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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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同樣的話,不同的人說出來,效果也不一樣。

    一群老舊勳貴聽的一頭霧水,朝中有法蘭西傳教士這事兒他們是知道的,白明遠等傳教士也給他們畫過西洋畫像,還給他們送過禮。不少勳貴家裏還有一些歐式的板甲、西洋劍之類的玩物。

    這些遠隔萬裏隻知其名的國家,若說是如朝鮮琉球一般的朝貢國,這些老勳貴們自己都不信。

    白明遠之流的傳教士在天朝久了,自然是會說話,明明隻是正常交往,寫國書送禮的時候卻說是朝貢。老勳貴們腦子裏還是門清的,明白不過是個麵子罷了,互相破。

    可若說再退回到先秦時代,放下天朝上國的自傲,去搞什麽合縱連橫,這就有些匪夷所思了。

    法蘭西與那波蘭國的故事倒是很好理解,不就是秦穆公嫁女兒、扶植晉文公歸國那一套嘛。無非一個是嶽父幫女婿、法國那邊是女婿幫嶽父,差逑不多。

    再說還比不上秦晉亂呢,秦穆公既是晉文公的姐夫,又是嶽父呢。往先秦舊事裏一靠,很容易就懂。

    若是真有用,未嚐不可詐一詐,隻是這事兒天下人會怎麽看?

    是否有辱國體?

    是否叫人笑話?

    是否叫人覺得遠不如朱明有骨氣,竟要結交蠻夷?

    西北邊打仗的時候,知道準噶爾部有被俘的波蘭人,好像還信了黃教?也知道波蘭人幫著準噶爾人訓練了一批衝鋒手段大為不同的騎兵。

    可誰也沒想過萬裏之外的事兒,居然能和即將於羅刹的談判聯係在一起。

    這事兒要是劉鈺來說,老勳貴們覺得倒還好。

    如今一個在山溝子裏戍邊的小人物,居然也能侃侃而談萬裏之外的事,讓這些老將們覺得有種仿佛要被時代淘汰的錯覺……自己,一無所知。

    垂老的靖國公不由想到了自己年輕時候出鎮福建的舊事,想著那些巨大的西洋戰船,心想難不成自己這些人真的老了?

    承認羅刹不在朝貢體係之內,已經是駭人聽聞了。

    指不定傳出去後,江南士子又有多少痛心疾首者,又難測士林結社中又會有多少譏諷無能之語。

    南北互帝而不朝,此非宋遼舊事乎?

    結絡夷狄而為援,又與偽明信天主、求教皇甚至請日本幕府出兵何異?(注1)

    又趕上禁教風波正盛,福建教案頻發之際,隻怕這事兒難辦。

    將來的天朝,真的要與那些西洋國家搞縱橫之術?

    那天朝還是天朝嗎?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這王土天下,日後到底有多大?

    或許用法蘭西來詐羅刹,或許真的能多要回一些不毛之地,甚至或許可以詐回精奇裏江。

    但在儒林看來,為了幾尺不毛之地,竟要墮天朝氣度、放下身段,這真的值得嗎?

    一旁的淄川候謝無忌也是暗暗搖頭,看著剛才對答如流的杜鋒,想起來了杜鋒祖上的事,也算是有些淵源。雖少走動,但是逢年過節還是會收一些山野禮品。

    此時見杜鋒氣不抖、話不悶,顯然這是美滋滋。

    謝無忌心想,傻孩子啊傻孩子,劉守常這是拿你探路呢,你還在這美滋滋呢?

    這事兒,是你們這身份能說的嗎?你啥身份你心裏就沒點數嗎?

    你說了,陛下將來若問他,他就能答;若是陛下將來不問,他就當這事沒說過。

    倒是你,膽子也真的是大。

    光想著簡在帝心、想殿前顯能也真是想瘋了,萬一陛下斥你一句“白身言事、殊為可笑”,我看你到時候哭都來不及。合著你爹就沒教你一句伴君如伴虎?

    轉念一想,倒也是了,他爹那身份,還沒資格有這樣的感慨……

    心中暗歎,心想這傻孩子,隻怕你心裏還感念著他劉守常給你在陛下前言事的機會吧?

    人之感情,一念之間。

    謝無忌想到祖上山東義軍之事,怕是杜鋒年少不知深淺,又禿嚕出什麽出格的話來,便出言道:“陛下,既是那羅刹王的義子知羅刹深淺,何不帶他來此,陛下親問之?再者,那劉守常既是俘獲了不少羅刹人,何不叫他押送俘虜前來,待喀爾喀蒙古諸部前來,觀其獻俘,以壯軍威?”

    把話題悄悄岔開,李淦不覺有異,也被淄川候這番壯軍威的話合了心意。

    心想這羅刹王的義子既是宮廷之變被流放的,如今羅刹朝中又是外姓攝政王執政,這黑乎乎的義子怕是換不到什麽,倒可以物盡其用那李二有突厥可汗跳舞,我李淦自是不如唐宗,弄個羅刹王義子在身邊行優伶之事,亦可以聊以自比,倒也是美事。

    被淄川候這麽一打岔,本還想再問杜鋒點什麽,已是忘了。

    思緒一斷,就再難續。

    之前杜鋒也算是對答如流,也不慌亂,更沒有如那些第一次麵聖的語無倫次,亦算是個年輕人中的人物。想到之前已經勉勵過叫他“智仁勇”了,再多的勉勵也不好,李淦便又畫了個大餅。

    “你既有求學之心,此番戰後好好準備。若能入得武德宮,將來說不定選為龍禁,方不枉朕定你論跡不論心之言。下去吧。”

    杜鋒哪曾想到這種意外之喜?之前陛下剛勉勵過自己,如今又勉勵了一次,這事兒可真得感謝劉大人給我這樣的機會,此等恩情,可不敢忘。

    連連叩首,起身彎腰慢步退到大帳外,隻恨不得現在就騎上馬跑到山崖高聳之處縱聲長嘯,把這心中的歡喜都呼喊出來。

    遠處,又有一匹報捷的戰馬飛馳而來,藍旗獵獵,杜鋒側身讓開。

    心想看起來打的很順嘛,羅刹,不過如此嘛。

    帳內,剛走了報捷的杜鋒,木裏吉衛的捷報也終於傳來。

    同樣是捷報,和劉鈺那邊的捷報一比,實在叫人痛心。

    打仗總要死人。

    可關鍵是死什麽樣的人?

    一座木裏吉堡,八十多名有勳位的老兵軍官戰死,四名散騎舍人非命。

    後者還好,臣子還能再生。可前者……基本相當於報銷了兩三千人建製的基層軍官。

    這兩三千人在補充進來勳位老兵和軍官之前,已經無力再進行一場殘酷血戰了。

    皇帝明白,這是被自己十五日破城的軍令逼死的。圍城不攻,根本死不了這麽多人。

    可還有幾座羅刹城堡是必須攻下的,想著日後要是都這麽打,這怎麽能行?

    天朝雖大、士卒雖多,可也沒有那麽多有勳位的老兵軍官,西北前線之前被準噶爾擊敗死了一兩千人,裏麵不過五十多名有勳位的,已經讓前線將軍痛哭流涕,如今一下子死了八十多個……

    看著這兩份對比強烈的捷報,李淦終於下了決心。

    …………

    忽裏平寨,精奇裏江匯合黑龍江之處。

    寨子裏空無一人。

    跟著劉鈺一起來的士兵看著一片焦土,大聲辱罵。

    這些羅刹人跑路了。

    毛也沒給他們留下。

    沒錢,沒皮子,更沒有人可以換錢攢軍功的人頭。

    房子燒了,皮子帶走了,人也都跟著跑到了上遊。

    驕勞步圖在那衝著瘸腿的杜遷大發牢騷。

    “老杜不是我說你,叫你帶船截人帶船截人嘛,你還是放跑了。這回來一報信兒,還有個不跑?這回可好,到手的百十個軍功,沒了吧?”

    杜遷也是一臉委屈,驕勞步圖的老爹在翰朵裏衛當過折衝都尉,兩人也是熟人,隻能尷尬喃喃道:“那些哥薩克到了林子裏,跑的比兔子還快。這事要說還是你們露出了破綻,劉大人說好了嘛,叫你們在城外做戲做戲,騙羅刹人‘內外夾攻’。你管不住人,幾個人跑去河裏摸大蚌找珍珠,羅刹人又不傻,有那麽攻城不克的嗎?見勢不對,預留了後手。”

    兩個人拌了幾句嘴,劉鈺心想知足吧,要不是他們跑了,這城還未必攻的下呢。

    這座城的城防雖然不比下遊的那座,但位置非常好。

    建在黑龍江的北岸,精奇裏江與黑龍江為壑,若無足夠的水師,還是很難攻下的。

    不過一旦水師足夠,這座城也是送的。之前被他誆騙了三百多人下去支援送了人頭,城裏剩的人本就不多。

    劉鈺早就知道靠自己這些人攻不下來,但又不好提早說,免得把一群琢磨著破城分錢的人興致磨滅。《弗雷德裏希皇頌》裏唱的清楚:你要是讓我們搶劫,我們就跟你幹翻世界。戰利品是軍心安定、提振士氣的良好手段,要說隻能得到一片焦土,不少人肯定是不情願跟著他走這麽遠的。

    慢悠悠武裝遊行走到這裏,城裏的人早就跑了。但是又奪下一城的功勞卻跑不了,隻是沒了大頭兵們的軍功。

    這破地方現在卵用沒有,但是日後精奇裏江平原卻是可以種好地的。現在種地就難的多,除了種一點俄國的黑麥,別的東西應該是種不到秋收的。

    俄國人跑之前,田地裏的黑麥也燒了,這裏距離翰朵裏衛已經太遠,後勤著實跟不上了。

    驕勞步圖見劉鈺又不知道在那琢磨什麽,小心問道:“劉大人,要不咱們回去?”

    “往哪回?仗都打到這個份上了,回去?萬一羅刹人的援兵來了,又把這地方奪回去了,你來頂這個罪?”

    驕勞步圖心想,您個兒高,當然是你頂啊。我倒是想頂,也輪不到我啊。

    “可是大人,這人吃馬嚼的……咱們的糧食也就再吃半個月。後麵運糧也不容易。”

    “這個不用擔心。這幾年鬆花江上造了那麽多船,總不能就是造著玩的吧?我已經奏明陛下,想來用不了多久,鬆花江的水師就會來的。要是鬆花江水師不來,估計陛下也不在意黑龍江上遊,我們當然也就沒必要守在這兒了。”

    判斷了一下時間,劉鈺覺得無非兩種可能。

    一種是皇帝派水師來支援,水陸並進威脅黑龍江上遊;另一種可能就是朝廷認為這裏是不毛之地沒有要的價值,派人告訴他們回下遊守著。

    不管哪一種,十天之內總會來消息的。但隻要皇帝派水師支援,糧食就不成問題,水師的後勤補給還是跟得上的。

    瞅著奔騰的精奇裏江,劉鈺下達了命令。

    所有人就在羅刹人留下的廢墟上駐守,砍樹建屋、挖掘壕坡,準備防備雅庫茨克來的羅刹援軍。

    他手底下的部隊就兩部分。

    一部分跟著他從京城走到永寧寺又走回來的,他已經建立的絕對的權威;另一部分是翰朵裏折衝府的流氓匪徒一般的府兵,自己賣個個大人情叫杜鋒去報捷,杜遷也是欠了他好大的情麵,也是唯他馬首是瞻。

    一聲令下,砍樹的砍樹、挖坑的挖坑,士兵們也沒什麽怨言,隻是恨晚來了一陣,讓那百十個人頭跑了。他們跟著劉鈺打了幾仗,都覺得打仗原來這麽簡單,一個個絲毫沒有攻城要死很多人的自覺。

    不久後,杜鋒從那邊回來,帶回來皇帝的旨意。

    讓劉鈺安排這裏的防守、搭建房屋,房屋務必結實,不要糊弄,要做長久駐紮之準備。水師不日會從下遊而上。

    安排完這裏的事,叫劉鈺帶人前往木裏吉衛。同時讓劉鈺把那些俘虜、跟著劉鈺從永寧寺走到這裏來朝貢的,一並安排走水路去木裏吉衛城。

    旨意一下,營地頓時炸鍋了。

    不少府兵軍官一聽“長久駐紮之準備”這幾個字,臉色當時就綠了……這他娘的打完仗,是準備讓翰朵裏衛的人北遷啊?咋就不學學明宣時候衛所內遷呢?

    唯獨杜遷看著兒子意氣風發、騎馬都像是屁股上長了火癤子般的嘚瑟模樣,心想老子日後要跟著兒子沾光,入關去南方嘍,你們繼續在這苦熬吧。老子一家在邊疆熬了八十年,終於熬出頭了。

    ps:注1,那可以理解成大順的曆史包袱。估計是李過當年為了正統性問題,得著這個問題猛黑,甚至可能故意把殘明逼到絕路逼其這麽幹,以宣揚正統在順。畢竟從荊州之戰後,大順的正統性就不是均田免糧了,而是驅逐蠻夷、保天下而不保一家之國。這個曆史包袱很沉重,但當時極為有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