    黑毛大狗被鎖鏈勒住脖頸後便成了一隻又似狗卻又頭生一對龍角的異獸,把張木流嚇得不輕。藍華從自家山頭弄來個鯥魚,這又有了另一隻古獸。

    小和尚的根底張木流實在看不出來,能肯定的就是個深不可測,那條實則算是盤瓠一族的大狗,已經是煉虛期了,而小和尚隻是一句七字箴言便將其鎖住,若不是渡劫,那也是個煉化數條天地道則的頂尖煉虛了。那條由佛家箴言凝練的鎖鏈類似於一種困心咒,一頭拿捏在張木流手中,另一頭則是緊緊鎖著這大狗的命脈所在,所以就可以說,這個煉虛大妖的命,現在完全拿捏在張木流手中。而張木流也終於知道了一些隱秘之事,隻是他沒想到,本以為的謎底原來隻是寫在明處的謎麵兒罷了。揭開了一層麵紗,看到的卻是不見底的深淵!

    可既然是盤瓠,就與越國脫不了幹係了,上古時它所棲息之地便是如今越國京畿所在。

    這頭盤瓠被張木流封住嘴巴,變成個腦袋上略微突出兩個犄角的小狗,已經不能口吐人言了。莫淼淼醒來以後看到一隻毛茸茸的小狗,開心的不得了,於是一行人少了毛驢,卻又多了一隻狗。看來但凡在路上,總得會有個毛蟲跟著。

    張木流與莫淼淼說這隻狗叫盤瓠,小丫頭想了半天沒想出來到底是那個字,於是便想另外起個名字給它,想了一路,這都要進湖鎖了才終於定了下來。以後小丫頭懷裏就多了個叫張樂青的漂亮小狗。

    莫說盤瓠不同意,張木流臉都黑了。莫淼淼看張木流不高興了,撇著說不姓張就不姓嘛!叫樂青總行了吧。盤瓠的神魂早在張木流氣海中那處小島罵起來了,奈何張木流不搭理它,便也隻能認命了。

    小丫頭此刻不停的摸著已經改名叫樂青盤瓠,有了這隻漂亮的小狗,小丫頭便一直都很開心,她笑著問道:“哥哥,我們去哪兒啊?”

    張木流看著前方沉默許久後才淡淡道:“去看一個我既恨又敬的老前輩。”

    彭澤早被梁國官兵封住了江水入口,雖然如今水勢趨於平緩,可終究一個巨大石像立在湖中央,普通人若是見著,不嚇壞才怪。如今已經現世的八處大澤皆是如此。

    白衣青年牽著一個穿著淡藍色長裙小姑娘,小姑娘一隻手抱著個十分漂亮的小狗,兩人一狗便直直往軍營走去。拿出一封被蕭磐親自蓋上梁國國璽的信便直接去了大帳。從紮營所在就能看出,駐守此處的定是個以民為天的將領,營盤離彭澤入江之處隻有不到百丈,但凡水患嚴重,第一個衝走的定是那將軍帳。

    還沒有走多遠就看見一個小太監踩著小碎步往這邊兒跑,走到近前還未曾說話就咚一聲跪在雪地裏,喘著大氣將一個青色令牌捧起,然後對著張木流委屈道:“哎吆我的王爺!您怎麽才來啊!奴婢我都在這兒等了小半個月了。”

    張木流眼皮狂跳,忍著沒罵出聲。蕭磐這小子真他娘的沒譜兒啊!說著玩罷了,你小子還真就給個異姓王?無奈接過寫著“逍遙”二字的令牌,將眼前這個太監托起來,問道:

    “蕭磐這是要瘋嗎?哪就封王了?”

    小太監嚇了一大跳,如今的梁帝可不必以前了,太後已經被軟禁宮中,梁國如今可是那位少年皇帝的一言堂了!不過轉念一想,皇上早就說了眼前這位是他大哥了,那您愛咋說咋說吧。

    “哎吆我的王爺唉!您能這麽說,我們聽這個都是大罪啊!皇上讓我告訴您,說他知道您看不上朝堂爭鬥,便封您個逍遙王,說梁國境內的山川河澤都歸您管轄。”

    張木流暗自一笑,心說蕭磐這小子兩年宮牆沒白待啊,城府是越來越深,都知道拉上自己保他的天下了。

    莫淼淼站在一旁愣是沒敢搭茬兒,心說:“娘咧!哥哥都是王爺了,王爺可是個好大好大好大的官兒啊!”

    此時遠處一個披著銀甲的中年漢子大步走過來,嘴裏還念叨著:“如今雖然梁國還是梁國,可也是個昏君當朝的腐朽天下嘍,都能給宋國的侯爵封梁國的王爵了。”

    張木流笑道:“這位是?”

    那人斜眼瞪著張木流,不耐煩道:“我乃南山侯鄭吾,現領鎮澤總兵一職,在此治水!比不上有些人,滿天下亂逛都能逛出個王爺當。”

    小太監已經躲在一旁不敢出聲,兩個都是他惹不起的。莫淼淼瞪著眼就要放狗咬人了,被張木流看了一眼後又作罷。

    張木流著對這位南山侯道:“鄭侯爺,我來此隻為告訴你一聲我要進彭澤,並不是為了這個令牌來的。對我而言,王侯將相就是個笑話,但蕭磐那小子可不是昏君,既然想要忠君愛國,那你就要相信你們皇上的眼光。”

    鄭吾剛要破口大罵這個大言不慚的小子,便見眼前的白衣青年身後長劍出鞘,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載著二人直往匡廬方向飛去。

    這位南山侯長大了嘴巴,過了好一會兒才無奈苦笑道:“我莽撞了啊!原來是個劍仙啊,那人家願意受這個逍遙王,還真是給了陛下麵子。”

    一旁的小太監亦是苦笑道:“臨出宮時,陛下千叮嚀萬囑咐,就算是求也要把這個牌子給那位的,若是不然,我小命不保嘍!”

    匡廬從來就是從畫中走出來的,不知有多少文人墨客在此留下詩篇。久違的大雪讓這座名山雪掩萬物如玉,又有濃霧彌漫其中,以至於打眼看去,水接天色,林接天色,山亦是與天空連在一起,仿佛直上雲海而無巔。

    莫淼淼已經大叫不已,哇個不停。張木流看著水那邊山峰,一道瀑布來處隱在雲霧中,如同從天空灑落下來似的。張木流感歎道:“果真是銀河落九天,詩仙誠不欺我啊!”

    不多時便走到一處小土包前,也沒有什麽墓碑,就土包上麵壓了幾塊兒石頭罷了。

    將小丫頭拽至一旁,莫淼淼抱著樂青十分乖巧,她看的出來哥哥很傷心。小丫頭想著,大人們都喜歡把開心與不開心都藏起來不讓別人看見,可這哪裏藏得住嘛!哪怕臉上藏得住,眼睛也藏不住的。

    張木流看著眼前墳包好一會兒,最終還是直直跪下。歎了一口氣從懷裏掏出了一遝黃紙鋪在自己衣襟上,又掏出來一枚五銖錢壓在黃紙上使勁兒按下去直到留下個圓壁方孔的印子,才挪了一下那枚五銖錢,在緊鄰著先前印子的地方再次重壓。

    過了許久後才將那厚厚的黃紙印滿,撩開袍子後將黃紙點燃,一張一張往火堆丟。家鄉傳說,要是沒燒完整,送到地府的錢就是爛的,先人也花不出去。一邊兒燒紙,張木流一邊兒輕聲道:“你這老家夥啊!埋你時我沒跪,今日還是給你跪下了。你害我不淺啊!可這麽多路走過來,好多親人也都不在了,你也算是我的長輩,可我連你的真名實姓我都不知道,也不知你有沒有個後輩兒孫什麽的。我給你多燒一點兒錢,你可千萬省著點兒花!”

    莫淼淼把樂青放在地上,也走過來跪了下來,對著墳包脆生生道:“老爺爺,我其實不認識你,可哥哥說他很敬重你,所以我也敬重你了,你獨自一人一定很辛苦吧?可你不用擔心哥哥,他現在有我呢!”

    張木流笑著伸手摸了摸小丫頭的頭。忽然一道金光從墳包閃出直接沒入小丫頭體內,可把小丫頭嚇得不輕,一下子就撲到張木流懷裏了。

    張木流暗罵了一聲老家夥,笑著與莫淼淼說:“別怕,沒事兒的。是這個老爺爺送你的一點兒小東西。”

    白衣青年燒完紙起身後,眯著眼睛往南方看去,一道白線直直往這處來。片刻後一個十分俊美的青衫青年禦劍懸停在上空,與張木流說道:

    “瞻部洲薑末航前來問劍!”

    張木流起身,抽出遊方握在手中,笑著與那人道:

    “勝神洲張木流接劍!”

    與樂青交代一聲保護小丫頭後,白衣青年也猛然躍到半空。不等說些什麽,薑末航便欺身而來,沒有什麽旁的花哨之處,唯劍而已,劍可破萬法!

    張木流心驚不已,此人劍心通明。

    兩個青年纏鬥在半空,張木流以遊方不停斬出劍氣,卻被薑末航隨手破之。白衣青年苦笑不已。

    打了大半個時辰,兩人看似難解難分,實則張木流全然沒有還手之力。任由張木流如何出劍,薑末航隻是隨手擊破。

    張木流無奈至極,一身真火突顯,藍色火焰圍繞著周身,舉起遊方以無數劍影先往前刺去,又祭出那柄飛劍,如同當日與藍華一般雙劍並用。飛劍衝出時瞬間將其收入秘境,之後隨張木流心意出現在薑末航身後,也是全無軌跡可查。可那青衫薑末航隻是麵無表情,總是在飛劍將至時提前躲開。張木流十分無奈,此刻左手遊方右手龍膽,直衝薑末航。

    先是遊方遙遙一道劍氣斬去,爾後手持龍膽堵住另一邊,飛劍忽然出現在其後方,形成個犄角之勢圍住薑末航。

    薑末航終於臉色有了變化,不過卻是笑了。猛然間已經身在數丈之外,一身劍意十分凝練,有沒有什麽滔天氣勢,可周身數丈劍意所到之處皆是虛空炸裂。那人舉劍斜劈向張木流,好像隻是揮了揮手臂,並無半點劍氣,可頃刻間一道幾乎如同實質的劍氣出現在張木流麵前,將其狠狠砸入水中。

    不多時張木流重新回到半空,擦了擦嘴角的血,苦笑道:“我輸了。”

    薑末航也收起長劍,淡淡說了句讓張木流有些摸不著頭腦的話:“有人讓我來打你一頓,給你漲漲見識。”

    其實也同時傳音給張木流:“他要是知道你有了一把劍一定會很開心。隻是你太不純粹,劍客居然拿槍!”

    說罷轉身又往南去,天際隻餘留一抹白光。

    一道真氣蒸幹白衣,青年便重回那處墳包。莫淼淼又皺著眉頭,盯著張木流許久,才嘟起小嘴,眼淚在眼眶打轉兒:“哥哥你輸了嗎?你怎麽會輸呢?你可千萬不能因為輸了就傷心啊!”

    張木流啞然失笑,過去蹲下替小丫頭擦了擦眼淚,溫柔道:“我怎麽會因為這個而傷心呢?怎麽可能一直不輸。”

    事實上張木流的確沒把輸贏當回事兒,隻是心裏略微有些不爽。更何況那人是薑末航啊!南瞻部洲大名鼎鼎的一洲劍子。張木流也並不覺得自己不如他,來日再見,再看勝負!

    隻是薑末航口中的“他”是何人?莫非是麻先生?

    ……

    一處不知名的山中,有人對坐下棋。一邊兒是個孩童模樣的小道士,另一邊則是送了張木流一份大禮的小和尚。

    那被世人稱作大真人的小道士說道:“其實我還是有些不服氣的,這小子很不對我的胃口。”

    小和尚其實也被叫做師,他大笑著說:“那你接著往後看,反正這個小家夥我是很喜歡,不覺得押寶在他身上會必輸無疑。”

    此刻一位老人憑空出現在兩人身邊,笑著道:“是輸是贏且不論,他被那醉道人開膛破肚的的確是斬去了心魔種子,可他自己本身的心魔,也總算能慢慢衍生了!”

    ……

    遊方變成一柄十餘丈長的巨劍,與竹排似的橫在水麵。張木流拉著莫淼淼的手,劍舟直往彭澤中心的垂釣翁去。

    事實上張木流沒打算帶著小丫頭去看那個石像,他怕又勾起小丫頭的心事。可誰知小丫頭說了一句:“這個老爺爺是不是跟我爺爺一樣,都是為了鎮壓這個大澤而變成石像的?”

    張木流隻得點了點頭,其實莫占元與這位持槍垂釣的老人是不一樣的。前者至少有生的希望,後者已經完完全全就是個石像了,連最後一道神念,都給了莫淼淼,算是給了這個小丫頭一份莫大的機緣。

    水麵亦是大霧彌漫,也就將將看的清方圓百丈。

    不多時便到了巨大石像一旁,一個戴著鬥笠的老者手持一杆黑槍,懸坐在水麵,似是要釣一條大魚上來。

    小丫頭抱著被改名叫樂青的古獸盤瓠,眼睛死死盯著石像不知在想些什麽。張木流揉了揉小丫頭的腦袋,抬頭對著那座石像笑著說道:

    “老家夥?沒讓你失望吧?!”

    今天都是小年了。家鄉是臘月二十三,這邊兒卻是臘月二十四。小時候每年到了這天,張木流都要拿個長長的竹竿兒,尖兒上綁個掃帚,把掛在角落的蜘蛛網掃幹淨,掃了家中黴氣,也給來年帶去喜氣。同時還要在每扇門後麵插一株香,拜門神。也要在廚房灶前跪拜燒香,別的地方是送灶王,張木流家鄉那邊兒說是送灶花婆回娘家。

    石像上當然不會有蜘蛛網,可張木流還是拿出一把掃帚仔細清掃。巨大石像盤膝懸在水麵,一個白衣青年手裏拿著掃把,站在石像膝蓋上看著茫茫大澤。半空中有個小姑娘坐在一柄銀黑色長劍上,麵前是石像的巨大頭顱。

    莫淼淼晃蕩著雙腿,捂著嘴巴像是說悄悄話似的:“老爺爺!您會是個什麽樣的人呢?哥哥說他既恨您又敬重您。”

    小姑娘似是有些難為情,更小聲的接著說道:“我其實挺笨的,可是我就是不願意承認自己其實很笨。可我能感覺到,老爺爺您一定是對哥哥抱了很大的希望!所以您放心吧,現在我跟在他身邊,他一定不會讓您失望的。”

    張木流搖頭笑了笑,小丫頭真會討人開心。

    一直不曾言語的盤瓠忽然與張木流說了一句:“小子!有些事兒不是你想的那麽簡單的,也絕不是境界高了,本事大了就可以去弄清楚的。”

    如今被盤瓠的神魂被拘押在張木流的氣海,便如同住在張木流心裏。但凡青年與人提起過的事情,它都是能知道的。所以這頭上古奇獸,閑著沒事兒幹了也會常常把張木流的心事一遍又一遍的翻開開。最後它也隻是感歎一句:“這小子還沒有被累死,也是夠執拗的!”

    張木流並沒有著急與盤瓠交談,而是依舊看著遠處,可其實遠處什麽都沒有。

    一路走來,哪天不是強提著一口氣往前走。所求甚多,路漫而遠,他又怎能不知道也許到最後也是一場空?可活著嘛!總得因為有些事情而走在離鄉路上。

    有人為的是活的好一些,更多人其實是沒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