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零零章 臨別告誡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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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時劉玉說李欗不要首鼠兩端一樣,等於是低價出售將來鐵路附近的可耕種、可種經濟作物黃豆的土地,那就是透支未來。
這事,真要論起來,和前朝萬曆末年的袁世振鹽法改革,差毬不多。都是把將來的潛力透支掉,先把錢弄出來,解決現在的問題。
簡單來說,就是依靠這些年朝廷積攢下的“信譽”、“跟我走能發財”的慣性,籌到錢。用鬆遼分水嶺以北的“此時的荒地”,作為投資的回報。
至於說什麽工業債券優先買土地什麽的,說白了,就是把優質的、有潛力增值的國有土地,低價賣掉,籌集資金,完成基建和重工業基礎。
實際上,仍舊是高額的收益率。一方麵有固定的股息,另一方麵還有將來的土地,算起來收益率絕對不低,隻不過是個比較長的周期。
經濟嘛,開玩笑地說,有時候就是透支未來。
劉玉說李欗終究還是不相信未來是屬於工商業的,看似是在談未來,其實也是在暗戳戳地提醒李欗:新興階層,已經成為一支可以利用的力量了。將來你真想要幹點什麽,就得拉到財閥、金融家、資本家的支持。
以及,會帶來數百萬的農業雇工、鐵路工人、煤礦工人等。
不過,換另一種視角看這個事,其實更明白。
簡單來說,就是“對外擴張和殖民掠奪”的利益分配。
快速變現,朝廷拿小頭。
土地售賣,資本拿大頭。
大順朝廷拿到對外擴張的小頭利益,去修路、基建等。從而使得原本不值一文的一些地方的土地變得值錢,創造了資本主義生產模式所需的條件,基本上也可以理解為修這條路是為了方便資本賺取利潤。
讓資產階級拿到對外擴張、邊疆戰爭和殖民掠奪的大頭。
如果這麽看,那就很清楚了。
至少在這個體係之內,誰才是真正的統治階級、國家機器是為誰服務的、以及資產階級認為自己還無力統治轉而將統治權暫時交到舊貴族中萌生出的新一代,由他們暫時代理統治。
從這個角度看的意義是什麽?
顯然,意義非常大。
李欗若是能明白這一點,能理解階級間的利益分析,那他才能知道自己該怎麽搞事、搞事要依靠誰的力量、搞成之後怎麽回報、以及之後的政策該為誰製定。
土地,本來就是這個大航海時代的尾巴期擴張的最大成果。也是最容易變現的。
李欗有一句話說的很對:隻要交通工具變革了,那麽原本一文不值的很多土地,就可以迅速升值。比如北美的土地、澳洲的土地,當然也包括說鬆花江黑龍江畔的土地。
劉玉的意思也說的很明白了。
你可以打著幫助小農解困、增加人均土地麵積、移民以解人地矛盾的幌子。哪怕說你打著諸如什麽《論貧困的消滅》裏麵那樣的幌子,也無所謂。
關鍵是,你得清楚。
幌子是幌子。
屍骨是屍骨。
李自成是李自成。
你是你。
你可以打這樣的幌子,但你得明白,幌子之下,你是要為資產階級更好的獲取利潤而服務的。
老馬說:【欺詐讓渡國有地、盜掠共有地等等,將其轉化為近代私有財產,都是原始積累的方法。這些方法,給資本主義農業以活動的領域,使得土地並合於資本……】
這種模式,在英國表現為圈地運動,在北美則表現為大塊土地售賣製和土地贈送製。
區別就是,圈地是因為地上有人;而北美模式則是因為……把原本上麵的人,殺光了。
在這裏,大順采取的方式,類似後者,而盡量避免在核心區搞兼並。
更準確點說,就是劉玉在告戒李欗,不要在那些無人的邊疆地區,仍舊試圖用“青春版的土地思路”去解決問題。
既然說,承認私有製、認可土地買賣,那麽小塊土地所有製最終還是會玩成兼並,亦即尹裏奇說的“美利堅模式”——國有土地、宅地法、小農、貧富分化、兼並、最終資本主義性質農業的農場。
那大順鬆遼分水嶺以北的情況,那就幹脆別脫褲子放屁走完這個過程。直接搞大塊土地所有製。包括以欺詐讓渡國有土地、低價售賣國有土地、贈與土地、優先購買等等任何可以的方式。
以史為鑒。
早期北美這麽搞,確實出現了土地投機風。那純粹是因為漢密爾頓脫離了當時的生產力水平和運輸水平,多邁了一步,扯著蛋了。等著鐵路等修好之後,使得土地經營有利可圖,最終還是完成了兼並和大塊農場。
而大順這邊恰恰不同。
一旦鐵路修好,鬆遼以北的黃豆若能運出來,那麽這裏就完全可以套用南方州的種植園模式,依靠市場、經營土地。
確實如劉玉所言。
大順有些地方的基建,資本是願意出錢的。因為資本是“單對單”的。
比如說,武夷山到閩江的運河,資本出錢修運河,資本收的是運河的通行稅,這是有利可圖的,而且長久看都是有利可圖的——隻要對外茶葉出口依舊把持在大順手裏、隻要歐洲人沒有偷走茶苗,無論將來大順的政策怎麽變,是繼續鬆蘇出口、還是廣東通商、亦或者直接福州通商,那麽從武夷山到閩江的運河都是有利可圖的。
包括說,修建的從膠州到濟南府的鐵路,也是如此。
這即是“單對單”,資本隻看自己投資的單個事物的效益,而不可能去統籌全局。
而如從京城、亦或者旅順,修過沉陽、過六百裏鬆遼分水嶺直到鬆花江、黑龍江的鐵路。
隻看鐵路,短期內效益和回報,基本是看不見的。
所以。
要麽,朝廷出資來修,從全局的視角來看問題。這裏包括傳統的全局視角:實邊、遷民、解決華北的人地矛盾。
要麽,就得出台相應的政策,使得鐵路本身被抽象掉,而把利潤放在別的地方,從而讓資本願意出這個錢。
這裏麵的區別,對於統治者而言,那可大了去了。
簡單來說,第一種,朝廷出資來修。
比如說,搞“三餉”模式,且學崇禎,【暫累吾民數年】。
結果修成了,老百姓也不滿意,地主跑那邊種地也不記朝廷的好處、資產階級說不定還得被“助捐”啥的心裏也得罵。
完後吧,事後移民、屯田、戍邊、實邊啥的,遷徙人口,大家不肯遷徙,又得罵一頓。
但是,換劉玉說的這種模式,那就大為不同。
資產階級美滋滋地得到了土地、得到了原始積累、以後還會返還“本金和利息”,完後還能通過剝奪那些農業雇工的剩餘價值獲取利潤。
小農這,又覺得不傷自己、不曾征餉、家裏過不下去又可以去那邊打工種豆子,說不定還能得塊農場周圍的份地。
而勞動力,本身又不缺:地主兼並、放貸、或者破產導致自己失地,“自願且主動”地爬上開往鬆花江的四等車廂,去給人種豆子,那至少不是統治者征三餉導致的。
而且若是李欗辦的,那資產階級不得給李欗立牌位啊?
所以說,事,都是一個事。
修路。
地,最終發展下去,隻要不出現革命,那肯定也是一樣的結局:最終兼並。
但是,過程就完全不同。
前者全是罵名。
後者則至少還有資產階級給燒高香、立長生牌、認為這是個可以依靠的資產階級的“好皇帝”。亦即老馬說的,走到最扭曲的程度,唯有皇帝才能維護資本主義、唯有小偷才能保護私有財產、唯有道德低下者才能當教皇的版本。
所以,這就是劉玉說李欗還是沒有把未來放在工商業上的真正意思:你需要,換一個階級來當你野心的助力了,要用工商業時代的情況來思考問題了,要知道拉資產階級了。
打著小農的皇帝的拿三,背後真正的依仗是金融家、資產階級,最終幹成的事也是工業的高速發展。
李欗也是一樣。
戴眼罩可以。戴上氈帽也行。
但不要真把自己當李自成,因為你當不成,你得心裏有數,你就是個時代大潮下的野心家,而不是要救萬民於水火、解天下之倒懸的英豪。
所以要戴著眼罩,去拉攏鬆蘇的金融家、大資產階級、以及拉攏那些心裏實際上覺得自己應該是人上人的實學派“過剩”的識字人口。
因為,這些人怕的,是真李自成、張獻忠。
而且如今還又多出來了實學激進派和儒家複古派的一個融合怪。
你戴上眼罩,別人就戴不成,這樣才能讓他們得到安全感、能緩和矛盾、能壓住場麵、能防止出現真的李自成張獻忠。
簡單來說,你可以搞強製贖買,你去禍禍地主。這樣,新興的資產階級暫時就安全了。底層想要東西,如果不從地主那給,那麽底層就會從地主和資產階級這裏拿,到時候哪分得清是地主還是資產階級?不若主動禍禍地主,反正華北地區的地主勢力不強,而且先發地區內新興階級的力量已經很強了,足以壓得住。
給小農以小惠,緩和矛盾。
給資產階級以大利,使之認定你才是“私有製的救世主”。
既是野心要當天子,萬民之恩人、庶民之父,那麽就得知道你得從哪個階級身上拿點什麽,才能給另一個階級。從先發地區的地主身上拿,給小農,這是最安全的、也是風險最小的。
當然,對外擴張、邊疆戰爭、殖民掠奪這一步,劉玉已經幫你走完了。而這一步,又沒有搞成法革之後動員全法蘭西的程度。
老馬說:【拿破侖借助於他用刺刀開辟的新市場,借助於對大陸的掠奪,連本帶利一並償還……】
拿破侖和法革時代,那幾乎是法蘭西的總動員了,所以連本帶利償還的對象,是整個法蘭西的人群,尤其是大量的農民。
而大順用刺刀開辟的新市場、對海外的掠奪、殖民占地等等,並沒有、也不可能動員整個大順三億人的力量。
當然,征稅是全國都征的,造的船裏,肯定有陝西甘肅等地交的稅,但好處可以忽視,也不給他們。而西北邊疆的戍邊、穩定等,才是下南洋、打一戰的基礎,但也可以忽略他們。
故而,這裏利益,你可以直接給一部分人即可。
也即是說。
在原有的範圍內,尤其是先發地區、亦或者說就是山東、京畿。你要當天子,就得從一個階級身上拿點什麽給另一個階級。這裏,最好是選割地主的肉,給小農,獲取支持和穩定,同時讓資產階級看到你有穩定局麵的能力。
在非原有的範圍內,亦即三十年前非大順的統治核心區外,如鬆遼以北、南洋、扶桑等地,劉玉已經用刺刀開辟了新市場、開啟了掠奪,那麽這些好處不需要割內部的肉。你直接給資產階級、給軍功新貴、給從龍之臣、給那些依舊還是讀書人人上人心態的實學派自嘲為不是讀書人的讀書人,就不必、至少不必明麵上,割一個階級的肉給他們。
這便是劉玉說的,不怕大順折騰,就怕大順不折騰。
但要折騰,那就不要無意義地折騰。
反正折騰的目的是早死早托生。那折騰到臨死之前,多留點遺產是好的。
劉玉也不是把寶全壓在李欗身上,隻是說事已至此,新興階層早晚要琢磨事、總會找個代理人。折騰的方向有很多,但要是往這個方向折騰,那最好是找個會折騰、能折騰明白的人。
萬一這個方向折騰失敗了,自然會有別的方向的折騰。或者說,這個階級的折騰失敗了,自會有另一個階級的人站出來尋路,新興階級是“雙生子”,可不是說隻有資產階級。
這才是劉玉提醒李欗“工商”二字的真意。
過去的那一套,過時啦。
你得換個新思路、在新的時代浪潮中踏潮了,都什麽年代了,還在玩傳統靖難清君側玄武門?
這次要帶上新階級玩了,不能老一套不動,隻是燕王府的人代替了南京城的人,但交租子的人還是那些個,隻是換個人交而已啦。
隻不過,此時李欗既不可能說自己到底有沒有野心,而且這玩意兒,得等機會。提前謀劃有用,但不能機會不到就上,在大順搞這些事有、且隻有一次機會。不可能在酒館或者軍營裏扇動兵變,結果就去蹲兩年監獄就給放了,還有東山再起的機會。大順不是這樣的,這個倒也不必提醒,李欗比劉玉更清楚。
但雖然如此,待劉玉把工業債券和農業土地綁定的思路一說,李欗心裏也就回過味來了。
再聯想一下劉玉之前的諸多政策,李欗之前有些看不太透徹的地方,隱隱竟有一些醍醐灌頂的感覺。
“欗聞公言如撥雲見日,茅塞頓開!”
“果真如此,當真一箭雙凋。資本不肯修路,卻必墾買地,那何不修路綁定買地?”
“鬆遼分水嶺以北,皆大平原,適合種豆,土地肥沃。算起來,不下二三百萬頃。若取其中五分之一為誘餌,這修路之資,唾手可得。”
隨後,李欗恍然道:“如今再想,這不就是國公的對日貿易壟斷權,綁定軍事義務的手段嗎?”
“隻是彼時直接以日本金銀為餌,壟斷權為信,綁定他們操練水手、造大船、養實習軍官。”
“此時是朝廷既有信譽,可如扶桑金礦事,先畫餅,而後兌現。這鐵路債券優先買地,不就是當初國公對日貿易壟斷綁定海軍義務的換個模樣?”
劉玉笑道:“嶽爺爺昔日言:運用之妙,存乎一心。兵法如此,這些事亦如此。”
“古人之言,殿下還是要善取其義、而舍其形。”
“譬若昔日,桓公欲殺正商賈之利而益農夫事,問管子為此有道乎?”
“管子對曰:粟重而萬物輕,粟輕而萬物重,兩者不衡立。故殺正商賈之利而益農夫之事,則請重粟之價金三百。若是則田野大辟,而農夫勸其事矣。再以令與大夫城藏,使卿、諸侯藏千鍾,令大夫藏五百鍾,列大夫藏百鍾,富商蓄賈藏五十鍾,內可以為國委,外可以益農夫之事……”
“其中道理,便是生產、流通、消費三個環節。”
“想要促進生產,那就想辦法提升生產的價格,使得有利可圖。而如何提升生產的價格,這又要想辦法增加消費。”
“彼時製度,自與此時不同。於是管子諫齊桓,命大夫等官員收藏糧食,做儲備之用。調動糧價提升,促進農業生產。”
“其實殿下不也已得其中之味了嗎?”
“想著要摧毀印度的製糖業、傳授日本水稻施豆肥法、以及蘇魯轉型擴大對日出口換日本稻米的思路,本質上不也是擴大黃豆的消費市場嗎?”
“古時的辦法,自不可刻舟求劍拿來便用。因為此時並無大夫、卿、諸侯,他們也不再是最大的消費者。但思路還是一致的。”
“這土地問題也是一樣。”
“想要資本樂於投資土地,除了售賣土地之外,更要給他們一個盈利的機會。否則,若不盈利,他們也不肯買,更別提還要加上諸多義務。到頭來,隻怕他們多半選擇將土地分成小塊,轉賣小農。”
“所以,殿下不妨想想,對日貿易,朝廷對商賈授予壟斷權,又給他們強加了海軍義務。前提是什麽?”
李欗略略思考,點頭道:“前提是, 之前跑日本已經很賺錢了。所以賺錢在前,然後朝廷保證壟斷權、他們才會樂於接受海軍義務。”
劉玉又笑道:“所以,修路在土地;土地在豆價;豆價在殿下說的三個方向。先創市場,而後豆價升、之後修路至鬆遼以北才會踴躍。”
“若如治黃河,先廢漕;廢漕運,先要伐倭、下南洋;下南洋,先要平西北。”
“是以,事不可急,亦不可緩。需得心中明白,至少有個大致的計劃,而不是想當然地便去做,把前麵的事做完、做好。後麵的事,方可水到渠成。”
“你若有本事效管子,朝廷直接收豆提價,自是簡單。可若是朝廷都有這本事收豆提價,那還愁什麽修路沒錢呢?是以,這事不簡單。”
“殿下既有三策而昂豆價、擴大市場。那麽,不妨……寫書明論,使天下知。這事,便明著來,也無妨。印度日本,皆不能反抗,便知道也無用。”檢測到你的最新(a)