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開眼看世界的契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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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帝話講完,沒人支持也沒人反對,全都不吱聲了。

    這的確是個露臉的機會,但也一樣有風險。

    幾個老將心想,老袁剛折了孫子,老劉這兒子雖然不是嫡長子,可好容易在嫡長子外有個能成事的。

    真要是出了什麽事,日後相見麵上也不好看。

    再者來說,在皇帝眼皮子底下辦事,麻煩太多。

    鄂國公李九思想的明白,自家和翼國公家裏關係不錯,前些日子侵占別人田產的事,也多虧他家裏幫了幫忙。

    剛才幫著誇幾句是可以的。

    但皇帝現在說的這個事,還是不要多說為妙。

    勝負乃兵家常事,這話沒錯。但在皇帝眼皮子底下,勝負就不是兵家常事了。

    這一次皇帝親征,老將們心裏都清楚,這是準備在軍中立威的。

    軍中立威,就得打勝仗。那劉鈺在那邊幹的確實不錯,可誰能保證到了這邊一定行?

    萬一不行怎麽辦?

    如今在那邊功也立了、份也拔了、名也顯了……按說趁此機會在皇帝麵前再露露臉,也挺好,可萬一……

    這事兒,還是皇帝你自己聖裁吧。

    見場麵沉默,李淦大約也猜到了眾人的想法,隻好望向了靖國公袁嵐。

    袁嵐依舊沉默,心頭卻實有千言萬語。

    他是老將了,家裏的地位也算穩固,世襲公爵已經是到頭了。有些事他看的清楚,卻不知道該怎麽說。

    這一仗皇帝親征,他能明白皇帝的用意。

    就像劉鈺說的,大順和羅刹之戰,分明就是兩個壯漢拿著鵝毛互相撓癢癢,羅刹國出不了多少兵。

    皇帝借此刷一刷軍中威信,同時還把喀爾喀蒙古的事給解決了,的確挺好的。

    可這幾天木裏吉衛城攻擊不順,皇帝就像是被咬斷了尾巴的貓一樣,全然不顧天子氣派,在大帳內來回踱步,這可不是個好現象。

    袁嵐覺得,皇帝雖然也經曆過事,可終究心裏還是太急躁了。

    太急躁,又趕上如今休養生息已過,國力恢複,火藥武器的出現導致蒙古孱弱,天子一肚子壯誌雄心。

    可喜可賀之餘,也難免想到另一種可能。

    壯誌雄心,幹好了,那是漢武唐宗。

    幹不好,那就是隋煬明槐。

    宮廷裏還看不出什麽,真到了戰場上,這皇帝急躁的性子就露了出來。

    急躁的皇帝,多半想著畢其功於一役,幹個青史留名、比肩漢唐。

    可雄心壯誌哪怕李二,打高句麗不順也沒有死磕,而是留給了兒子去解決。

    如今方才遇到了一點挫折,皇帝就想著直接用個勳衛換將為攻城先鋒,這著實不應該是皇帝應有的沉穩。

    如今還隻是對羅刹小戰,日後皇帝還要征準噶爾、改土歸流、免除士紳優待等等一係列的事兒。

    這要是稍有不順,就換人,性子急躁到這種程度,不說隋煬吧,前朝可就有一個這麽急躁的。

    那棵歪脖子樹,可還在煤山長著呢。

    眼見皇帝盯著自己,袁嵐也隻好出麵道:“陛下,劉守常雖有些本事,可此事不應如此急躁。”

    “他領兵先往永寧寺,沿途將近一年,兵將熟悉,戰士用命。是故可以攻城掠地,而成少年之功。”

    “若來此地,一則兵將不熟,二則他不過是個勳衛。此番調派之兵,都是驕兵悍將,縱然隻是攻城先鋒,那也未必能製。”

    “三則他在那邊,兵不過三五百、將不過騎尉。叫他來做攻城先鋒,數千人調動,非他所能擅任。”

    “是故,臣以為,不若調他來此,為參謀參軍。馬幼常為參軍參謀,多有功勞;而使之街亭,則有武侯揮淚。”

    老將忠言,這些天就有些急躁的李淦終於冷靜下來。

    沉吟片刻,亦覺得自己的確是有些急躁了。之前還沒想太多,如今想來,著實不該。

    都說謀而後定,可之前料想的實在簡單了。

    以為羅刹人在此地不過數千兵馬,且相隔千裏,各位為守,國朝調兵精銳,定是摧枯拉朽。

    然而親臨前線,方知事情不總是按照自己設想的那樣去發展。再想想之前劉鈺在奏折上的勸諫,雖說出於戰略不能全聽,可事實擺在眼前,終究還是把對手想簡單了。

    急於求成,又急於解決北疆之事,加之西邊不亮東邊亮的對比,這才讓他做了個太過急躁的決定。

    鄂國公見該說的話老袁都說了,自己這時候也該出麵了,遂道:“陛下,靖國公所言極是。再者,劉守常已去攻打忽裏平寨,前線如何,相隔千裏,實非我等所知。不若派人前去,詢問一番。”

    “若可一鼓而下,則又何必急於一時,非要此刻調他回來?若不能一鼓而下,鬆花江水師逆流尚需時日,則可調他過來,問以攻城之事。”

    “再者,木裏吉衛不日將下。從木裏吉衛到忽裏平寨,可穿山而行不過百餘裏,何不等木裏吉衛城破再議?”

    李淦不再多說,知道這些老將們已經給了自己台階,自己當從諫如流,也應該把心靜一靜才是。

    “既如此,也好。來人,宣那個報捷的杜鋒,朕要詢問些細節事。”

    想著幹著急也沒用,不如聽聽東邊的戰事,靜一靜心,也正好詢問一下那個羅刹王義子的事,是否可為談判之資。

    …………

    杜鋒得了賞賜,算得是狗窩裏存不住剩幹糧,趕忙換上了賞賜的武弁戎服。

    跑到水邊把個臉恨不得洗脫了皮,照著水麵如鏡,武弁歪了又戴、戴了又歪,怎麽弄都感覺差點意思。

    聽到皇帝宣見,最後洗了一把臉,心想果如劉大人所料,這恩情可是不能忘了。

    劉鈺在寫奏折的時候,一些東西寫的比較簡略。私下裏把杜鋒叫過去,就說寫的簡略一些,陛下說不定還能讓你禦前問話。

    這是個機會,隻要對答如流,口齒清楚,也能在陛下心裏留個好印象。日後說不得有些用。

    這種事自然是藏在心底,如今皇帝真的要召見了,杜鋒隻覺得心要跳到了嗓子眼。

    雖說來之前已經演練過許多次,該怎麽回答也算是半背半念,可還是有些擔心。

    一則擔心自己那一口融合了魯西方言的口音,皇帝算是大半個老陝兒,隻怕有些聽不習慣;二則就是自己野慣了,說起話來張嘴問媽閉嘴問爹,他媽恁爹之言如同之乎者也,這要是在皇帝麵前順嘴禿嚕出來……

    跟著近侍到了行營大帳,聽著禮官的號令磕完了頭,杜鋒的手反而不抖了。心想杜鋒啊杜鋒,劉大人給你備下了機會,這機會若是掌握不好,日後可是未必能有了。

    等皇帝問完第一句話,順利回答之後,杜鋒的嘴也漸漸順溜起來。

    和那些京官不同,皇帝在杜鋒這種邊軍心裏,就是個摸不著看不到的木偶。雖說長這麽大也見了不少被貶到邊關的京官兒,但終究那是別人的故事,看看熱鬧罷了。

    說起皇帝,敬畏是敬畏,但也未必比得上吉林防禦使。

    一連問了好幾個都已經演練過的問題,對答如流,皇帝讚許地嗯了幾聲。即便不敢抬頭看皇帝的臉色,聽著這兩聲輕輕的“嗯”,那也是如同六月裏喝了雪水,美滋滋的感覺直透腦門。

    “這羅刹王的義子……朕亦看過劉鈺的西洋諸國略考,按他所言,這羅刹國自號第三羅馬?這漢尼拔之名,劉鈺亦提及過,算是西洋武廟內的人物,卻也是差點亡了羅馬的人。”

    “他既自稱第三羅馬,卻把個義子名字取為漢尼拔,這是何意?按這西洋說法,昭烈皇帝亦算是第三大漢,也有義子,可也是封禪之名。細細想來,這倒像是漢昭烈帝給義子取名為王莽、綠林、赤眉、黃巾角寶?”

    這著實有點出乎皇帝的理解。

    “回稟陛下。若前朝永樂,宋之方臘已用此年號;高句麗亦用過永樂年號。方臘為賊、高句麗曾據遼東。既用永樂年號,不過楚人自稱蠻夷之憤慨之言:自言某乃燕地遼地起兵的反賊,你奈我何?”

    “那羅刹老王想來也是差不多的意思?西洋人以為羅刹蠻夷也,義子名漢尼拔,實則說明羅刹有西征之心,如楚自言,蠻夷帶甲十萬欲觀政爾。”

    “此亦為我天朝之福,羅刹一心往南往西,定不肯在東久戰。劉大人言,與羅刹議,或可借西洋諸國為力,恐嚇欺騙羅刹,使之以為我天朝有遠交近攻、東西夾擊之勢。”

    “漢有張博望通西域、聯大月氏。如今西洋人船行萬裏,雖仍隔萬裏,卻也可引以為援。”

    天朝朝貢體係已久,早已沒有了漢之前那種合縱連橫的思維方式,也沒有足夠的機會施展這種合縱連橫的手段。

    如今再提及這種已經遺忘了將近兩千年的辦法,在場諸人都有些不知所措。

    李淦到時大抵看過西洋諸國略考之事,疑惑問道:“可引而為援者何?羅馬蘇丹?”

    “回稟陛下,劉大人俘獲那羅刹義子後,又詢問了一些西洋事。以為可以為援者,非法蘭西國不可。那羅刹與瑞典開戰,瑞典戰敗,波蘭舊王退位,其女為法蘭西王後。羅刹人扶持波蘭王,待其薨,法蘭西必與羅刹一戰而爭波蘭王位,效秦晉故事、重耳歸國。”

    “再者,法蘭西國多有傳教士通我國,朝中亦多法蘭西人。至於再多,實非俺所知,陛下可親問之。”

    李淦心中一動,暗想這事需從長計議。承認羅刹不在朝貢範圍之內,兩國均等,已是千年未有之事。

    難不成日後天朝真的要與西洋諸國交互?乃至於複漢武派人出使大月氏故事?

    隨即又想,這劉鈺倒是又立了一功。本以為不過抓了個被流放驅逐的義子,雖也是功,卻如雞肋。

    想不到他倒是細心,竟問出了羅刹國在西邊的亂事。或許,談判的時候真可以詐一詐羅刹,叫羅刹人誤以為我天朝與法蘭西有盟,從而使之多做讓步?羅刹王的義子,所知必多,這事定是可信的。

    “嗯……無論如何,得讓劉鈺過來,不要在那邊折騰了。”李淦心中暗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