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大槐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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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槐樹其實不是一棵樹,而是一個地名。這個地方因為從前有一棵五百餘年的老槐樹而得名。不過,現在這棵古樹隻剩下一段枯幹的樹幹和幾根扭曲盤結的老枝了。陽城稍微年長一些的人都說這大槐樹並沒有死,隻是睡過去了,總有一天會發出新芽來。
可是,一代又一代人來了又走了,長者們都故去了,老樹就是不發芽。漸漸地,人們也就不再去關心一棵死樹會不會複生。
“我想這棵樹大約的確是死了吧”蘭望趴在背上,一邊聽著小廝東一榔頭西一掃帚地講著“大槐樹”這個地名的由來,一邊低低自言自語,念著魯迅先生的名句。
“啥?少爺,你說啥?”栓子被這冷不丁一句話從侃大山的狀態中驚醒過來。
“沒啥,你繼續。”
“好嘞!話說這當年,北虜南下,大令朝兵敗靖康,京城都丟了。幾十萬號遺民不願做亡國奴,就這麽跟著渙王爺的鑾駕往南走。走啊走,就走到了這今天的陽城陽關鎮。那時候陽關還不是一座城,就是澗水入大江港汊口的一個小漁村。難民們又饑又渴,道路一眼望不到頭,大夥兒都以為沒了指望,撐不到南方了。可就在這時候,有人大叫:看!那兒有一棵樹!”
“沒錯!想當年,從北邊的官道一路南行到陽關,第一個看到的就是這棵大槐樹。這大槐樹一片鬱鬱蔥蔥,給了眾人活下去的勇氣和拚一把的心氣兒!”
“北虜追來了。為了保著黎民百姓和鑾駕繼續往南,護駕的禁軍必須留下一支殿後。咱們蘭家的祖宗--大將軍蘭鐵毅站了出來,自告奮勇充作後衛。北虜大軍潮水一般湧來,但就在這小小的陽關鎮碰的頭破血流!蘭爺以三千對六萬,硬是頂住了北虜五天五夜,鑾駕和老百姓都成功脫身了!可是他和三千兒郎卻留在了這裏,他最後戰死的地方,就在那棵大槐樹下!大槐樹被一把火燒成了焦炭,於是便成了現在這幅模樣”
“北虜退兵了!他們被蘭大將軍的英勇嚇得夾著尾巴逃回北邊去了!就這麽著,陽關鎮就成了大令朝北邊的關隘重鎮,蘭家蒙皇恩浩蕩,得令世世代代鎮守這裏!”
到了後來,蘭望壓根兒沒有在聽了,而是在觀察地形、思考問題。大早上的出來一趟可不能白跑,絕對不能隻辦“見郎中”這一件事。大少爺現在在做的,就是要搞清楚自己在哪裏。
剛才栓子背著小少爺從貴陽街拐出來,順著大路一直南行,果真就能看見左手邊一條特寬特大的江。越過岸邊的低矮的木棚、小路和漁舟望過去,隻見那江麵極寬,即便今天是晴天,浪濤拍打、水霧迷蒙中根本看不清楚對岸的模樣。蘭望憑經驗判斷,這條大江在此處的寬度,必然超過了一公裏。
“如果我還在我可愛的祖國,這江麵超過一公裏寬的大江好像也沒幾條吧?”
視線轉回眼前。麵前的這條街道叫鐵驛路,已經不屬於所謂的富人區了,街名字據說也是從蘭鐵毅那裏借來的。街邊屋子都是最高不超過三層的木質小樓,屋簷很陡,樓體極少有石質的;裏麵的住戶看上去都是一些平頭老百姓,大多是力工、商販、手工業者。鋪路的材料也從平整的青石板換成了粗糙的石料,路麵縫隙坑洞很多,灌滿了淤泥,汙水恣肆。早上這個時候,除去早點攤子,街邊的大多數商店和酒樓都還沒開業,街麵顯得有些冷清,行人很是稀少。各家的木門都緊閉著,懸掛起來的各種顏色的酒旗幡和幌子在晨風中無精打采地搖曳著,很多店家的招牌都已經蒙了塵,也不去擦洗。一個店小二像是剛下了夜班,搭著汗巾趴在店門口的木桌上打盹兒;幾個早起的腳夫為了兩個銅錢和早點攤老板討價還價,還爭執了起來;幾家秦樓楚館前,二三個姐兒接完了晚上的生意,正忙著在路旁的水溝邊卸去濃妝豔抹,五顏六色的脂粉順著汙水流流走了。
就這麽一段看上去平平無奇的街景,栓子還要解說一番:“少爺,您別光看這邊。這條街算不上有多熱鬧,商鋪菜館都上不了台麵兒。等咱們再往南走,到了渙水邊,那才是真正熱鬧的所在。三四裏地全是高檔酒店,商鋪一家挨著一家、一家疊著一家,青樓樂坊能連成整條街,花船頭挨著尾地把整個岸邊都能給一層層擠滿了!趕明兒咱們晚上來逛,華燈初上,璀璨十裏,那才是一大勝景!過了渙水,到了鏡湖邊就更熱鬧了,每年的花燈會也都在那邊,隻不過過了渙水就不是咱們蘭家的地盤了”說起來這小廝也是奇了,都不管蘭望聽不聽得懂,機關槍一般得得得得得,連青樓花船這些少兒不宜的東西都一點不避諱,自己還渾然不覺。
蘭望倒是不介意。他一邊聽栓子說著,一邊繼續盤算。
“這一路看下來,最後確認了一遍沒錯,這個地方都寫漢字,都說中國話,除了口音有些奇怪以外。街麵的景色跟宋代、明代商業發達的市鎮景觀也沒什麽區別。難不成我還在地球?可是這裏具體是哪兒?又具體是哪個朝代?曆史肯定是在我不知道的什麽地方出現了偏差,把原有的軌跡都打亂了。北虜南下?靖康大敗?難不成這是變種的南宋?又或者是成功苟延殘喘許多年的南明?可是無論是哪一種,這地名也對不上啊,剛才聽了小廝免費說了這麽長一段評書,除去‘靖康’之外竟然愣是一個熟悉的地名人名都沒聽到!”
“栓子,大槐樹具體在什麽地方啊?”蘭望想要再敲出一點信息。眼前的這個小仆人可是個活百科,不用白不用。
“回少爺,小的剛才也提了一嘴,就在渙水匯入大江的河口那裏,咱們離那裏已經不遠了,再走幾步路就到了!”栓子邊走邊回答。
“哎我說栓子,我看你知道的不少,那我問你:你曉得咱們眼前的這段大江是從哪向哪兒流的?就是東西南北的方向?還有你說的那渙水?”
“回少爺的話,咱們這段大江是西南往東北流的,渙水是西北偏西往東南偏東這邊來的。這渙水入大江,咱們這兒的老人常言道是‘渙枝入主幹’。說來也巧,大槐樹就夾在這‘枝丫’的‘杈’上,是在渙水北岸、大江西岸。人們都說啊,這個地方風水最好啦,所以這老樹才選了這個地方”
蘭望的大腦快速運轉起來。如果自己先前沒猜錯,中國大陸上存在這樣一個方位走向的河流交叉口、河流主流寬度很寬、地形還比較平坦的地方隻有一個:武漢!渙水是漢江,大江自然就是長江了,如果這樣對應,除地名之外,眼前的一切都對得上。
“但是這樣推理也有問題啊!”蘭望的眉毛皺了起來,“剛才還聽小廝講,令朝的軍隊是在這裏頂住了北方敵人的南下。可是這怎麽可能呢?在武漢駐守、還是在長江北岸?!武漢長江北邊最後一道天險,應該是鄂豫邊境義陽三關之一的武勝關,這個地方卡著大別山和桐柏山脈之間的隘口,地勢奇險。如果武勝關失守,丟給了敵人,那從武勝關到武漢之間就是一馬平川、無險可據,敵人隻消一直行軍就能把武漢三鎮收入囊中!當初武昌起義之後,武昌革命軍擋不住北洋軍南下,就是因為武勝關丟的太早了。更離奇的是,我這個便宜老祖宗竟然不過江、不依靠長江天險,而是直接在江北背水一戰,還能在那麽懸殊的兵力差距下以少勝多!兵家大忌連犯三條還能打勝,這大令朝的軍隊難不成都是天兵天將?他要是真有這戰鬥力,也就不會被北邊的趕到南方來了!”
以上這些推論,與“這裏是武漢”這個可能性最大的結論顯然是矛盾的。不過也不能排除小廝口中故事的傳說和演義色彩,所謂的北虜退兵當是另有其原因。
“哎,還是想想這封信的事情吧。庸人自擾,庸人自擾啊!”蘭望苦笑著自我解嘲。
二人一路南行,有穿過幾條街巷,終於來到了江邊的大槐樹下。所謂“大槐樹”,其實就是江邊一塊大一點兒的空地,地上都是細沙碎石,大槐樹的枯幹就杵在那正中央。蘭望前世來過武漢,據他粗略估計,如果這裏真的是原位麵的湖北省會,那麽這個大槐樹的所在地就和原位麵江北漢口龍王閣的位置大致重合。
空地上幾乎沒有什麽人,廣場周圍的酒樓店鋪和別處一樣也都在歇業。邊上沒有早點攤,隻有一個茶棚,夥計正在收拾旁邊桌子上的茶壺和空碗;路上時不時經過幾個走街串巷的貨郎,推著手推車四下吆喝著。一個花子穿的破破爛爛,渾身上下髒兮兮的,腳邊放著一個破碗,靠在一段矮牆上睡大覺。
“栓子,我來這兒是想找個人。你背著我繞著這大槐樹走一圈兒。”用銳利的眼睛看了看四周,沒發現自己要找的人在哪裏,蘭望決定先探查一番。說不定那個王郎中藏在大樹背麵呢?
“少爺,你要找什麽人啊?”
“這個你別管,你就帶著我繞一圈,也不費什麽功夫。”
“少爺,這廣場上也沒人呐”嘀咕著嘟囔著,栓子還是悶著頭背著蘭望繞著樹轉起了圈。
剛轉了半圈,就看見大樹麵向江邊的一麵坐著兩個人。其中一個正在打盹兒,是個小老頭,花白的頭發花白的胡子,戴個黑眼罩,一身灰布長衫打著七七八八五顏六色的補丁,袖口都磨破了。他的手上滿是老繭,手裏拿著根竹竿,麵前擺著一張小桌,桌上盡是些筒子簽子之類算命的物什,還有個包袱。身旁則是一個小旗幡插著,上麵歪歪扭扭地寫著“神算”兩個字,那書法就連蘭望這個當年上學時的差等生都不敢太過恭維。他旁邊坐著一個十二三歲的少年--勉強算是少年。精瘦精瘦的一人兒,一身棕色粗布短褂子、灰色褲子,腳上的布鞋都大張著嘴露出腳趾頭,頭上一頂小帽歪戴著遮了眼睛,睡得正香。
“少爺,這就是一老一小倆算命的,沒有您要找的”栓子一幅犯了難的表情。
蘭望搖搖頭。
“什麽意思,少爺?”
“把我放下。”
“什麽?”
“我說把我放下!放到地上!”
“啊?!少爺,您這唱的又是哪出兒啊?地上多涼啊,我去給您找個墊子去”
“不用麻煩了。看著這算命的桌子上放的這個包袱了嗎?直接給我拿過來,我就用這個墊著。”
“這是人家的東西,不好吧”栓子又歪著嘴做出一副為難的表情。
蘭望把眼一瞪。
栓子立刻一把抓過算命的老頭撂在桌子上的包袱,放到地上,再把蘭望從肩上放下來,很妥帖地安置在墊子上,幫他把腿盤好、整個人坐好。
“行了,這倆就是我要找的人,這邊沒你啥事了,你就去大樹另一邊幫我把把風,渴了就拿著這兩個錢再去買碗漿子喝。喏,就是那邊的小攤。誒呀,去吧!沒什麽事,有什麽大不了的。”蘭望隨手扔給栓子自己偷帶出來的兩個銅錢,若無其事地道。
“少爺,這”
“廢什麽話,快去!”
三個人就像三尊大佛似的,圍著一張算命的小桌坐著,比拚著養氣功夫。
和緩的江風吹來,寫著“神算”二字的小旗幡飄蕩了起來,“嘩啦啦”作響,擺算命家夥事兒的桌子短了一條腿,也被吹的“哢噠哢噠”晃悠。
某個時刻,蘭望陡然睜開眼睛。
“這位先生,這位哥哥,咱們也別這樣互相相麵了,我知道二位早就醒了,隻是等著我開口。”
沒有回答。
蘭望從懷中掏出這封信:“小子今天來,就是按約定來歸還這封信的。”
還是沒有回答。
“二位,睡著的人和假寐的人確實很難分辨,但是我隻要仔細看二位眼皮的跳動,就知道二位是肯定在裝睡。你們是故意閉上眼睛的,但卻沒有睡著,一段時間內本能眨眼的次數會比正常情況下多得多。”
蘭望沉聲說:“我們都別賣關子了。不知二位找我來歸還這封信,有何用意?有什麽是小子能做的?”
“瞎眼老頭”動了一下。他緩緩起身,來回活動了一下頸椎,骨節發出一連串“劈裏啪啦”的清脆響聲。之後,他抹了一把臉,然後將左手伸到腦後,一下扯掉了蓋住雙眼的黑色眼罩。再然後,他把黏在下巴上的假胡子也給摘了下來。
眼罩胡子一拿下來,就算是記性再不好的人也能想起來--這張臉,不是昨天去蘭家大宅診病的王郎中還能是誰?!
摘掉眼罩,王郎中就比一打眼看去要年輕得多,充其量是個四五十歲的中年人而不是個老頭。他臉型瘦削,胡須短小,眼窩深陷,目光銳利,高聳的鼻梁如雕刻一般,鼻尖略微帶一點鷹鉤。和許許多多武道精深的大師一樣,他的眼神好似看不見底的深潭,和兩道鋒利劍眉搭配在一起,平靜中自有威嚴。
他把竹竿放在一邊,露出一抹神秘的微笑:“蘭家小子,我倒是小看了你呢。都說這世上有天賦神童,生來就自帶著幾十年的陽壽,我原來還不信,今天倒是見識了!你給我說說,我徒弟臉上蓋著帽子,我可是戴著眼罩的,你是怎麽看出來我們眨眼的?”
“這個容易。我固然看不見您二位的眼睛,可我看得見您二位眼眶周圍的肌肉啊。眨眼睛時,眼眶周圍的皮肉會微不可見地同眼瞼一起動,仔細看才能看出來,但卻不是做不到。”
“好小子,這倒是有兩下子。”
“王先生過譽了。請問,咱們是不是可以進入正題了?”
就在這時,旁邊一直繃著閉著眼的十二三歲童子“刷”地一下睜眼,瞳仁中精芒閃爍,身形驟然暴起虛化,一道寒光閃過,一柄短劍已經朝著蘭望當頭劈下。在蘭望的眼中,那鋒利的劍刃驟然間變得很慢,先是“嘶”的一聲把空中飛舞的一隻綠頭蒼蠅齊齊切成兩半,然後繼續下落,直奔四歲小孩額頭而來。
蘭望沒有動。
那短劍轉瞬即至,“錚”的一聲停在了蘭家大少爺的眉心,尖端距離皮膚隻有薄薄一層紙的距離。劍刃帶起的呼嘯劍罡戛然而止,一道勁氣直衝蘭望麵門,“呼”地吹動了少年小衫的領口,讓那衣物微微擺動。
蘭望還是沒有動,眼睛都沒有眨一下。
童子爆喝,聲音稚氣未脫但震耳欲聾:“放肆!師尊在此,還不行禮?哪容得你大放厥詞?!”
蘭望就跟屁股底下生根了似的,怎麽都不動。
少頃,他微微抬頭,讓自己的額頭真真切切地觸到那劍鋒,咧嘴戲謔地一笑:“王先生,您這下馬威,也著實是太拙劣了一點兒!”
開什麽玩笑!蘭大少爺前世什麽陣仗沒見過?甭說有人揮刀到自己眼前,就算有人拔槍頂在自己腦殼上,老雇傭兵都不帶皺一下眉頭!
“海子,休得放肆!”老人連眼珠都不轉一下,拖長了聲音道。
童子怒形於色,氣鼓鼓地,仍然僵在那裏不肯收劍。可奈何師命難違,他就是再不情願也得把劍放下。
“嗬嗬,弟子無禮,缺乏管教,讓蘭家大少爺見笑了!”王郎中學著蘭望的模樣也是戲謔一笑,身體微微前傾,雙目直視著蘭望的雙眼,“好了,玩兒歸玩兒,少爺的功夫底子我也見識了。現在,可以把我的刀還給我了嗎?”
旁邊童子的眼睛在難以置信中睜的老大。
“先生這一聲‘少爺’,小子可當不起!王先生,我為什麽要信你?我又不知道你的底細,我隻知道你是個練家子。我年紀雖然小,可是對於不知底細的武者,我一向都是防著一手的。”
王郎中的臉上的笑容消失了,麵色繃緊了。可是差不多僅僅過了三五秒鍾,笑容就重又綻開:“哈哈哈哈,不錯不錯,孺子可教!”他笑嗬嗬地像個管園子的大爺,轉頭對那個叫海子的小童說:“海子你看看,什麽叫人外有人天外有天?這就是!人家一個連十歲都不到的小孩兒,活得都比你通透!防人之心不可無的道理,你啥時候能學會?”
“師尊,這小子簡直是個妖孽!”童子還是一臉憤憤不平。
“嗬嗬嗬,我倒巴不得你也是個妖孽呢!”王郎中也算是上了歲數的人了,可就是笑的很欠揍。
郎中又轉回來,臉上還帶著笑容:“小子,你問我你有什麽理由信我?好。很好!我提醒你一下:今日是你看到信來找我的,信上言語模糊,並沒說你必須來,可你還是來了。你既然來了,那就必定有所求。有所求,就必然有所信。你要想從我這裏求些什麽、得到點什麽答案,你能不信我麽?你要是真不信我,那還何必來這大槐樹下?恐怕你是不信也得信!”
自己應該相信他嗎?或許應該吧。
看著王先生飽含深意的笑容,蘭望伸手到屁股底下坐著的包袱裏摸索了一陣,摸到了兩把裝在鞘裏的短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