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九八章 臨別告誡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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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要麽,想辦法,弄到錢。
    比如學劉玉的扶桑泡沫法。進化一下,就是拿三的那一套,通過金融手段,快進快出賺息差、貼水,保證泡沫不炸,給得起承諾的高股息。以此投資基建等。
    所以,之前李欗也說了,要借助大順即將要搞的貨幣改革,來依靠國家信貸和銀行,做那根指揮棒,讓資本被操控著流向該流的地方。
    隻不過,腦子裏一定得清楚,在私有製不需要“啟蒙”的這邊,要麽靠類似“三餉”的手段、亦或者隋煬帝修大運河的手段,使之完全是朝廷的,前提是你有本事壓得住隋末大起義和明末大起義;要麽就搞強製工業債券強製儲蓄,但要是搞成滿清那樣,錢玩沒了,就賴賬,那肯定是要出大事的。
    但還是那句話。
    你把路修好了,不用你指揮,資本也會跑到鬆遼分水嶺去圈地種黃豆。
    從滿清最後修川漢鐵路的經驗來看,以“強製儲蓄”或者“強製工業投資債券”的方式,完成基建,並不是沒可能。
    李欗可能並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幹什麽、要幹什麽、幹的這些事的政治經濟學上的意義。
    或者說,他並不是有意識地推動資本主義的發展。
    但是,資本主義這套東西,不是那麽簡單就能玩明白的。不是說建兩個紡織廠、搓兩條鐵路,那就叫資本主義了。
    要搞清楚,或者說要不搞錯方向,就必須得理解大順的情況、這片土地的情況、以及資本主義到底是什麽玩意兒。
    老馬說:【經濟學在原則上,把兩種私有製混為一談了。那兩種私有製之一,是以生產者自己的勞動為自己。另一種,則是以對其他人的勞動的榨取為基礎】
    【後者不單與前者正相反對,並且完全要在前者的墳墓上發育】。
    這句話,是解決大順問題的關鍵。
    是不搞成刻舟求劍、東施效顰的關鍵。
    簡單來說,這兩者,都是私有製。
    在私有製為最高原則下,後一種私有者,即可在私有製下,對前者進行“合法”的謀殺。
    最終把前者徹底殺死,在其屍體上發育。並且整個過程是完全合法的,因為私有製就是法。
    那麽,歐洲啟蒙運動、資產階級革命的意義,到底是什麽?
    答:創造私有製,為最高原則。即為後一種私有製,“合法”謀殺前一種私有製,創造條件。
    這個過程,在英、法,尤其是土地上,是以兩種截然不同的形式進行的。
    在英國。
    圈地運動,確定了私有製,清晰了所有權。原本那些說不清道不明的什麽村社公地、共有土地、農民的封建權利、永佃權、習慣地租、傳統地租等等,在私有製麵前,全都是狗屎。
    不再那麽複雜,不再弄不清楚地到底是誰的、我有沒有在這塊地上放羊的權利什麽的。
    私有製下,我的就是我的、你的就是你的。圈地之後,圈地者對這塊地,擁有完全的處置權,我愛租給誰租給誰、我愛收多少租子收多少租子隻要人家給、你在這裏沒法放羊活不下去了關我屁事?
    即是說,英國的圈地運動,既神聖了私有製的所有權,也依靠暴力手段完成了後一種私有製對前一種的合法謀殺。
    在法國。
    啟蒙運動在發展。
    93年的風暴,徹底解決了土地的私有製問題,使得私有製成為最高的、最神聖的社會準則。
    在法權上,已經為後一種私有製“合法”地謀殺前一種私有製,創造了法律條件和意識條件。
    但是……
    但是,顯然,他們忘了一件事。
    你想殺我,可我不想死,怎麽辦呢?
    這算是為法國在18世紀後成為“革命老區”,奠定了基礎。
    93年的風暴,誕下了“神聖”的私有製,可也使得法國的小農階層,也即第一種私有製的力量,急劇擴大。
    小農,既反對封建,也反對資本。他們極力想要維護私有製,但又極力希望私有製保持為第一種私有製。
    93年風暴之前。
    後來的英國農業局局長阿瑟·楊,曾在法國搞社會調查。
    他問法國的農民:【假如我是個領主,你會怎麽樣呢?】
    法國農民很自然地回道:【當然會把你吊死嘍,活該你倒黴。】
    這是對領主的恨。
    而對資產階級呢?
    【在農村逐漸出現的農會組織中,不難發現農民對城市資產階級的恨意。農民會單獨開會、單獨起草陳情書……他們常常把新的所有製下,資產階級占據的大片土地在陳情書上提出】
    比如說,私有製,可以。
    但是,村裏的公地,應該歸我們農民,怎麽就賣給資產階級了?他們從誰那買的?賣的人又憑什麽賣?
    隻不過,法革的狂風驟雨中,資產階級們要先確定私有製的神聖性,再慢慢解決後一種私有製合法謀殺前一種的情況。
    於是他們召喚出了格拉古、布魯圖斯、甚至凱撒本人,帶著農民,幹成了。確定了私有製的神聖原則,打碎了封建的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
    然後,也就自然而然地出現了《波拿巴的霧月十八日》裏,老馬說的法國小農的情況:封建貴族的壓迫沒了,但是資產階級又騎在頭上了,抵押、放貸、兼並這些問題,使得法國的小農陷入了普遍的貧困。
    於是,老馬斷言:在小農國度,舊的那一套資產階級革命,在小農所有製已經建立起來的地方,是走不通的,因為農民已經拿到了他們想要的東西。而小農想要守護的第一種私有製,也必然滅亡。於是,在反複掙紮中,小農會徹底打碎了對皇帝、拿破侖等等的舊事物的迷信,最終必然會和城市的無產階級工人們,聯合在一起,推翻舊世界。
    那麽,這些東西,放在大順,到底是什麽意思?
    大順需要一場漫長的啟蒙運動,告訴農民,啥叫私有製嗎?
    習以為常的東西,不需要不斷解釋和辯經;反常的東西,才需要解釋和辯經。
    在大順,需不需要和農民啟蒙說:在私有製下,你的地就是你的,我的地就是我的,你不能來我的地裏拾穗,因為我對我的土地有全部的處置權。
    大順的農民不會驚呼:哇,好有道理,原來是這樣啊?真的感謝你的啟蒙和教化。
    大順的農民隻會翻翻白眼,罵一句:你腦子有病吧?我用你告訴我?別說地的麥穗子了,我家的狗拉的屎,都是我的,別人撿去漚肥也不行啊。
    所以,在大順,想要走資這條路,問題的重點壓根不是啟蒙運動,或者說絕對不能是東施效顰式的啟蒙運動。
    重點在於,第二種私有製,如何技術性的、高效的、技巧的,完成對第一種私有製的謀殺。
    什麽叫私有製下的合法謀殺?
    舉個簡單的例子。
    土地兼並。
    我是地主,貸給小農錢,用小農的土地抵押,然後到期還不上我去收地。
    整個過程,在私有製的最高神聖之下,是完全合法的。
    至於說,坑、蒙、騙、九出十三歸、毆打、恐嚇這些東西,這和“私有製的神聖”無關。私有製的神聖性,體現在你就算坑蒙騙放貸,最後還是要拿地契。
    這就是第二種私有製,在私有製這個最高法權下的“合法”謀殺第一種私有製。
    但是,曆朝曆代來看,這種“合法”的謀殺,必然失敗。
    當地主拿出地契、買賣文書、欠債的手印,說這些都是符合神聖的私有製的時候。
    李自成、張獻忠、高迎祥、鏟平王等英傑,就會拍拍手裏的刀,問:是私有製神聖?還是我的刀神聖?
    於是,在這一刻,老馬說的經濟學家們混為一談的兩種私有製,立刻涇渭分明。
    小農不是經濟學家。
    所以小農很清楚,他們要私有製,但要的是第一種私有製。
    並且很清楚,在他們眼中,神聖的是第一種私有製,而不是私有製本身。
    或者說,小農比經濟學家更清楚,存在著兩種截然不同的、常被混為一談的私有製。
    很多所謂經濟學家說的“私有製”,實際上是“我有製”。
    私有製的精髓,不是“我有”。
    而是“處置”。
    換句話說,私有製的精髓,是我可以把我的東西賣出去,歸別人所有。
    隻有在私有製下,第二種私有製,才能“合法”地把第一種私有製謀殺,並在其屍體上建立起來。
    法律,是統治階級的統治工具,需要暴力去維護。第二種私有製的擁躉者,沒有足夠的力量,也不可能有足夠的力量,去維護第二種私有製。
    所以,想要大順走資這條路,需要技巧,技術。
    謀殺,是個技術活。
    而在土地兼並周期中,這種謀殺,毫無技巧。
    給人的感覺,純粹就是一個小崽子,還沒長大,就拿著刀要捅死一個壯漢。結果每每被壯漢一把奪回刀,噗嗤來上一刀,反殺。
    是以,這可能需要退一步、走兩步;也可能需要退兩步、走一步;甚至可能需要迂回。
    總之,壯大支持第二種私有製的力量,或者在“保護”小農的姿態下悄悄把第二種私有製的力量養大。
    小孩殺大人,必然被反殺。
    而若小孩長大、大人老了,再殺呢?
    老皇帝是曆史的無意識的推動者,李欗差不多應該也是,顯然他們腦子裏沒有一套成體係的學問,也不可能說李欗和老皇帝是站在第二種私有製,即資產階級的階級利益上去做事的。
    但是,他們的做法,也算是洞悉了大順的經濟基礎。
    故而,他們恐懼小農破產、恐懼兼並加速。
    甚至於,李欗提出了要強製贖買、將地主的贖買金強製儲蓄、強製投入到工礦業基建上,迫使他們轉型。
    但,這也意味著,李欗的想法,至少是摸著了大順的真正問題。
    包括說,大順的實學激進派,均田、遷民,然後再發展工商業的思路,也是如此。
    其思路,就是退一步、進兩步。先遷民、墾殖,是為了將來殺起來方便,反抗的不強烈、以及創造內部市場壯大產業資產階級的力量。
    或者說:
    歐洲的農業革命,是促成封建瓦解的基石,也使得歐洲的資本主義發展,是從農業起步的。
    而大順,是否有必要,讓資本主義的發展,從農業起步呢?
    17世紀歐洲農業革命對歐洲的意義,對大順是否有意義呢?
    論原始積累,大順有世界一流的手工業,還有絲茶大黃瓷器黃銅漆器等等這些“特產”。
    論畝產提升,17世紀歐洲農業革命,遠不如18世紀華北兩年三熟。
    論勞動力,大順真的不缺。
    那麽,為什麽非要刻舟求劍、非要東施效顰?
    為什麽不看破表象,追究本質,理解第一種私有製和第二種私有製的矛盾,明白大順即便要走資本主義,千萬千萬不要在農業上起步。反而,要盡可能在保護小農利益的情況下,把產業發展起來。
    劉玉的瘋狂對外擴張,支持老皇帝增加內部關稅,是這個思路。
    李欗的試圖修路,贖買轉型,農民遷徙解決中原的人地矛盾,還是這個思路。
    實學派的均田、征稅、移民,然後再發展工商業,先以墾殖擴大內部市場,在發展產業,仍舊是這個思路。
    歸根結底,一句話:
    如何限製資本主義在農業的發展、如何保護資本主義在工業的發展,是大順要轉型的根本問題。
    無形之手,在大順,起的是反作用。
    在這個可以被稱作“封建晚期、前商業資本主義”的時代,私有製已經確定的情況下,歐洲和大順,其實都處在這個過渡期。
    隻不過,這個過渡期的表現不同。
    在荷蘭,這個商業資本主義的過渡期,體現在金融、放貸、航運、商業、投機。
    在英國,體現在金融、航運、商業買賣、航海法下的三角貿易。
    在大順, 則體現為資本向耕地流動,將耕地作為一種高回報、低風險的金融投資——風險幾乎為零,清中期很多士大夫就談過這個問題,現實如此,傻子才不去投資土地呢。
    荷蘭的命運,是金融業摧毀了荷蘭的實業。
    英國的命運,是亞當·斯密所批判的“英國奉行的是生產的哲學,而不是消費的哲學”,通過強有力的國家管控、保護主義、政府補貼、殖民地掠奪、消滅競爭等手段,讓曼徹斯特的紡織業發展起來了。
    大順的命運,現在還是未知的。劉玉隻是走完了一半,擊碎了英國的保護主義,奪取了三角貿易中“工業品生產者”的地位,圈禁了印度,拓展了北美,並在大順產業急劇發展、很可能出現貨幣不足的時候,引爆了北美和澳洲的金銀礦。
    至於如何有技巧地完成對第一種私有製的“合法謀殺”,那就看後來人的手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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